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鄉隆盛的最後長征
第一章 可愛岳
我走進延岡市的一家郵局。一位坐在長椅上等著領年金的老頭對我鞠個躬,大聲對我說,「早安。」然後,他透過郵局的玻璃門,看見他的妻子從對街走過來,他的脖子因憤怒而青筋畢露。他站起來咆哮說,「我的印鑑!我的印鑑!」並用柺杖用力敲擊地面。他的妻子站在緊閉的門的另一邊,透過玻璃盯著她渾身發抖的丈夫。老頭則站在郵局中間,對她揮舞著拳頭,狂叫不已。他來郵局領年金,卻忘了帶印鑑。她現在可有大麻煩了,蠢女人。
我走過這個小城市的街道,經過因盂蘭盆節而大門深鎖的商家,用毛巾抹抹整個都是汗的臉。八月天氣炙熱。我攀爬上通往今山神社(ImayamaShrine)的陡峭石階,幻想著天空會在蟬兒重重的尖銳鳴叫下,破裂開來。我那天很早就起床,剛聽到蟬聲時,還以為那是吸塵器的聲音。我可以從神社俯視整個悶熱的城市。城市屹立在四條河流的河口平原之上,薄霧瀰漫。閃閃發光的近海海面上,可見黃蓋鰈的養殖場。海浪緩慢而平靜地拍打海灘。卡車轟轟駛過遙遠的大橋。旭化成工業株式會社的塑膠、化學肥料、製藥和合成纖維工廠的紅白色煙囪矗向天際。在延岡十三萬六千人的人口中,旭化成工業株式會社的雇員大概就占了三分之二。旭化成一九二三年便在此市設立工廠。如今,它擁有大部分雇員的房舍、超市、百貨公司、大瀨川(OseRiver)南岸的「旭町」,以及城市北上巴士的終點站,「合成纖維」。在今山神社的庭院裡,日本國旗飄揚。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也是第二次大戰終結紀念日。對日本而言,戰爭在八月十五日結束,簡直就是場歷史性的反諷。一八七三年,日本改採陽曆,將八月十五日制訂成重要節慶盂蘭盆節(也就是亡魂祭)的國定假日。亡魂在這天將回到現世尋求人間的短暫安撫。
一位老頭跛行經過神社的庭院。他告訴我,他已經「七十三歲又四個月」了。戰前,他住在韓國。當時韓國是日本的殖民地。他還記得他的英文老師,以及那個老師在聖誕節給學生的聖誕禮物。朴正熙(ParkChungHee,韓國政治強人,一九六一至一九七八年任韓國總統——譯注)是位偉大的人;他讓韓國被伐木工人砍伐得童山濯濯的山丘,再度青蔥茂密起來。今天的漢城是個熱鬧的城市,除了韓文看板以外,跟東京沒有什麼差別……
「四十年前,光看臉就可以分辨出韓國人和日本人。現在沒那麼簡單了,尤其是年輕人。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長得都差不多。但我還是看得出誰是中國人,喔,沒錯⋯⋯」
「我也看得出誰是義大利人,」老頭對著我叫著,拖著腳步走向神社的階梯,用手帕抹抹他的臉。
我在餐廳裡喝啤酒,以躲避八月的暑氣。我對電影院裡播的電影沒啥興趣。電影院裡整晚播放著〈太空入侵者〉、〈金牌警校軍第三集〉,還有席維斯史特龍主演的〈眼鏡蛇〉。沿著蓋有屋頂的商店街,擴音器裡傳來日本歌手,輕哼保羅.安卡(PaulAnka)曲調的歌聲。在這個假日,商店街上還在營業的商店,包括賣西瓜的水果攤和柏青哥。時髦的精品店裡,貼著黑色壁紙,鋪著黑色地毯,掛著稀疏幾件經過小心挑選的成衣,可惜衣服的顏色只會讓你想穿去參加喪禮。賣農具的商店也沒關門,裡面擺的是手製的鐮刀、鋤頭和草耙。一個老闆跟我解釋,這些農具是數百年前由韓國發明的。
夜色深沉時,有一場盆舞表演。海報上沒注明它開始的時間,只簡單地說是「晚上」。我在七點抵達神社階梯附近的碎石廣場,階梯上掛著兩個紙燈籠和一些電燈泡。廣場中間有一張小桌子,掛著紅白條紋的布幔,桌上放著一個太鼓。但舉目所見空無一人。我離開廣場,四處走走,在一家小酒吧裡喝了一瓶啤酒。一對年輕情侶坐在吧台旁,相互擁抱著,女孩的頭部靠在年輕男人的肩膀上。他們點了可爾必思加燒酌。那喝起來就像是一場惡夢。我連我的啤酒都差點喝不下去。
