〈玫瑰的名字〉
1
許多個季節前,一個渾身散發著怪異氣息的陌生人駕著馬車來到村裡。
起初我以為是迷路的旅行者,但是男人身上的長袍以及垂掛在胸前的金屬塊卻與尋常旅人的打扮迥異。除此之外,他所騎乘的馬車還是由一個巨大的鐵塊所鑄成,負責拉車的馬體型比村裡任何一支牲畜都還要巨大,肌肉上筋脈的紋路清晰可見,一些用途不明的管線刺進紅棕色的皮,裡面流淌著透明的液體。
在這人口不過百的小村,凡是有外地人造訪,消息都會立刻傳遍整個鄰里。很快,馬車的周圍便聚集了許多好事的村民,大家都想一睹這位怪人的真面目。
「請不用害怕。」
那人跳下馬車。大概是看見有村民正手持草叉戒備,他便用充滿磁性,卻明亮的聲音說。
「我沒有惡意。」
頭罩下是一張黝黑的面孔,搭配那一頭蓬鬆的捲髮彷彿說明男子來自遙遠的異域。
「很久以前我曾在這座村子受過幫助。當時我正飽受飢餓所苦,若不是這裡的居民慷慨,讓我得以享用一頓豐盛的晚餐,否則我肯定早就死在朝聖之旅的路上。從那之後,我就立志有朝一日要再回到這座村莊,答謝當初的恩情。」
說著,他走到馬車後方,將一個麻布袋放到眾人面前。
我的父親是個神經大條的人,當其他人都還感到困惑時,他率先走到男人面前問道:「那是什麼?」
「是稻米種子。」
男人解開布袋,抓起一把種子放到父親的掌心。
「這是我從教團帶來,想獻給大家的禮物。如果大家把這些種子撒在田裡,等下一個收穫季節後,村裡將沒有人需要再為糧食煩惱。」
這番話讓許多人的表情產生動搖。長期以來我們村子都因為土地貧瘠與蟲害飽受稻穀歉收之苦,雖然日子不至於過不下去,但也沒有能填飽肚子的一天。
倘若男人這番話屬實,村子的命運將大大地改變。
「你說的這些種子,真的有這麼神奇嗎?」父親將一粒種子捻在兩指間,嚷嚷著這些種子和平常見到的沒什麼不同。
「因為用基因改造技術所培育的種子,不但耐旱也能適應各種性質的土壤,還可以主動吸收兩米以下的礦物質。」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但反正是好東西對吧?」
「是好東西。」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的相信男人的話,但免費的東西不拿白不拿,村裡的大家聽了,紛紛圍上去要一把種子。
有的人老實將種子撒在自家田裡,有的人擔心種子影響其他作物收成,將它們隨手扔在路邊。我的父親則是將它們拋到已經種不出任何穀物的廢土上。
「隨便一片土地都種得出來,這可是那人自己說的。」父親洋洋得意地如此宣稱。我不免認為他是個傻子。
於是光陰飛逝,很快,下一個收穫季節到了。
當初那些撒下種子的土地,如今都被金黃色的稻穗所覆滿。
它們結實纍纍,隨風搖曳。就像是有人精心雕琢出的藝術品一般,連稻葉上都找不到任何受天災與蟲害摧殘的痕跡。
於是我想起那個皮膚黝黑的男人。
當他把裝滿種子的麻布袋留給村民,準備駕車離去時,有人問他來自何方。
「黃泉八號。」
當時男人是這麼回答的。
如今我正在前往黃泉的路上。
凸出地面的金屬塊構成兩條平行線,以相等的距離安插木板條,如同魚骨一般看似無盡延綿而去。
車夫胯下的小騾子沿著這條奇異的道路繞過湖泊又穿過森林。當遠方山巒的影子出現在視野中的同時,我也聽見了悠揚的吟唱聲。
隨著吟唱聲越來越清晰,我才發現被我誤認為山巒的東西其實是一座尖塔。
尖塔被周圍數座同樣高聳入雲的建築包裹著。我在來的路上已經看過不少以前人留下的遺跡,所以並不會感到特別意外,但那些從塔裡飄散出的黑煙似乎在提醒我這並不是我所認知的尋常廢墟。
在我的注意力仍被那些雄偉建築吸引時,騾車已經駛進了城中。街上大多數人都穿著罩袍,現在我已經知道那是修士們的象徵,其中也不乏和我一樣的旅行者。從那些將道路擠得水洩不通的牛車數量就可以知道,這座城市的商業相當發達。
「您是要去還原殿對吧?」車夫問。
「應該……是的?」
大概是我的答覆有所遲疑,車夫再次問道:「您是要去接受洗禮吧?」
「是的。」
「那就是去還原殿了。所有新進的修士都是在那裡接受祝福。」
騾子的臀部上印有間隔不等的黑色條紋和數字,證明這匹牲畜是屬於教團的財產。我想類似的問題,車夫已經回答不下數百次。
