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信〉
沉寂的歲月,
流逝在屋脊的角落,
淡淡的哀愁,
消聲於人事的遷移,
唯有那珠璣墨寶,
還殘留在珍藏的青花瓷中,
道盡年光韶遠,
道不盡生命的輪迴!
──────
〈一個午後的心靈獨白〉
當我過了一枝花的年紀時,突然有著一種莫名的失落,我不知道在追求了大半生的學業事業告一段落時,尚有什麼足以期待和投入的,我的生命陷入了另一重的排列組合。在過往的歲月裡,為了追求未來的坦途,除了忙碌還是忙碌向前一頭衝。當我坐在研究室裡,靜靜的看著桌上媽媽年輕時的照片,我不禁訝異我正處於和媽媽當年相彷的年紀啊!歲月的更逝,年代的差異,我們這一代揮別了舊社會的約束和困苦,沉浸在自由和富足的空氣中,我驚覺到父母生命延續的真諦!
自孩提時代,我總是個懵懂而天真的小女孩,認鐘要爸爸拿大洗澡盆在地上畫成大時鐘,我才能加深印象;對數字的概念一直分辨不清,連在班上倒數名列前矛,還以為數字愈多愈好,弄得父母啼笑皆非,傷透腦筋。小學時,爸爸駐防澎湖,長年不在家,但對爸爸的印象,總是慈祥而充滿關愛的,每當爸爸休假回北港時,我總是賴在床上,教爸爸講台語,弄得全家捧腹大笑。冬天時,一家人全窩在一張床上,聽著廣播劇,七個孩子在被窩裡手舞足蹈、談天說地;眷村的清苦日子,實在是喚也喚不回的甜蜜回憶,醬油、豬油泡飯,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配給糧餉的歲月,我們同心合力,爸爸終年穿著補丁的軍褲,而我們逢年過節,仍然享有一條賒來的嶄新原子褲穿。小時候我最愛養小動物和園藝,所以媽媽叫我負責養前院的九斤雞、紅嘴鴨和種後院的葡萄樹,每當雞下蛋時我就興奮得大叫,立刻捧著微溫的雞蛋給媽媽加菜;紅嘴鴨一天天長大,我們卻不能動,因為那是給哥哥進補用的,最讓我不能割捨的是我種的葡萄樹。那一年,我們家葡萄大豐收,媽媽說要賣給市場上賣番茄的女人,於是我們將好的、大的放一堆,小的、爛的放另一堆,當那番茄女人挑著扁擔來時,頓時我們家的累累果實,全不見了,我為此很難過,一直痛恨那女人偷走了我辛苦的成果;媽媽溫柔地對我說,我想有肉有菜吃就要捨掉過多的葡萄,現在想想,沒有父母用心良苦、任勞任怨的「捨」,哪有我們日漸茁壯、堅強不屈的「得」啊!
聽哥哥姊姊們常談起我嬰兒時期腦部長瘤開刀的事,要不是媽媽細心早期發現和爸爸耐心全程陪伴動手術,我怎能出落得像媽媽一般的秀氣,記得讀幼稚園時,我常感冒,雖然家境艱難,小小心靈仍存有一絲孩童的虛榮心和夢想,爸爸雖然是軍人,但粗中有細,每次到台北出差回北港時,總不忘幫我帶回一雙小玻璃高跟鞋,精神食糧勝過一切,我竟能因此不藥而癒。我個頭高,讀小學一年級已是十足的小大人,爸爸帶我參加各種晚會和喜宴,爸爸的海派,與同袍的談笑風生、爽朗健談,雖在酒杯之間,卻在我心中烙下了深印。有一次,爸帶我到嘉義喝喜酒,回程我有點暈車又受不了風寒,在公車上便想發嘔,爸爸一路安慰我,叫我不要怕,想吐就吐在他身上沒關係,我果然放大膽的吐了爸一身,吐完了人就漸清醒了過來,但可苦了老爸,在冬天的寒風中穿著一身穢氣滿佈的風衣,而那濕冷腥臭的外衣內,卻包含著一顆溫暖、火熱的愛心!
小學一年級,班導師發現我有舞蹈的天分,要我回家徵求媽媽的同意參加學校集訓,而我給老師的答案並沒有打消老師的急切,老師願意義務教舞,媽媽也鼓勵我,她說功課不好慢慢來,人只要有一技之長,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爸爸雖然不在身邊,我們要把他的堅強毅力表現出來,為了讓爸爸以為我榮,我在小一時就站上了北港媽祖廟的宗聖台,獨舞一曲〈小花帽〉,博得了滿堂彩!弱質的身軀裡,流著爸爸堅毅果敢的血和媽媽善良純真的情,一曲〈小花帽〉,在黑白的五零年代,舞出了我彩色的歡樂童年!只可惜好景不常,小學四年級時,媽媽病重離開了我們,我們再也不能一人抓住媽媽的一隻手或一隻腳、一塊肉,依偎在那張大床上聊天,再也不能和媽媽一起在院子前洗衣台上,用腳踩洗衣服;而我依稀彷彿還能憶起媽媽瞇著眼,夾煤球生火做飯的身影和病中幾度囑咐我要自己梳理辮子、穿乾淨衣服、常洗頭的溫柔聲音。十歲前的歲月,爸爸為了軍中職務,在前線保家衛國,媽媽則母兼父職,標準的相夫教子的傳統女性,在我們兒女的心中是完美無缺的,她的愛是永恆不朽的!