我在八點回到廣場,發現那裡有十五個人,其中三人穿著浴衣。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嘴裡叼著一根沒點燃的香菸,伴著擴音器裡傳出來的〈延岡Bamba踊〉(盆舞的一種——譯注),敲擊著太鼓。掛在枯萎樹上的擴音器嘎嘎作響。整場只播放這個音樂,沒有其他的歌。音樂斷斷續續,開始又結束。一個只有一隻眼睛的瘋子,穿著寬鬆的卡其短褲,在廣場上跳上跳下,彷彿他正在示範旭化成工業的晨間柔軟體操。他像稻草人一般,瘋狂地舞動雙臂,用他的獨眼盯著我,狂叫著「跳舞!」當打太鼓的鼓手換上另一個人時,除了那位跳上跳下的瘋子之外,每個人都移開。新的太鼓鼓手打得毫無節奏可言,而那個瘋子是唯一能跟上節拍的人。最後,那位嘴裡叼著香菸、骨瘦如柴的男人回到場地,拿回鼓棒,再度開始敲擊太鼓,舞者們才又慢慢地回到碎石廣場上。
一個肥胖的女人上前來給我一片西瓜和兩罐冰啤酒。「我不能喝,」她說。九點二十分,所有的人離開廣場。一個男人拿著麥克風請求大家留下來,但沒有人想再跳舞。也許是八月的夜晚過於炙熱,或者是燒酌加可爾必思澆熄了他們的熱情,又或者在這個都市裡沒有可供舞蹈的亡魂,再不就是飄盪回來的亡魂是以合成纖維製成的。
「今晚,在延岡,大家都聽著這首歌跳舞,」那位肥胖的女人告訴我,然後將〈Bamba 踊〉的錄音帶自錄音機中取出。但我走過這個小城市的街道,沒有看見或聽見其他人在跳舞。在拉緊鐵門的商店街裡,日本歌手仍在婉轉唱著保羅.安卡的歌曲:「你和我就像樹上的小鳥一般自由。」在「單色」咖啡店中,一位老頭告訴我,如果我走過空曠的九州山地,我將會看到「奇怪的景象」。「你會看到奇怪的景象。真的。」
我在單色咖啡店裡待了一個小時,喝著罐裝的百威啤酒。吧台以百威和海尼根的空啤酒罐堆成一座金字塔來裝飾。一位三十幾歲的女人戴著嚴肅的眼鏡,正在籌辦一場披頭四電影節。另一位光頭酒客是個業餘攝影師,穿著克倫坎貝爾的格子花呢襯衫。他告訴我,西鄉隆盛(SaigoTakamori)有天底下最大的睪丸。
「它們很巨大,」他邊用手比劃著邊說,「它們大到他沒辦法走路。」
「你是說他有病嗎?」籌辦披頭四電影節的女人問。
「不管有沒有病,」攝影師抓住一罐百威啤酒說,「他都是個稀有的男人。」
西鄉隆盛事蹟
我是在十二年前的鹿兒島(Kagoshima)之旅中,第一次聽說西鄉隆盛的事蹟。鹿兒島是九州南端的城市,西鄉隆盛於一八二八年在此出生。我的旅行慵懶閒散,主要目的是購買民俗陶器、痛飲麒麟啤酒,並徜徉在夏季的海洋中。我在鹿兒島的市立美術館外看見西鄉隆盛的雕像。他昂然挺立,巨大的青銅身軀穿著日本最初的軍服(他是陸軍元帥),手放在軍刀的刀柄上。他的整個身體往前傾,頗像就要傾塌的石堆。而他巨大的眼睛從加農砲般的頭部凸起,就像腫大的橄欖。
我第二次碰到他是在神田(Kanda)。神田是東京的古書中心。我在那個冬天下午,悠閒地翻閱著一批十九世紀末期的木版畫。畫中都是些可怕的獰笑、古怪的姿勢和下巴。其中有一張翻印於一八七八年的西鄉隆盛畫像,那是在他死後一年的事。他仍然穿著陸軍軍服,但他戴上的金色飾帶之多,使那件軍服看起來就像是,魯里塔尼亞(Ruritanian,安東尼.霍普〔一八六三至一九三三〕小說中虛構的中歐王國——譯注)輕歌劇中的戲服。劍和刺刀形成一道光環圍繞著西鄉,從他的身體散發出如旭日般的光芒。根據說明,這張木版畫的印製是為了紀念他於死後昇至火星,並被授與軍神封號的豐功偉蹟。
