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與結束(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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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王秀安在她的日記中特別標記了這一天。在這一天,臺灣的新冠肺炎本土確診個案,由兩年多以來的+○、零星案例、數十例、數百例……首次飆升到突破一萬例;同時,這一天對她來說,是個結束也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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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立夏沒幾天了,氣溫明顯讓人感受到炙熱沉悶。窗外樹上的鳥兒在子夜十二點,凌晨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不尋常的吱吱叫。秀安想:鳥兒莫非受到節氣交替影響了生理時鐘嗎?或是聽到遠方特別的消息而亢奮難安?她記得小時候讀過童話書,說春秋時代有一個叫公冶長的人能夠聽懂鳥語,於是連續幾個夜晚拉長耳朵細心聆聽鳥兒的交談,希望能夠從中解讀出一些關於什麼時候疫情會結束,或是什麼時候將世界太平的訊息;但遺憾的是,她一遍一遍地聽,都只聽到一串串重複的唧唧喳喳、嘰哩呱啦……。
在標記日的前一夜,就像之前的數個夜晚一樣,秀安在床上輾轉反側,彷彿睡著了,又彷彿一直沒有入睡,恍惚中突然感覺鳥兒的吱吱喳喳變成了鴿子的咕咕咕,她努力睜開雙眼瞄了一眼牆上掛鐘,看見短針過了一靠近二,再望向窗外,陽光明亮刺眼……。
什麼?已經是午後將近兩點了嗎?她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打著哈欠伸伸懶腰,任拖鞋在地板上啪啦啪啦響地晃進了盥洗室,漱口洗臉,然後走進廚房煮了一碗泡麵,端到電視機前的矮桌上,一邊拿起面前的遙控器,雙眼凝視著螢光幕,正好看見指揮官拿出手板,大大的數目字顯示13531。她深深嘆了一口氣,用力按下遙控器,將電視關了;然後無精打采地低頭抓起筷子隨意撈了幾根麵條送進嘴裡,才咀嚼了兩下,便吐了出來。她雙手捧起麵碗,一股腦兒全部倒進廚餘桶。
踩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房間,她將自己拋到床上,握緊雙拳捶打著床墊噗噗響,自言自語道:「真是混!糊裡糊塗作息亂糟糟!我要讓自己繼續蹉跎歲月嗎?就這樣莫名其妙將自己報廢掉嗎?誰說放任自己擺爛、不必替自己的人生負責,生活就會過得比較輕鬆呢?」
她焦躁不安,思緒一團混亂地對自己提出一串串問題 。
哦,不!不!當然不可以!全部答案都是否定的。她不喜歡過萎靡不振的生活,也不喜歡擺爛的念頭!
突然間,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將一頭烏黑亮麗的披肩秀髮梳理整齊綁成馬尾,換上全套棉質米黃色短袖運動上衣、寬鬆的長褲,外加一件嫩綠色的長袖薄罩衫;然後戴上口罩、護目鏡、帽子,全副防疫裝備,抖擻精神準備去山上好好整理思緒。
她坐在玄關的長椅上,邊穿運動鞋邊對自己說:「COVID-19自二○一九年底經確認以來,臺灣在二○二○年一月二十日成立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投入抗疫之戰,每天下午兩點召開記者會公布疫情。今天本土破萬例;根據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數據,全球累計迄今逾五億一千一百七十四萬例確診,六百二十二萬八千人死亡。疫情不可能很快結束的!我要自動把所有的生活樂趣都撤走嗎?我要讓自己的人生停滯在這裡打轉嗎?誰有足夠大權勢和能力,能夠讓世界照他或她理想中的劇本走?誰有足夠的智慧和遠見,能夠精準地預測明天會怎樣?沒有!沒有任何人做得到!但我總可以做到不讓自己的日子消失在遲疑、退縮中吧?是的,我要擺脫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枷鎖,讓人生繼續向前走!就算要頹廢,我也要在活力中頹廢!」
一股豁然開朗的感覺湧現心頭,她眉頭舒展地踏出家門。
2
咻!咻!轟!轟!咻!咻!轟!轟……當秀安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突然聽見一陣車子的呼嘯聲,她反射作用地往後退一步,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看見一輛嶄新拉風的敞篷車正在身旁的馬路上飛奔,駕駛座上穿著入時的年輕人帶著N95口罩,看不出那張臉是否和車子一樣帥氣。
靠北啊!吵死人了!太囂張了吧?北七!她望著車子奔馳的方向氣呼呼地嘀咕著,突然聽見有人高聲喊著:「秀安──王秀安──」
她的眼角餘光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不遠處向她奔來。是小朱耶!實在不希望再跟一個被稱為前男友的人有任何瓜葛呢!真傷腦筋!
