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三地當代華文小說選評

黃春明《跟著寶貝兒走》的藝術風格（節錄）

　　85歲的黃春明在「傳統」觀念深植以及活在「現代」的兩相掙扎與矛盾的衝撞中，完成了首部長篇小說──《跟著寶貝兒走》。這位臺灣文學國寶說：「現在的年輕作家，男男女女，在他們的作品中，描述到性愛是那麼稀鬆平常。而我現在跟他們活在同一時空，那些罣礙，不止沒有必要，還是落伍的。主要的問題是，不可為色情寫色情，多少要呈現社會的某些面向，讓讀者思考。只有這樣，才沒有違背我過去的創作理念。」
　　黃春明並不是第一次寫「性」，發表於一九六七年的〈看海的日子〉，時值臺灣經濟起飛的階段，以妓女白梅為主角，可內容卻毫無性愛的床事描寫；而這部長篇之所以引起很大的轟動是因為和他過去的作品風格迥異，雖然一樣是關注底層人物，也不離反映社會現實；但這部作品因「性」而起，內容涉及鹹濕的情色，帶領讀者跟著「命根子」展開一場桃色之旅。
　　24歲的方易玄是名海軍陸戰隊員，為了爭取一星期的榮譽假可以回去和女友纏綿，在一次絕境求生的特訓中，在原住民的幫助下贏得第一名。返家高鐵途中在鄰座小姐的推薦下簽了器官捐贈，孰料不到一週便死在高中同學的超跑上。
　　小說採雙線進行。私娼寮的保鑣──郭長根經常在自家小姐身上佔便宜還不做防範措施，一天突然被難以忍受的小姐剪掉他的「寶貝兒」並沖入馬桶。小說至此兩線「合攏」。郭長根接受了方易玄的「寶貝兒」捐贈後，懷疑他的「寶貝兒」似乎有「記憶殘留」，以前他辦不到的事，特別是性能力，竟讓他成為貴婦們競相排隊的牛郎。也因其聲名大噪，全臺黑道都要來分一杯羹，由北到南辦起「性趴藝術活動」。但他非但無法像過去享受性愛，也在連續的表演後終於「起不來」，影響了角頭的生意，最後被押到恆春最南，再次被剪去了「寶貝兒」。
　　從小說概梗很能看出黃春明企圖「急於」將臺灣近年來發生的巨大變化──環保議題、顛覆性別、器官捐贈、媒體亂象、文創生態，以緊湊的情節全然納入小說裡。小說裡有黃春明一貫的「嚴肅又戲謔」的特質，只是空間和時間的跨度以及書寫的格局比起以後格外寬廣。
　　講到時空，長久以來兩岸作家因其所處空間的差異，臺灣作家對時空的「視野」和生活的「磨難」，的確不及大陸作家；但黃春明的這部長篇卻是「集」大陸當代著名的男作家「之大成」──荒謬而戲謔的筆調和余華《兄弟》很雷同；又有如莫言《豐乳肥臀》裡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人物語言；還可以見到閻連科《堅硬如水》裡縱欲激情的身體狂歡。
　　陳芳明教授說黃春明：「寫的不只是性，而是人性。」並讚揚黃春明「把文學史往前推進」以下將從「諷諭寄託的故事性情節」、「善用敘事視角」、「辛辣調侃而簡潔傳神的語言表現」、「反映時代現實與世態人情」和「社會文化與環境的關懷意識」五點探究這部長篇小說的藝術風格。

諷諭寄託的故事性情節

　　黃春明的書寫策略從馬斯洛五大需求的最底層「生理的需求」談起，是最能引起讀者真實共鳴的，小說以「人還是要時常有所期盼，有了期盼就有自己搞不清楚的能量。」作為小說的起頭。
　　士官長帶隊把隊員一一空投往下跳後，方易玄想著入伍前才交到的萱瑩「就想到她特殊的叫床。以他同時擁有好幾個女朋友，論身材，論容貌，她還排在三四名，可是一想到她死去活來的叫床勁，和身體不停的絞扭，他就神魂不定，好渴望爭取到榮譽假，一回去就要把她摟在懷裡抱得緊緊的。好像就這麼一個念頭，渾身就來勁，恨不得即刻就飛回營部。」體力旺盛的方易玄正是喜歡幻想和不同的女人戀愛，四處找目標的年紀。他想辦法以他渴望的「性」找到贏得第一的目標。後來，降落傘的背包無法讓他的背部全面貼地，他受傷了，但面對那些擦傷，卻又想起身上的傷痕，都可以成為他未來敘說不完的英雄故事。他想起宜珊每次聽他說到鮮血直噴時，就驚叫緊抱著他。接著下去的愛撫──