西鄉的出生地是薩摩藩(現今鹿兒島縣的舊名)。薩摩藩在當時是——有人說現在仍是— —日本最傳統和反動的地區之一。在一八六○年代,它領導倒幕運動(幕府被批評家指責,在平撫那些吵鬧著要求通商協約的「野蠻人」時,做出太多的讓步),並讓直屬天皇之下的政府取代將軍幕府。天皇是所有日本獨特美德的源頭。西鄉原本是個小藩士,透過對封建藩主全然的信賴、無庸置疑的誠實以及忠誠,得以在薩摩藩中晉升到大總督參謀的地位。他並在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的「大政奉還」中,扮演主要的推動者角色。諷刺的是,這個事件(將發動此項運動人士口中的「蠻人追放」口號,納入考量的話)結束了日本的封建鎖國政策,並開始它現代化的腳步。西鄉領導的勤皇派打敗了擁幕派的死硬支持者。他在新生內閣中成為重要的一員,並在賦予新政府的穩定和權威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但即使是在大政奉還之後,封建制度的行為模式和態度仍然殘存不去。西鄉的忠誠和野心,與薩摩藩的利益和追求「進步」的新國家利益之間,構成嚴重的利害衝突。其中的難題之一是,薩摩藩的人口包含了比例頗大的武士。他們是昔日士族特權階級的成員(即西鄉所屬的階級)。他們不用耕作土地,不靠貿易或製造貨品為生,而由徵收自農夫、工匠和商人的稅收所俸養。武士的傳統職業便是打仗。新政府在成立後不久,便在針對這個危險的特權階級,就如何逐漸削弱、終至消除他們力量的手法上,展開辯論。表面上,新政府是要創造一個更為「平等」的社會,但同樣緊急的課題是,必須削減西鄉反抗中央的權力,以及這類獨立行事的藩主的軍事能力。配戴刀劍和將頭髮梳成髮結,都是武士地位的重要象徵。新政府在剛開始時對此不予鼓勵,後來頒布禁令。(但據說,在刀劍和髮結都已消失良久之後,它們仍是鹿兒島街道上常見的景觀。)武士的年度米糧津貼遭到削減,隨後米糧津貼的部分價值又被換成以現金領取,最後終於變成一筆微薄的遣散費。武士的階級徽章被剝奪,不能再仰賴藩主,失去以死效命的對象,並喪失幾世紀以來的薪俸。有些士族便遷移到,比如,遙遠的北海道開拓定居,學習新的維生方式。北海道在一八七○年代仍被視為「殖民地」。但武士階級也因此鬱積著不滿,各地的人們抱著極大的懷疑和沮喪,觀察著這些發展,其中以薩摩最為激烈。
一八七三年的十月,西鄉在他視為卑劣和只顧追求自我利益的現實主義氛圍中,憤而
辭官回鄉,在家鄉附近展開退隱生活。他的憤怒,一來是出自於他對內閣成員之間,名利權勢的自我擴張和表裡不一的景象,懷有與生俱來的厭惡。再者,是他對新政府之下,他所屬的武士階級所受到的待遇,極度地不滿。西鄉原本想向政府展示,維持一個訓練有素的武士階級對日本而言,至為重要——即若是個「現代的」和「進步的」日本。為了實現這項計畫(他的某些傳記作者如此推論,但想將西鄉描繪成擁有現代思想的人道主義者的傳記作家,對此點則加以質疑),他鼓勵新政府對「傲慢不遜」的韓國出兵,藉由戰爭,來大力振興和彰顯武士的美德。他甚至建議由他本人出使韓國——根據某些人的論點——他相信他將在韓國遭到暗殺,如此便給予日本開戰的口實。但新政府不斷延遲他的計畫,最後並駁斥了他的「征韓論」。因此,在四十六歲時,這個最受人景仰和最有領袖魅力的男人,自行辭官回鄉從事耕作,與狗兒一起打獵,並創辦了幾座私立軍校。他創辦軍校的目的在於,延續武士階級的特權和力量所仰賴的武藝技巧和威權主義哲學,並在可能算是日本最頑強反抗新政府的藩屬中,為武士燃起一線希望。
在那之後的三年又三個月,不滿逐漸高漲。一八七七年一月,在兩個小型地域叛亂之後,中央政府自此有了戒心,決心防止薩摩的不滿人士有樣學樣,發動更大的叛亂。因此,政府命令將儲藏在鹿兒島陸軍火藥庫的大批武器彈藥移出鹿兒島縣。為阻止政府此舉,西鄉私立軍校中的一群學生,拿著武器襲擊火藥庫,並驅走政府派來搬運彈藥的船隻。值此同時,學生和當地官員以及薩摩愛國志士宣稱,他們發現中央政府正準備暗殺西鄉。
