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們仍困在認同的泥淖中:誌再版與所思所感
碩士畢業、於台南一處中學任教兩年後,我便由於婚姻而遠赴美國。得知論文即將重新出版的此刻,我已離開學術圈多年。這些年,放下沈重的書卷,我一手柴米油鹽,一手尿布奶瓶,幾乎要忘記窩在圖書館翻閱史料的日子。
回頭檢討,我的碩士論文除了行文生澀,許多青澀的詰問未能提出成熟的解答;也有些結構上的問題,如:論述重點大多落在段落之末。應置於段首,更能凸顯論述要旨。又如:章節之末應增添小結,梳理章節,再次闡明重點。此次再版,未更動當年的缺失,原因有二:一,雕琢字句並無意義,此舉對論文整體概念的影響不大;二,重閱當年的思考脈絡,迂迴且衝突,我彷彿看到當年在認同泥淖中的自己,試圖尋求一隙空間得以喘息。
2010年,當我決定以「認同」及「民族」議題作為碩士論文主軸時,有人告訴我,這樣的方向已經過時了。然而,2020年的此刻,無論故鄉島國上的居民、或海外僑民如我,仍深陷在「認同」與「民族」的課題中。在民族的定義或認同的光譜上,無論海內外的島國居民或移民,仍抱持著截然不同的想像。也因此對於島國歷史的界定及她未來的走向,莫衷一是。
《島民、新民與國民──日治臺籍教師劉克明(1884~1967)的同化之道》這本碩士論文於2011年完成,僥倖取得2011年國立臺灣文學館「臺灣文學學位論文出版」的機會,2015年由秀威出版社出版。這份針對日治時期臺灣籍教師劉克明的研究,除了透過史料爬梳文人的民族認同,也試圖檢討臺灣古典文學研究史以及研究者視角所投射的研究結果。而臺灣古典文學研究者的視角,正與臺灣各個時期的民族認同高度相關。如同本書第一章第一節〈研究動機與問題意識〉提及的概念:
早期中國民族主義強調「反帝、反封建」,與臺灣相關的研究也必須依循此準則為人物定位。臺灣意識興起後,研究者或站在相反的角度,一定程度地肯定日本統治者的功績;或是站在「反抗史觀」評價當時的人物與事件。站在「反抗史觀」看待「協力者」,則可能得出兩種不同的評價:一是一味地指責「協力者」是統治當局的棋子,一則是尋求「協力者」有功於臺灣的蛛絲馬跡而將之詮釋為「協力者」的反抗意識。
撰作論文的當年,臺灣文學研究似是跨越了「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框架而走向臺灣意識時期。但當年的我,卻對臺灣古典文學界是否真正放下「中國民族主義」產生質疑。我以為,研究者對「民族」的思考轉向了,但臺灣古典文學界對於「文化正統」的界定仍在擺盪。研究者進行詩作詮釋與論述之際,漢字映入眼簾,「以『中華文化』為正統」即成為便利而疏於批判的框架。臺灣古典文學這份文化資產,似乎只能是「中華文化」的繼承者,無法以新的血脈,長成獨立的個體。
當年我帶著這樣的觀察角度、做足史料爬梳的功課並回歸研究對象的生命經歷,以此完成論文。論文最末,我提出日治時期臺灣傳統漢學擴張與變異的結論,與相關前行研究相互呼應:
重視的不該只是同化與否的問題,而是同化的實踐與日本認同為漢學延續帶來了什麼樣的變異與擴張。……對日治時期「漢文脈」邊界擴大的觀察,前人曾提出精闢的分析,但筆者以為,若能更進一步關注國體建立過程對日本漢學的影響,乃至於對日治時期臺灣漢學發展的影響,可以再從更深的文學層次理解臺灣漢學在當時的轉變。……如果能在「日本漢學與臺灣漢學」交流的基礎上,持續擴充相關的研究,臺灣古典文學的脈絡才能有更開闊的視野。希望未來能有更進一步的研究成果,能使清代到日治時期的古典文學延續及其轉變有更清晰的樣貌。
然而,對於臺灣古典文學研究如何掙脫「文化正統」的框架,我卻感到相當無力。而今日,在認同成為我每日課題的此刻,我終於明白那種無力,即是深陷認同泥淖中無法邁步向前的筋疲力盡。
作為一個移民在美國生活,「認同」日日都是課題。從最簡單的入境申請表,與鄰居的日常對話,乃至各個官方文件的申請──「我是誰?」「從什麼國家來?」都不像在居住在臺灣如此理所當然。許多表單的「country」選項裡,不一定找得到「Republic of China (Taiwan)」,更不用說直接找到「Taiwan」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近日,為了讓我的孩子認識世界,認識母親的出生地,我試圖在網路上尋找一個理想的、合乎我的國族認同的地球儀。遺憾的是,特地選了一個韓國製造的地球儀,但地球儀上「中華人民共和國」(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的國界,仍然畫在臺灣島的東海岸。退貨以後,我到標榜「臺灣製造」的網站上挑選。結果,地球儀上的世界各國都有紅色的漢字與英文標示國名。「媽媽的出生的國家呢?」印著四個大字「中華民國」,但沒有英文對照。而地球儀上確實標示著「臺灣」二字,但使用的顏色卻與其他「地方名稱」相同,以白色漢字及英文標示。「為什麼媽媽出生的國家沒有寫英文?」「『中華民國』是『臺灣』嗎?」要怎麼回答孩子呢?在島國居民的認同光譜裡,我應該選擇哪個版本的故事告訴我的孩子呢?何以臺灣製造商在地生產製造,卻無法光明正大地將「據說是」島國居民最大公約數的「中華民國(臺灣)」,英文“Republic of China (Taiwan)"完整的寫在產品上?難道是為了「海外」市場,自我審查?「中華民國(臺灣)」的國界,又該怎麼畫呢?到底是「臺灣」還是「中華民國」?
後來,這段與孩子的對話並未發生。我無法將這顆充滿認同困惑的地球儀放在家中。網路上徹底搜尋,仍是空手而回。像這樣支微末節的國族認同挫折幾乎是家常便飯。於是認同的輪廓越來越清楚:我所認同的國家,不是被「China」困住,而是被困在「Republic of China」的認同中。
生活瑣事,看似與當年碩士論文主題並無直接相關,但卻扣連著我撰作論文時一個相當簡單的出發點:試圖拋卻「血統上」與「文化上」的「中華」,為臺灣古典文學定位。此出發點,也是一個解嚴世代對臺灣未來最大的探問。那年生澀文字中的迂迴,正是自己試圖從「中華民國(臺灣)」的括號出走的路徑。2020年的此刻,島國仍困在認同泥淖中。願我們奮力的目標是個明確的出口,莫如行於「潘洛斯階梯(Penrose stairs)」,無止境原地踏步。
2020年11月於美國印第安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