「沒有幾下宜珊滿臉通紅，雙眼朦朧半開，她禁不住喃喃地說：我要我要……，越說越急，聲音也越大。易玄趁她渴死了的高潮，將挺得不能再硬的寶貝，插入早已打開的大腿的黑洞時，一聲爽死的慘叫，沒想到聲音會拉到有一根細長的尾巴發顫，之後就昏厥過去。易玄誤以為出事，而讓他一時冷靜下來，剎住高潮，輕拍她幾下臉頰，看她急促呼吸，並且伸手摸過來緊緊抓住易玄的寶貝，口裡似醉言醉語地說：放進去放進去。易玄移動腰身的短時間，令她感到慢，她帶著責備加大聲音叫快一點。易玄樂得半秒不失，用力頂進，對方和自己瞬間就飄到未曾到過的端頂。」

是性愛的力量支撐著方易玄在72小時的時間壓力下在野地裡求生。
　　後來遇到魯凱族的原住民願意帶他先回部隊休息，隔天才能有機車載他到產業道路。晚餐時，號稱是魯凱族之花的娜杜娃除了介紹自己是妓女外，也說起很多女人被平地人脅迫或拐騙去當妓女。方易玄承認平地人確實歧視、也做了很多對不起原住民的事。黃春明通過對場景和各色人物的描寫使用了反諷的手法，輕易傳達出他的寫作態度。深層看來，表面寫的「性」，骨子裡卻又不是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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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力時代──莫言〈紅高粱〉「雌雄同體」的戴鳳蓮（節錄）

　　二○一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他的成名作〈紅高粱〉發表於一九八六年，於隔年獲得「全國中篇小說獎」，名列「世紀百強」第18，讓莫言成為中國當代重要的小說作家之一。小說的背景設定在一九三九年秋，日本侵華後第二年，地點是紅高粱遍地的打游擊戰的好地方──山東省高密。當地民風強悍，百姓經常武裝起來抵抗日寇的入侵。小說由兩條故事線索交織：主線寫民間武裝伏擊日本汽車隊的起因和過程；副線則是戴鳳蓮和余占鰲在抗戰前的愛情故事。
　　莫言的故事原型來自家族的真實事件：大爺爺做主給二姑姑訂了一門親事，大爺爺明知道新郎是個痲瘋病人，卻因為他家有一匹大驢、一頭大牛、一輛大車，還有幾畝好地，明擺著的好日子，所以不顧家人們的反對讓他們結婚，結果二姑姑婚姻不幸，四十多歲就過世了。莫言骨子裡對女性有很高的尊崇，他安排他的二姑姑成為他筆下的戴鳳蓮，並翻轉了她的命運，活出了屬於她自己獨一無二的精彩人生。
　　關於女性意識，陳志紅認為：「它一方面既源於女性特有的生理和心理機制，在體驗與感受外部世界時有著自己獨特的方式和角度，這實際上是一種性別意識，這時它更多地屬於自然屬性的範疇；另一方面，它又與人類的社會發展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不同的社會歷史階段決定著女性意識發展的不同層次和不同的歷史內容。」可見女性意識除了生理與心理的性別意識之外，社會歷史的規範，亦會成為一種根深柢固的觀念，深深影響著女性的思維和行為。
　　中國由於長期歷史過程的累積，父系社會掌權以及私有財產制的產生，使得男權文化將女性物化，視其為私有財產，傳統的女性在這些制度的束縛與要求下完全沒有自我，在不自覺中無怨無悔、理所當然地接受這樣不公平的使命，認為其犧牲與奉獻是與生俱來的天職，這種集體無意識讓女性沒有選擇地完全服從於封建的既定的家庭秩序，認定她們是第二性，是男性的附庸，全然為男人而活──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充其量只是家庭的奴隸以及傳宗接代的工具。再加以傳統的禮教規範與貞操觀念，牢牢地約制著女性的自我認知，這種社會對女性、男性對女性，甚至女性自己對女性的傳統認識，就是所謂的「傳統的女性意識」。
　　莫言塑造在距今八○年前的戴鳳蓮這樣一個婦女解放的先驅，同時也解除了長期以來加諸在她身上的枷鎖與桎梏，開啟了女性認識自身的社會價值。

