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周圍沒有路燈,只有微弱的月光灑下來讓人勉強能看清楚周圍的景象。這裡沒有通電,沒有網路,沒有信號,完全與世隔絕,卻不是世外桃源,反而像荒涼詭異的靈異山村。
後面有一片密集的森林,冬天樹葉落盡只剩下乾枯嶙峋的枝幹,晚上黑燈瞎火看起來格外陰森,沒人敢進去。房屋和樹林之間有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潺潺涓流,從山上流下來,溪水摸上去沁人的涼,是山頂上的積雪化成的水,肉眼可見很乾淨。
晚上活動完了,所有人都被叫到山林外面的小溪旁洗漱。
一場心靈的自我拷問,情緒崩潰,發洩完畢後,剩下的是無盡的疲倦,像是大戰了三百回合,所有人都恍如隔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做的事情,居然有種被鬼附身的感覺。
人類屬於社會性的動物,情緒的相互感染,類似於心理學上的情緒效應,相對於好的正面情緒,人類的負面情緒更加容易受到傳染,因為人類的負面情緒中恐懼與生存的關係緊密相連,導致人們一旦觸發到應激點,立刻會產生共鳴。
本來一開始只是說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誤,到了最後,大概是因為情緒的渲染,越來越多的人情緒開始激動,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出來。
來這裡參加集訓的都非富即貴,在公眾眼前維持完美的個人形象非常重要。要是把今天他們說出去的話再抖了出去,光是想像了下,這群人就禁不住的後怕起來,連忙找講師確認有沒有錄影或者錄音。
但除開一部分小學員對自己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對課程產生質疑,大部分學員還是覺得非常有用,把自己窩在胸口的鬱結一口氣吐露,就像是事後菸尼古丁通過體內六十兆細胞般爽快,的確達到了「看清自己」「洗滌心靈」的療效。
胡鵬抹了把臉,藉著涼水讓自己的神智更加清晰些。他一直沒吭聲,剛讓他說出自己錯誤,他躊躇了很久,最後還是不說話。這種不配合的態度,是不會被允許的。他被特殊提了出來,站在了人們的最前方。
丁帆陰霾著一雙眼,對這樣不配合的學生有些怒不可及,他大聲地責問:「我他媽發誓,如果你今天不說出你犯的錯誤,你就會被驅逐,你沒有資格獲得提升!」
胡鵬雙眼赤紅,顫抖著咬著下唇,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還是不肯說話。
丁帆顯然感覺自己不可動搖的總導師威嚴被侵犯:「誰帶他來的!這樣不遵守課堂規則的人,把他帶走!」
胡鵬站直身體,渾身繃緊,他似乎準備自己離開。
眾人憤憤不平,或許是因為他們都吐露了羞恥一面,而這人聽了他們所有人的祕密,卻不肯等價交換,這不公平。
「不行,他必須要說!」
「他憑什麼可以當特例?」
「他想走,攔住他!」
「對不起大家,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他來!我沒有想到他這麼頑固不靈!」
胡鵬是個成年人,事業有成的成年人,在社會上人面對面很少發生激烈的衝突,更不用說這鋪天蓋地毫無遮攔的責備和怒罵。
而他的確沒有做錯什麼事啊?
他只是不想說話而已?這不是他應該有的權利嗎?
「你以為在這裡你還有選擇說和不說的權利嗎?」
丁帆毫不留情,他看向胡鵬,說的話卻是對著所有學員:「你們既然來到這裡,那必然是摒棄了自己的一部分權利,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等級分明,追名逐利的物質世界。你們儘管可以否認,但是捫心自問,高喊人權尊重自由平等的人無不是站在權利金錢的底端,他們不作為,卻妄圖用平等觀念獲得辛勤勞動人的資產。而站在巔峰的人呢,是自私自利牢牢把錢財拽在手心不肯放手。你們都是各自行業的佼佼者,但你們覺得你們達到了個人的頂峰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誠實回答:「沒有,我覺得我還有更大的空間。」
「我想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
「我只想家庭和睦……」
「事業有成只是一方面,我更想獲得的是心靈的寧靜。」
丁帆興奮大喊:「對!」
他展開雙手,像是正要展翅起飛的白鴿,環顧四周,瞳孔閃爍光芒:「聽聽你們的欲望,和集體脫不開關係,你們都有想成為的人!而這個人和周圍的人息息相關!你們從小到大生活在集體,成就了個人,但這遠遠不夠,在你們追求個人的同時,另一方面,集體離你們越來越遠!」
「對,沒錯!」
「是這樣。」
「大師說的對!」
丁帆激動地揮手指向胡鵬:「看這個人,他還沒有醒悟,他還沉迷在個人,他不願意向大家袒露心胸,他不相信我們這個集體。」
「無可救藥!」
「自私自利。」
「拉住他,不能讓他走!」
在眾人的視線責備下,導師的指令和怒罵下,胡鵬的羞恥心顯然達到了極點。
胡鵬被逼得退無可退,他想走被人緊緊拉住,所有人的聲音滔滔不絕像是魔咒一樣在耳邊嗡嗡作響。一張張猙獰,瘋狂,狂怒的面孔在他眼前轉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胡鵬大喊一聲。
所有人愣住,只見胡鵬雙眼赤紅,拳頭捏緊,看起來像是在狂怒的巔峰,隨時可能揮拳揍人,他們只是想出口勸說,沒人想打架,更何況胡鵬看起來很瘋,俗話說的好,不怕狠的,就怕不要命的。就在所有人心生懼意躊躇不前的時候,胡鵬突然摀住雙眼,猛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所有人驚愕起來,他們想不到對方會來這麼一齣,站在最前面的丁帆卻一臉了然的模樣,他揮手示意所有人散開,然後他慢慢退後,讓胡鵬暴露到眾人的面前。