大部分的歷史學家認為這個暗殺計畫不過是場捏造。的確,學生們所依據的「口供」,其可信度頗令人質疑,因為它是經過逼供後所得到的情報。在當時,逼供仍然非常普遍。但是,「暗殺」計畫和對政府的武裝挑戰兩者的結合,使得和談的機會變得渺茫。如果西鄉是日本境內廣受景仰的人物,那在薩摩,特別是在私立軍校的學生心目當中,他可能已被視為一個神祇,而非凡人。大部分的傳記作家同意,並未在暗殺計畫的捏造或襲擊火藥庫的事件中,西鄉扮演直接的角色。而根據最受歡迎的版本中描述,在火藥庫遭到襲擊的當時,西鄉正在遙遠的鄉野間,和狗兒一起獵著兔子。在他得知大事發生之後,他的反應以英文翻譯的話,範圍從「完了!」、「這下慘了!」、「如果我在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可惡的傻瓜!」到「糟糕!」不等。無論如何,西鄉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之下,坐鎮指揮整個局面。數日之內,一批為數一萬五千人的武裝部隊聚集到鹿兒島,加入他的麾下。他則宣稱要領軍前往千哩外的東京,向政府「要求解釋」。
西鄉隆盛如此這般地進入戰場——這是日本的最後一場內戰。這場西南戰爭的範圍只局限在九州,但交戰中,總共有超過一萬三千人死亡,兩萬兩千人受傷。在這場戰爭中,中古城堡遭受中古方式的圍城攻堅,而兩方都射進無數的飛箭傳書到敵方軍營,以擾亂軍心。大部分的戰鬥仍是老式的刀劍相向。(在戰爭中的某個階段,政府的步兵旅團,雖然配備有新進口的斯奈德式後膛步槍、毛瑟槍和埃菲爾德式來福槍,卻被迫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徵召劍術高超的劍客。)在這年中,柴可夫斯基寫下他的第四交響曲,巴哈完成第二交響曲,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一八四三至一九一六,美國小說家——譯注)出版《美國人》(The American),易卜生出版《社會之柱》(The Pillar so fSociety),華特.白哲特(Walter
Bagehot,一八二六至一八七七,英國經濟學家——譯注)去世,安德烈.馬基諾(Andre Maginot,一八七七至一九三二,法國二次大戰陸軍部長——譯注)出生。這年還在溫布頓舉行了第一屆溫布頓網球賽,以及推出其著名的甜點,草莓果餡餅。
看在這場老式內戰的份上——而不是以懶惰的舞者,所慶祝的大型戰爭的終結——我來到延岡。一八七七年八月中旬,在這個位於九州東岸的中央城市中,西鄉的軍隊終於開始潰決。十五日早晨,他在狹窄的海岸地帶,於槍林彈雨的威脅之下,開始往北撤軍。而在薄暮時分,我從今山神社眺望,越過合成纖維工廠,可以看見這條窄狹的海岸地帶。在十七日夜晚,經過三天的激戰之後,他此時已離城市很遠,正往七百二十八公尺高的可愛岳(Enodake)東側前進。他的部隊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完全被包圍,補給線遭截斷。而官軍有六個旅團,總數大約三萬人,從河口一路部署到山丘地帶,切斷西鄉的撤退路線,並以包圍之勢,向著西鄉的部隊緩慢逼近。所有的道路和河流全是死路。西鄉的軍隊幾乎彈盡援絕。那晚召開最後一次作戰會議,大家同意,除了西鄉和領導叛亂的首領之外,軍隊將全數投降。西鄉戰敗了。他跟死了沒什麼兩樣。而隨後發生的事成為日本歷史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