媽媽過世後,我們舉家北遷,離開了那塊傷心地,展開了我們陳氏一族的一段奮鬥黑暗時期。為了家計爸爸原已自軍中退休,又二度至聯勤工作退而未休,大姊、二姊為了增加家庭收入,去推銷報紙還被狼狗追殺、大姊不斷的接家教,二姊不斷的接通告,只為了多存些活命的錢,改善一家人租屋的窘境。三姊、四姊、大哥、小哥和我則在家中做些手工貼補家用,穿珠子的歲月陪伴我們度過多少個星期假日,微薄的工資換來的,只是永遠休息不夠的疲憊和三姊、四姊的近視眼。爸爸看到我們的表現,在家庭會議中深切表示,年輕奮鬥的歲月是有限的,把時間拿來做工人做的事太可惜,我們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只有靠自己好好讀書,拚出一番成績,自然有出路。此後我們兄弟姊妹們憑著衝、衝、衝的革命家族血脈,一路往爸爸心目中理想的康莊大道奮勇邁進!
時光飛逝,從北港來到台北已匆匆過了四十個年頭了,我們由一群少不更事的年輕人漸漸步入了中年;烏溜溜的秀髮,在不經意間,失去了光澤;白紙般的人生也已歷盡滄桑;我們的髮色變了,我們的體型變了,但我們手足互助合作的心沒變,我們愛父母的心更堅!
自大學時代至今三十年,我一直是秉持著爸爸對我們的教誨,努力讀書,開創人生,堅強獨立,百折不撓;也因為一直過著學生的生活而與爸爸相處時間最長,惹爸爸生氣的次數也最多;十歲以後,爸便父兼母職照顧家庭、子女,守護著我們每一個孩子;順境時,爸為我們欣喜若狂;逆境時,更為我們如坐針氈。回想自己生命中的許多片段,因為有父母的陪伴,才有衝刺的本錢。幼年母親早逝,在我的生命中雖欠缺了一份母親的呵護,而我始終努力保存著心中對母親身影的記憶,更努力要將母親給我的血肉,活得實在。在我漫長的學習路上、無數個夜深人靜的夜裡,爸爸堅毅果敢的血液,在我身上奔流,我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我可以高枕安眠,我可以全力衝刺,我可以放肆撒嬌,只因為爸爸在我身邊啊!爸爸媽媽由中國大陸渡海而來,一把情種,一腔真情,轟轟烈烈的與一群孩子結了緣,我們手足的前半生,在困苦艱難的環境中,夾雜著歡笑和淚水成長,沒有電視的日子裡,我們有家人的笑語滋潤;沒有娛樂的物質生活中,我們有飽滿的心彼此溫暖;沒有山珍海味的養分品嚐,我們卻有勝過滿漢全席的爸爸、媽媽的愛心營養餐。隨著流金的歲月,眷村的回憶已成了塵封的往事,手足或因學業、或因事業各自忙碌,或因家庭、或因子女而肩負責任,相聚雖有限,手足之情卻永存。每當為爸慶生、或逢年過節,我們總又能再次歡聚、共敘家常,牽繫住我們手足的心,環結起我們手足之情的最大原動力,原來就是──最親愛的爸爸啊!
面對著窗前的燦爛驕陽,仰望著藍天白雲,眼前一片的翠綠,我有面對著一座山、二十年望著同一棵樹的執著;也有堅守所學,十年寒窗的韌性;更有著對父母、手足寒暑不變、窮達不移的赤誠。然而,春花再開,草原新綠,已不是去年的枝葉,與家人相處只有珍惜,只有感恩,只有把握住現在,吐露真情,全新懺悔,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今而後,如嬰孩般重新做人,雖然不必再吃一回豬油拌飯,再度一次養鴨歲月,虛心、誠心、愛心將伴我和中年的手足們,打造一個心連心、手牽手的未來!
每當在大湖公園被人問起爸爸的養生之道、在熊威超市店員讚美爸爸的神采奕奕、在德文被誤以為是我哥、在學校自強活動時,同事的頻舉拇指時,我是神氣的,我是驕傲的,我是騰雲駕霧的!每天早上上學前和爸打招呼,放學後歸心似箭的大象狂奔,爸復健好來電叫車時,和爸穿梭在各個風景名勝遊樂區,漁港、水庫、大街小巷品茗嚐鮮時,冬去春來季節更替忙換被清洗衣物時,我覺得我是無比幸福的,因為我還有爸爸可以愛!感謝爸爸給我這樣的榮譽職,我願意為您再刷一千年的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