這時候胡鵬的姐姐走上前來,胡鵬姐姐是上一屆的優秀學員,同時也是這一屆幫助體驗課程的義工,也就是大傢伙叫的助導員。
丁帆衝他姐微微一點頭,他姐立刻就像是擁有了無上的權利一樣,趾高氣揚地走到他面前前,完全不顧念什麼親戚關係,插著腰指著他鼻子就開始無休止的破口大罵:「你這個廢物,我真不該帶你來這裡,你想想你以前做過的那些好事!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讓你重頭再來,你竟然又開始耍脾氣!你對得起辛苦養大你的爹媽?對得起你老婆,對得起被你害死的兒子嗎!」
胡鵬渾身一震。
只聽對方嘴裡吐出的字眼,一個比一個惡劣。說他是個變態,是個殺人犯,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就在所有人錯愕以為胡鵬會辯解的時候,胡鵬居然默認了。
他失聲痛哭,不停顫抖,抖抖瑟瑟揉搓著雙臂,暴露出來的皮膚被他搓得通紅,上面全是大小不一的傷痕,看著讓人驚心動魄,他好像極度厭惡自己,繃緊的身子,滿眼裡都是對自己的厭惡,到了最後,他乾脆在眾人的瞠目結舌的眼神下,猛然起身朝一旁的桌角撞去。
丁帆和幾個導師,連忙衝上前將胡鵬攔住,為了防止胡鵬再做出自殘的舉動,幾個人將胡鵬捆了起來,輪流開始傳輸生命的美好的感念。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胡鵬的情緒才開始漸漸地穩定下來,那張痛哭流涕的臉,開始變回之前冷漠的表情,麻木得猶如一個木偶。
這裡大多數人基本是貪汙點小錢,收了點賄賂,混亂的男女關係,或者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獲得利益,沒有人是跟人命案子沾邊的。
丁帆問:「你認識了自己嗎?」
胡鵬抽泣一聲:「是我的錯。」
丁帆嘆氣:「這個世界有太多的錯,每個人都有錯,但是大多數人錯的是害了自己,而你是害了別人。」
胡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該死!」
丁帆搖頭:「不,你怎麼可以這麼懦夫?」
胡鵬微微一怔。
丁帆看向所有人:「犯錯沒什麼,重要的是犯了錯後該做什麼。懺悔?不,而是去補救,想辦法彌補那些因為你們而受到傷害的人。」
所有人面面相覷,內心留下了極大的震撼。
胡鵬垂頭,他看著地面,但是舒墨看見胡鵬眼中閃爍著一絲光芒。
課程最後,胡鵬被解開了束縛,他大聲哭泣,和自己的姐姐擁抱,就像是和全世界擁抱一樣,看起來似乎真的受到了某些解脫。
……
……
回憶到此,舒墨望向胡鵬。
無疑他成為所有人的話題中心,正在被指指點點小聲議論,但胡鵬似乎並不在意。解散後,他孤零零一人蹲在溪流的上方,一遍一遍用溪水揉搓著毛巾,那條毛巾顏色已經有些褪色,周圍都泛著毛邊,像是用過很多次,但這條毛巾人手一條,是昨天才認領的新毛巾。
舒墨端著手裡的盆站起身,裝作不經意,經過胡鵬的身邊,胡鵬正拿著一塊肥皂一遍遍的搓洗著手臂,他的手臂被搓得通紅,幾乎像是脫了一層皮,還起了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紅點。
胡鵬注意到他,抬頭看他。
兩人對視一眼,舒墨沉默地走開。
他沒多嘴,忍不住回想起今天早上胡鵬和何淼見面的那一幕,胡鵬有很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來上課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有的為了挽救自己即將破碎的家庭,有的為了讓事業更上一層,還有人就是為了洗滌自身,讓自己更上一個層次而來的。
舒墨走過一顆大石頭,他蹲下身子準備打水,忽然發現小溪對面有個黑影,是之前和自己一樣沒有唱歌的女孩。她把自己隱在大樹的陰影裡。
她埋著頭,看不清表情,舒墨回憶起女孩之前的話,她說她不該反抗父母,她要做個聽話的孩子,女孩說話時的語氣沒有起伏,甚至一點點情感的波動都沒有,彷彿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偶。
就像葉天一樣。
他摸了摸兜裡的魔術小玩意,朝女孩走了過去。
……
……
洗漱完畢之後,對於沒有任何娛樂設施可供休閒的學員們,紛紛回到安排休息的磚瓦房內。
這棟房分上下兩層,男人睡樓下,女人睡樓上,所謂的床就是個大通鋪,所有人肩並肩睡。助導員和講師都沒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有單獨的宿舍。
學員裡有幾個沒吃晚飯的,到了現在白天的事物消化殆盡變得飢腸轆轆,加上情緒一陣大起大落,這會兒更加飢餓難耐。
那幾人是班裡的刺頭,所謂刺頭就是不遵守紀律喜歡特立獨行的人,他們是異類,因此其他學員都不怎麼搭理他們。那幾人組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小團體,他們聚集在一起,怨氣慢慢生了起來。
吃不飽簡直就是人生道路的大敵,他們憤怒捶著床板:「這什麼鬼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我花錢就為了來體驗貧窮的嗎?我還不如回鄉下老媽家去過一個星期,我媽還高興!」
他們情緒激昂,打算找培訓班組織人員理論,但他們人太少,肯定沒什麼用,他們自然也明白,打算慫恿所有人,畢竟人多力量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