「就是這裡了。」
騾車停在一棟圓頂型建築前,車夫從騾背上攀下,獨自走入建築。周圍已不見剛才的人流,嘈雜的說話聲再度被不知何處傳來的頌歌聲取代。
等待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就回到騾車,但這次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少女。
少女說,她的名字是清水。當我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時,一股油膩的觸感立刻從掌心傳來。
告別車夫後,我隨這名親切的少女走入建築。
廊道的視線昏暗,也沒有安置火炬或油燈的地方,但天花板與壁面的交界縫中卻發散著不可思議的光芒,搭配那些被安置在兩側的機械裝置與牆上繪有複雜線路的藍色圖紙,更凸顯了整座聖殿的莊嚴氣息。
我一面讚嘆教團對裝修的講究,一面猜想那些裝置和藍圖的用途。儘管在正式啟程前我便打聽了不少關於科技教的豐功偉業,但實際用肉眼見證的感覺果然還是完全不一樣。
「請問這裡為什麼叫作還原殿呢?」路上,我向清水問道。
「每一個新進的修士在來到這裡前,都從外面的世界感染了許多對心靈不好的病毒,為了讓每位兄弟姊妹能回到像剛出廠時一樣純淨,我們會讓他們在這裡接受系統還原。」
「妳說的系統還原,具體上該怎麼做呢?」
「你知道機僕嗎?和製作它們的方法類似。透過電擊刺激腦部,並切除腦部會產生不良情緒的部位,必要的話也可以透過將身體的一部分改成機械組件,拉近自己與萬機神的距離。」
「聽起來有點……怪異?」
事實上我嚇死了。
別說什麼電擊了,光是聽到要把腦袋剖開我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別緊張,只是開玩笑而已。」清水露出調皮的笑容說:「除非本人自願或是主教和貫首認定有必要,否則我們不會隨意改造人類的身體。三千世界恆河沙數,自由意志是神明替人類編寫的贈禮,不需要採取這麼極端的方式一樣可以榮耀萬機神。」
我們的腳步聲在長廊持續產生回響。
「所以還原儀式其實只是一種象徵。幫助你釐清這個時代人類的使命,同時也讓你和過去愚昧的自我道別。」
「原來是這樣啊。」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清水的答覆根本沒有解決我心裡的疑惑。
「待會進房間後請隨意挑一個位子坐下。你很幸運,平常儀式是由我們其他兄弟姊妹負責,但今天是主教親自主持。」
清水抽出袖子裡的鐵撬捅了我一下,我跌跌撞撞地摔進房間,緊接著門板關上。我試著轉開門把,卻發現怎樣都打不開。
離鄉背井只為了加入科技教。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個餿主意,但眼下也沒有離開的方法,我只能遵循少女的話,找位子就坐。
整個空間比走廊更加黑暗,一排排座椅上也有幾個衣著和我相似的旅人,大家都帶著困惑的表情。牆上掛著一面巨大的白布,每一張椅子都朝向那面白布。
忽然,白布上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只露出上半身,胸部以下的部分則被一串快速移動的文字截去,同時在她的身旁還有一幅不停產生變化的畫像。
「那麼下一則新聞為您報導……」
隨著女人如此說道,白布上的畫像又變了,變成一座騰空飛起的鐵塔,鐵塔下方伴隨火光噴出大量的煙霧。我不知道女人去了哪裡,卻還聽得見她的聲音。
我想那個女人應該也是科技教的人,因為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清水一樣讓人費解。儘管我反覆聽見「火箭升空」這句話,卻完全不懂這句話的涵義。
「這是新聞,以前人留下來的。」
就在感到困惑時,我聽見身旁的人這麼說。
「新聞?」
我側過頭。發現說話的人是一名少年。
「什麼是新聞?」
少年對我眨了眨眼睛,解釋道:「以前人會用錄影的方式把最近發生的事情紀錄下來,播放給其他人看。」
「錄影?」
