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維抓起剛才坐過的椅子。萊爾德看出了他想幹什麼,連忙往後縮了一點,以免鏡子的碎片傷到自己。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就在列維靠近牆上的鏡子時,下一個眨眼間,所謂的「鏡子」已經不見了。
其實這間書房裡本來就沒有鏡子。從剛才起一直被看成鏡子的,只是桌上置物架的正面。現在的書房才是它最初的樣子。
列維氣惱地丟掉椅子,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走了不知多少圈之後,他又去打開門,去相連的「另一間」書房繞了一圈。
兩間書房一模一樣,以房門相連,形成鏡像。剛才他們面對鏡子,背對房門,房間的出口在身後。而現在,即使他打開門,也只能進入另一個同樣的房間。他們困在了閉合的鏡像之中。
鏡像房間並不與這邊完全一致。家具相同,很多小擺設的位置卻不一樣,總體而言,鏡像房間更雜亂,更有被居住過的痕跡。鏡像一側的書桌上也有一本深綠色封面的書,也攤開在桌面上。列維翻看了幾頁,雖然鏡像房間裡的擺設左右顛倒,書卻還是原本的樣子,封面、標題、內容都沒有發生顛倒。
列維把書翻了幾頁,一開始沒發現什麼,多翻了一下之後,他發現了很多手寫的文字:
我很驚訝。不僅驚訝於有人能夠突破所有屏障,來到這裡,更驚訝於,來的人竟然是你們。是如此特殊的你們。
原本我想讓丹尼爾做這件事。現在你們來了,這樣更好。
萊爾德,從前我是真心想把你送出去的。現在,我也願意把米莎和瑟西送出去。有越多的人穿梭於盲點之間,盲點兩端的世界就越為緊密。所以,我願意為很多很多迷失的人指路。只要他們還未羽化成功,就都還能找到回家的門。
我沒想到,你主動又回到了我面前。
列維,你也是。
你是我留在低層視野的錨。你應該回去。
我以學會導師的身分命令你,協助我,阻止柔伊犯下的錯誤,完成許可權重置。
完成任務後,我同樣會送你回去。你的使命還未結束。
列維捧著書不說話。萊爾德著急地探頭探腦,又沒辦法起身去看。
「怎麼了?你在看什麼?」萊爾德對著門叫道。
列維終於返回來,把書丟給了他。萊爾德把寫有手抄字的部分翻看了一遍,喃喃著說:「但是現在萊爾德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呢?連我也不明白……她沒有指示過我……」
語氣和口音又變了。
列維瞥向萊爾德,「你又變成丹尼爾了。」
萊爾德無力地說:「都說多少遍了,這不是鬼附身。我就是萊爾德。唉,真的很難理解嗎?」
這次,列維沒有執著地要求丹尼爾「消失」,他問:「伊蓮娜原本想讓你做什麼?這裡寫著,『原本我想讓丹尼爾做這件事』。」
萊爾德說:「她受到柔伊的限制,在她還沒有被隔絕得這麼徹底的時候,她和他……和我……和丹尼爾還有聯繫,她當然是想讓我……讓丹尼爾找到她,來幫助她。」
「具體怎麼幫?」
「就是幫她離開啊。至於具體的手法,丹尼爾也得聽她的引導才能知道。」
說到這,萊爾德的語調又變回去了,變回了他一貫的樣子。列維面色凝重地看著他。他自己毫無察覺。
列維說:「她是不是已經離開了?在這之前,她故意花了點時間和我們溝通,這過程中她一定做了什麼。難道……只要把別人困在這裡代替她,她就能自由了?」
萊爾德捧著書想了想,「我覺得不對。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什麼不利誘米莎和瑟西到這來?她應該能做到吧。但她不但沒有叫米莎來,反而還不准米莎上樓找她。再說了,從她表達出的部分來看,從前的她和柔伊都是自由的,似乎並不存在『必須把某個人關起來』的規則。」
「那她就是專門針對你了,」列維說,「她就是要把你困在這裡。這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
