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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碎裂的鏡像說話
小說家/朱嘉漢
一個徹底坦白過去、面對自己的人,會是什麼樣子?會更清楚明白自己的樣貌、對於自己所為與所思更加地瞭然於心?還是相反?
《告白者》同前作《同情者》,由同一個敘事者的肉體與心靈,受到諸多的苦難。當然,我們知道,即使作者在此作中再度讓敘事者肉體遭逢巨大的、逼迫至瀕死的酷刑(施虐者確實是以刑求的形式施予酷刑),真正的地獄卻是發生在他的心靈。
但,對於一個內心分裂者來說,真正的施虐者,是內心的他者。這些他者,不僅僅是實為過去的糾纏鬼魂。最為苛刻、逼迫人發瘋的他者,其實正是「我」。藉由敘事者之口,逆轉了韓波知名的「我是他者(Je est un autre)」。如何逆轉?他直接跳了進去,成為令讀者不安的他者之聲:這位「他者」(越南人、亞裔,或可指所有的少數族群),卻以「我」說話,以英語寫作西方小說,反過頭來映照了西方。
兩本小說分別指向兩種逼迫告白技術,逼迫出敘事者我說出整個故事。《同情者》是政治審查式,以再教育營的形式;《告白者》則是精神病學式,以治療為名,將一個人的回憶與看待回憶的方式視為一種病徵。然而阮越清最大的野心,也許就在讓一個病人,一名瀕臨發狂之人,作為時代種種的病灶最好的診斷者。
《告白者》最好的安排,無非就是讓這法越混血的「我」逃難到法國,成為了少數族裔。無論被當地的法國人或阿拉伯人稱作印度支那人,或是Chinois(中國人),都一併接受。這逆來順受是小說最尖銳的形式。更尖銳在於,到了《告白者》後,我們才知曉敘事者(以及作者),竟如此熟悉這些西方的理論家,如法農、Aimé Césaire、德希達、克里斯蒂娃、阿圖塞等等,這些抽象的理論,在小說裡以充滿戲劇性的方式重新詰問。
如同阿圖賽的「叫喚」所展示的,主體是如何毫無所覺地自動跳入了意識形態。「我是『他者』」,對於越南人來說,並不是浪漫的想像,他們在主流的文化中,不斷地被套上「他者」的形象。無論是同情或是歧視,都是個缺乏聲音的他者。而他們的任何言行與形象,也被迫著以這樣的價值系統來看待自身,並以此「告白」。《告白者》的反思意識的強度,可以與法農《黑皮膚,白面具》比擬。
這位「能夠以兩面來看待事情」的雙心人,在《告白者》的巴黎舞台中,遇上的矛盾衝突更加巨大:殖民者(法國與美國)與被殖民者(越南),南越(反共)與北越(共產黨)。甚至,也讓阿爾及利亞裔的阿拉伯人與越南人兩種因法國殖民的受害者,直接地以暴力相殺。
阮越清的小說總是複雜的,不輕易地落入任何一種姿態,他的小說總是不讓人喘息,不斷有新的情節衝突,也不停讓敘事者感受與思考、懷疑。他徹底拒絕簡化的論述,不輕易讓我們劃分彼此,且將過錯推到另外一方,或將自己輕易自居於正義者或被害者。如果他在《一切未曾逝去》以成熟的理論語言談論了對越南與越戰的思索,那麼在《告白者》,他更徹底運用小說的戲劇衝突安排,在人與人之間逼近你死我活的道德難題,讓我們直視盤根錯節的結構性暴力。
「全心投入的共產主義者就和全新投入的資本主義者一樣,都沒有能力分辨細微差異。」若是如此,阮越清的小說就是讓我們走到細節差異最深處,即使那衝突如此難受,但仍極力的抵抗那種將一切化約且互成敵人的另一種無限暴力。
《告白者》作為《同情者》的續作,兩者間的關係,並不是前後的作品。如同敘事者的母親說的:「你不是什麼的一半,而是兩倍。」《告白者》的作用並非是補足,而是倍增,像是無盡的碎裂鏡像,讓人在形象中迷失。讓整個「二戰-越戰-冷戰」在越南所造成的一連串的苦難,在看似置身其外的法國舞台上(眾多細節可見他對於八零年代的巴黎,當時的左派以及少數族群的歷史做足了考證),映照出兼具批判性同時又符合現代小說美感的精彩作品。
再度交出了《告白者》,且預告這故事有第三部的阮越清,勢必會是這幾年國際上最受矚目的作家。
僅以此短文誠心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