「就是你現在看到的畫面。這是一間電影院。」
「什麼又是電影院?這裡不是還原殿嗎?」
「播放電影的地方。」
「好吧……」
我本來還想追問什麼是電影,但總覺得繼續死纏爛打會引起少年不快,再說後面的人已經開始踹我的椅背。我只好閉上嘴巴專心欣賞這個被稱作電影的連環畫作。
同樣一張布,是如何不停改變上面的圖畫呢?在整部電影播放的過程中,我不停思考這個問題。可是就像電影裡面出現的汽車、除濕機、積體電路,光是記下這些嶄新的詞彙對我而言已經是種考驗,更別說驅使他們運作的原理了。
許多畫面快速在我眼前掠過。一名農夫駕駛飛機,從高空替自己的田地灌溉,看見那些籽粒飽滿的穀物,我想起故鄉的稻穗。
對以前人而言,生活裡充斥這些不可思議造物好像是很自然的事。
電影結束,室內燈光亮起,我仍沉浸在過往科技與文明所帶來的餘韻中,久久無法回神。
「我想就是這一天,各位已經期盼了許多年。」
直到沉穩的嗓音將我拉回現實,才發現不知何時,白布前已經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長板大衣的男人。
他環視在座的每個人一遍後,繼續說道:「因為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出現一個革命性的發明,一個可以改變一切的發明。」
男人的臉上戴著奇怪的面罩,幾乎只露出雙頰以上的部分,但是當他一開口,室內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到他身上。
和車夫與清水一樣,他的胸前也掛著類似的機械零件。
「倘若在你的生命中,能參與或見證一項技術的復甦,那是相當幸運的事,更幸運的是,你還有能力將它推向全世界。」
畫面再度亮起,這次呈現在白布上的是一個形狀扁平的小方盒。
「以上這段話,恐怕還沒辦法取得在座任何人的共鳴。因為它出自舊時代曆二零零七年,一個被稱作智慧型手機的產品發表會上。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教團裡有人找到當初留下的影像,並成功將紀錄還原,就像各位剛才所見,名為電影的發明一樣。」
更多的陌生詞彙出現,我相信我絕對不是唯一一個被這些字詞絆住思緒的人,因為在白衣男人話剛說完,便有人問道:「那些畫是怎麼印在白布上的?」
「不用心急,我的兄弟姊妹們,我保證這些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答──而且是由你們親自替自己解惑。我的名字是天乙真慶,在這之前,我想先聊聊……不是談論人類的過去與未來,而是現在,我想知道讓我們相聚於此的契機。」
他舉起手,指著我身旁的少年。
「這位少年,你能告訴我嗎?」
那名少年抓起放在椅子旁的金屬棒,借助它當拐杖,吃力地撐起身子。我還在猶豫是否該攙扶他時,他已站定身,並將褲管稍稍捲起。
「……呃,我想治好這隻腿?」
看來並非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對過去的科學技術充滿好奇,例如這名少年就是為了得到教團的賜福才選擇入教。
男人稍稍瞇起眼睛,走到少年面前,單膝跪地向他問道:「能讓我看看嗎?」
這個舉動,著實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在這裡的每個人雖然都是科技教的信徒,但在正式加入教團前,恐怕地位連給人倒尿壺的小童都不如,可眼前的男人,竟然甘願為素昧平生的少年彎下膝蓋……
「天乙真慶導師,您在做什麼!」
緊閉的門扉被推開,清水衝進來擋在男人與少年面前。
「導師?」
「我只是想確認這位少年的傷勢。」被喚作導師的男人瞇起雙眼,我感覺得到面具底下的他正露出笑容。
「作為主教,請您更加注重自己的身分!這種工作由醫技人員負責就好!」
我這才明白,原來清水所說的還原儀式早就開始了。
而這位身材高瘦的男士,正是將要協助我們脫胎換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