萊爾德說:「也許可以引誘柔伊過來?」
「柔伊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她追了我們一路,還一直在門外徘徊……我能感覺到。現在她反而不在了。」
萊爾德說:「我認為,柔伊雖然試圖追擊你們,但她並沒有認出萊爾德。」
這個又是丹尼爾。現在丹尼爾和萊爾德切換得毫無徵兆。
列維問:「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她發現有人在接近伊蓮娜,所以追了過來。以前我試圖幫助伊蓮娜的時候,也曾經這樣被柔伊敵對過。我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情緒。」
萊爾德停頓了片刻,似乎在仔細回憶著什麼,再開口時,他又變回了他自己。
「至於她為什麼沒有認出我……我猜,是因為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吧。她知道現在是二○一五年嗎?她的精神能理解這一點嗎……我覺得不能。你看,丹尼爾顯得挺正常的吧?能溝通,意識清醒……但他的時間觀念完全是一團漿糊。我很確定,我能感知到這一點。所以我覺得,柔伊不可能還保持著原來的神志。她認不出我,因為我是個成年人。」
列維說:「這麼一想,就是柔伊一直想要個小孩子?最早接觸米莎的是伊蓮娜,而抓住米莎的是柔伊。米莎自己是這樣說的。如果確實如此,柔伊就是一直在透過伊蓮娜看到米莎,於是漸漸地……就很想把這個小孩子拉到身邊?」
「也許吧,」萊爾德說,「而且米莎六歲左右,體積上還小小的。當米莎逃開的時候,她看著一個小孩子遠去的背影,也許她會把這畫面和昔日的經歷重合起來。」
「她連男女都分不清了嗎?」
「你還記得我們這一路見過多少怪物嗎?你分得清它們的性別嗎?」萊爾德說,「如果柔伊也變成了那樣的東西……不,我認為她就是那樣的東西。她眼裡的世界,和我們見到的世界,應該會有很大的差別。」
聽到萊爾德的話,列維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剛才他們面對著伊蓮娜,伊蓮娜的模樣和照片上的她年齡一致。列維見過不只一張伊蓮娜的照片,萊爾德則只見過擺在卡拉澤家一樓的那張。不管是哪一張,照片的拍攝時間都比一九八五年要早。拿卡拉澤家一樓的照片來說,畫面上的伊蓮娜和丹尼爾都還是初入大學的年紀。在這個年紀,伊蓮娜還未開始研究破除盲點的算式陣,也還沒有在房子裡消失。
在現今的二○一五年,如果伊蓮娜正常地生活著,她應該是個五六十歲的中年人。即使她保持著一九八五年時的年紀,也應該比照片上看起來要大一些。列維和萊爾德都不知道五六十歲的她會是什麼長相,甚至也沒有真正見過一九八五年的她。所以,他們看到的伊蓮娜也好,柔伊也好,肯定都不是她們真實的樣貌。
列維一邊想,一邊看著書桌,看著曾經出現「鏡子」的地方。
這一路經過的辛朋鎮、白霧、山丘小徑、河水、孤島、樓梯、這間書房裡的全部擺設……他們看到的這一切,顯然也都只是事物呈現在認知中的形象。
他們並不是真的在一座房子裡,萊爾德也不是真的坐在沙發上。正如他們不是真的回到了一九八五年的辛朋鎮。
就在不久前,在第一崗哨裡,他們也曾有過類似的經驗。兩人遊走在無邊無際的圖書室裡,穿梭在一排排書架之間,但那並不是崗哨深處的真正模樣,只是呈現在他們的理解中的畫面。
之後不久,他們終於看到了崗哨深處真正的樣子。在此期間,他們兩人都不只一次服用了來自學會的藥物──神智層面感知拮抗作用劑。它讓他們順利地接受了一切所見所感。
現在,藥片已經消耗完了。如果再感知到精神完全無法承受的事物,他們就沒有辦法讓自己順利接受了。
列維看著書房裡的一切,有些恍惚地想著:實際上我正在看著的,到底是什麼景象呢?