她本想要假裝沒聽見他的叫聲、沒看見他,趁綠燈亮時趕快過馬路;但旋即念頭一轉:今天既然要思考如何面對現在和未來,索性連過去也一起面對吧!於是她正面迎向他,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地開口說:「小朱啊,你怎麼在這裡?什麼時候回來的?」
「秀安要去那裡?可否撥幾分鐘說話?」小朱的雙眼對著她打轉,語調帶著興奮和期待。「我來這附近看一個親戚,剛從他家出來,心裡正希望能遇見妳,沒想到真的看到妳!好高興!實在太巧了,好想跟妳談談。」
她爽快地點點頭,領他走向附近的巷弄中。那裡有一個簡樸、乾淨的迷你社區公園。圍繞著小公園四周的是修剪整齊的長綠矮灌木,區內幾叢開滿紅花的馬櫻丹、幾棵枝葉茂盛的榕樹和鳳凰樹、幾組簡單的健身設施,還有一個大象造型的滑梯、幾張木製長椅和一組四方形石桌椅。雖與車水馬龍吵雜的大馬路相隔僅僅兩分鐘路程,但每天的這時段,小公園裡幾乎都空無一人,無比清幽寂靜。
他們在長滿鬍鬚的榕樹綠蔭下的四方形石桌椅前停下腳步,對面而坐。小朱迫不及待地開始說話,彷彿有很多事要說給她聽。
他說︰「妳知道的,我和公司那個同事結婚後,已經有一個女兒兩歲多,一家三口住在上海;買了房子,有時候太太的家人也會來一起住。父親在三月十五日的夜裡心臟病發過世,隔天一早便搭機回來奔喪,直接搭防疫計程車回鄉下。因為考慮到兩邊都需要入境防疫隔離,只我一個人回來。鄉下的家,三合院,角落有一寬敞的休閒室,裡面有床和衛浴設備,就在那裡進行一人一戶的隔離。防疫期間,堅守規定,不與家人接觸,所有的祭拜儀式,都在休閒室門口同步參與遙祭。我那個還在美國讀博士學位的小妹,在父親過世的三天前參加了一場婚禮派對,聚集了一百五十多位來賓,隔日通報共有三十七人確診,她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沒有回來。父親最疼愛她,不能回來跟他告別,讓她痛不欲生!」
這時候她動了動嘴唇,她想說︰「美式的結婚宴會雖然是在戶外,但大家都沒有戴口罩,而且擁抱、唱歌、跳舞、說話、吃東西、喝飲料、情緒亢奮熱烈互動……病毒比較容易傳播。」
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小朱便自顧自地延續話題。
「唉!妹妹的遺憾,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非常時期,一切簡化。父親過世七天就出殯了,沒有公祭,只有我們一家人和他的親兄弟姊妹參加家祭,謝絕其他親朋好友出席。父親的喪禮,比起以前爺爺、奶奶過世時的場面,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我雖然回家了,但因為隔離期未滿,也是未能親自送他上山頭!這是時代的無奈,他會懂的。」小朱繼續說:「原本預計一切後事辦好了立刻回上海,但公司要我留下來處理一些事情,所以延到五月十六日的班機離開。」
小朱停下來大大嘆了一口氣,隨即又說:「我還是希望能儘量提早回去,因為再不回去,恐怕婚姻要出問題了!妳知道的,那隻被稱為『我沒空的OMICRON變種病毒株,正忙著在很多地方興風作浪。上海封城打主動防控仗,我太太說她和女兒留在隔離區內,日子真難熬!我告訴她為了不讓無聊和恐懼打敗,要她給自己訂下隨時保持對女兒微笑的守則,每天多給自己喊口號做體操。」
小朱沒有給秀安開口的機會,變得結結巴巴繼續說:「太太說從四月中旬開始,經常在夜晚時分聽到附近有人大吼大叫,她怕有人發瘋了。她每天打十幾通電話給我,每次都叫苦連天,簡直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還說快要沒東西吃了,要我想辦法早點回去;再不回去,她要離婚!真受不了動不動就拿離婚當威脅!」
秀安正想開口,卻聽見他又說:「她是那種情緒激烈的人,無論喜悅、憤怒還是驚訝,都會清楚地表現在臉上和聲音裡。結婚以來,至少說過一百次離婚了!病毒瘋了,封控區的人瘋了,我也快瘋了!這種時候,大家應該互相體諒,吵什麼吵嗎!煩死了!」
小朱從結結巴巴變得激動,又變得越說越小聲,終於停止說話。
聽小朱述說他的太太猛打電話給他拿離婚當威脅等等,她的耳際彷彿響著多年前湖畔小朱身旁的女孩那驚動湖畔鳥兒的嬌媚笑聲。朱太太那樣的音色透過網際網路傳送,也夠讓小朱驚心動魄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