「雌雄同體」的戴鳳蓮

　　關於「雌雄同體」，維基百科說：在文化上，雌雄同體是指同一個個體身上同時擁有「陰柔」和「陽剛」的性別氣質。精神分析女性主義關心童年經驗如何影響一個人的性別氣質的發展。如霍爾內（Karen Horney）假設，在脫離父權社會的文化塑造後，女性和男性可發展出不同的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一個融合可取的陰柔氣質及陽剛氣質的雌雄同體社會是可能的。
　　莫言在〈紅高粱〉裡將戴鳳蓮從傳統的框架中帶出來，顛覆過去「賢妻良母」委曲求全的溫柔懦弱的形象，讓她全然接受戰亂大環境的撞擊與洗禮，洗練出更多的陽剛之氣，讓雄性與雌性特徵兼備，其女中豪傑的形象便全然展現，似乎從另一個角度頌揚了「雌雄同體」才是女人最高層次的氣質。以下從七點分析戴鳳蓮這個「女人中的男人」的人物刻劃與其成長轉變。

渾沌朦朧的自覺意識

　　戴鳳蓮不到六歲就開始纏腳，受盡苦難。剛滿十六歲就已出落得豐滿秀麗，「三寸金蓮」走起路來雙臂揮舞，身腰扭動，好似風中招颭的楊柳。高密東北鄉有名的財主單廷秀因緣際會一眼看中了她，要她嫁給獨子單扁郎。單家利用廉價原料釀酒謀利，富甲一方。當時，許多人家都渴望和單家攀親。戴鳳蓮貪財的父親三個月後，決定把她嫁給單家。
　　願意裹小腳的戴鳳蓮原是接受封建傳統的安排的，她所受的教育，告訴她只有依附男性才能生存，所以，她必須聽從父親的安排。她「雖然也想過上馬金下馬銀的好日子，但更盼著有一個識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渴望著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裡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她期盼早日成婚，但隱約聽說單扁郎是個痲瘋病患；父親卻說他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淨淨，一表人才。又批評那些多嘴的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終於熬到婚期，她坐在憋悶的花轎裡，頭暈眼眩。她把轎簾打開一條縫，偷偷地往外看。「看到轎伕們肥大的黑色衫綢褲裡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腳……猜想著轎伕粗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桿和轎伕寬闊的肩膀。」轎伕身上散發出汗酸味，她痴迷地呼吸著這男人的氣味，心中漾起一圈圈春情波瀾。
　　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新娘，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除了趕路外，他們也故意讓轎子顛動得厲害折騰新娘。
　　戴鳳蓮聽到轎伕們說起單扁郎是個痲瘋病人，心裡又悲又苦。她不禁流下眼淚心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痲瘋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
　　這時，一個轎伕開口要她跟大家聊天，但她想起家人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伕們磨牙鬥嘴，說連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於是她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裡又是一團漆黑。轎伕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她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顛到想吐，又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因為有人說吐在轎裡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由此可知，她本是相信天命、運氣的，也期待能夠遇上好姻緣就認命過日子，但她的自覺意識卻也隨著複雜情緒和心理開始萌芽。女性意識逐漸覺醒，對命運有了質疑，努力嘗試要在生活中緊抓住些東西。

黃春明《跟著寶貝兒走》的藝術風格（節錄）

　　85歲的黃春明在「傳統」觀念深植以及活在「現代」的兩相掙扎與矛盾的衝撞中，完成了首部長篇小說──《跟著寶貝兒走》。這位臺灣文學國寶說：「現在的年輕作家，男男女女，在他們的作品中，描述到性愛是那麼稀鬆平常。而我現在跟他們活在同一時空，那些罣礙，不止沒有必要，還是落伍的。主要的問題是，不可為色情寫色情，多少要呈現社會的某些面向，讓讀者思考。只有這樣，才沒有違背我過去的創作理念。」
　　黃春明並不是第一次寫「性」，發表於一九六七年的〈看海的日子〉，時值臺灣...

黃春明《跟著寶貝兒走》的藝術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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