兩人都半天沒說話。在列維沉思的時候,萊爾德也在想著差不多的事。
過了片刻,萊爾德緩緩說:「也許我們有辦法知道原因。」
「什麼意思?」列維問。
萊爾德說:「我們看著的全部都是假象。如果能看見真實的……至少是相對真實的外部環境,我就能知道自己為什麼動不了了。也許我還可以看到伊蓮娜和柔伊真正的樣子,看到她們隱瞞的一切……只要使用以前的那個辦法……」
列維聽懂了。他搖了搖頭,「我覺得不行。」
萊爾德說:「為什麼不行?前幾次都很成功,我每次都看到了真正需要看的東西。現在我感覺不到舊傷,丹尼爾肯定用卡帕拉法陣控制著我的感官。假如我撤銷這種遮罩,恢復之前的感覺,也許我就可以看見真正的外部環境了!如果這還不夠,你再試著對我用些別的手法……」
列維搖頭,「之前我動手都有分寸。那已經是極限了。」
「什麼極限?」
「假如你恢復了正常感覺,或者假如你回到原來的世界……能活下去的極限。」
萊爾德露出苦惱的表情,但這表情只持續了一秒,「你就別在意這個了。我們都到了這一步,能不能回去還重要嗎?」
列維抱臂而立,用探究的目光看著他,「我有點好奇,你究竟是單純地喜歡折磨自己,還是本來就想死?」
萊爾德因這個問題愣了一下。他沉思片刻,說:「我一直追查著關於『不協之門』的事情,你覺得是為什麼?」
「難道不是因為這是你接到的任務?」列維說,「當然不完全是任務。其中也有你的私人目的。」
萊爾德搖搖頭,「不是。」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在它們之中,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
聽到這話之後,列維一直盯著他,是那種毫無自覺的盯視。直到萊爾德有點尷尬地移開目光,列維才察覺到自己的視線。
聽見萊爾德那句話的時候,列維一時竟不知道他在說誰……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我?
萊爾德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繼續說:「從十歲起,我就沒有再踏入普通學校一步。十五歲的時候,我終於離開了蓋拉湖精神病院,和外婆去了另一個州,另一個城市……然後進了另一家醫院。是的,我沒有恢復自由,沒有補上缺失的少年時代。我被特殊部門徵召,繼續配合研究,並且接受特殊教育。對他們來說,我是難得的培養目標,而我也非常樂於接受這一切。幾年後,我二十多歲,沒有朋友,沒有親密關係,沒有家,沒有個人目標,沒有對未來的期望……沒有正常人擁有的任何東西。我很想找到不協之門,想看看自己經歷過什麼。至於任務……是的,我確實在很積極地到處探查,但我並不是對任何機構忠誠,我只是在為自己工作而已。」
他停下來,緩了口氣,說:「所以你也別覺得奇怪。我不怕痛,不怕受折磨。在這裡我不會死,而且我根本就不指望回到什麼『普通生活』。我本來就沒有這東西。」
列維點點頭,「我明白了。不過我想提出一點質疑。」
「什麼質疑?」
「『實習生』難道不算是你的朋友嗎?」
聽他突然提起實習生,萊爾德疑惑地皺了一下眉。
隨即他想到,剛才自己說了「沒有朋友,沒有親密關係,沒有家……」這麼一段話。
萊爾德苦笑,「他算我的朋友嗎?」
「以前你親口說算。」
以前……是什麼時候?
萊爾德思索了片刻,慢慢地,列維所指的那段記憶浮現了出來。
這段記憶沒有消失。只不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萊爾德認為它並不重要,所以根本不會特意想起。從前他的記憶就像一排整齊的檔案櫃,有的抽屜上了鎖,有的抽屜經常被打開,有的抽屜貼了個「雜物」標籤,即使沒有上鎖,他也總是忽視,連打開來整理一下的想法都沒有。
現在不太一樣了,很多次奇異的經歷之後,他的「檔案櫃」被打碎了,所有檔案都直接暴露在空氣裡。它們雖然雜亂,但難以忽視,那些多年未見的經歷又展現在他面前。他可以隨時翻閱。
萊爾德知道列維說的是什麼。他熟練地在雜亂的記憶中找到了所需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