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拉歐第一次有餘裕思考與哈德蘭之間的關係,是狩獵者的一句問話。
「我能跟你回去大海看看嗎?」
哈德蘭凝視著他,眼裡有他不能辨明的認真。
他們都知道人類無法抵抗巨大的水壓,也無法在海裡長時間自由呼吸,人類唯一能在海底活動的方法,就是轉化為漁人。
而轉化只有一種方式。
整個北之海域從來沒有這樣的前例,所以他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哈德蘭並不知道以漁人的立場而言,那句問話相當於向他求歡,讓司琴者協助人類轉化。
在他們的國度,只有結為伴侶才能交配,而司琴者終身只能選擇一個伴侶,至死不渝。
他對北之海域中的其他漁人沒感覺,唯獨對哈德蘭有強烈的情緒反應,情感的衝動來得比他所能理解的還要快速,所有朦朧的臆想早已化成濃烈渴望,渴望到願意時時保護哈德蘭在意的任何人,渴望到不惜脫落魚鱗,也要製造讓哈德蘭舔吻傷口的機會。
他恍然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吻,那發生在夜間最隱晦的時刻,所有感官瞬間被洶湧的情潮覆蓋,他們指掌緊貼,熱燙的喘息交錯噴薄,喜悅沸騰他身體裡的水分,浮出的氣泡在大腦裡慵懶地破裂消散。
他們是兩條琴弦,應當被同時撥動,不能單獨成音。
答案悄然到來,來得如此明確而有力。
「哈德蘭,當我的伴侶,跟我交配吧!」
他信誓旦旦地宣告。哈德蘭卻笑著閃避他的求愛,「別鬧。」
他並不意外,事實上,愈難纏勇猛的對象愈值得他費心。
「當我的伴侶吧,我會替你烤食物,還會幫你照顧駱駝,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東西,我都會送給你。」他許出畢生決不會違背的諾言,「我會把我的匕首『緘默』送給你。」
今晚的月光比昨日更亮,距離月亮不遠處能看見永恆閃爍的沙異星,哈德蘭坐在帳篷前,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火堆。
「哈德蘭那個不能吃。」盧考夫的低語伴隨著巨大的鼾聲迴盪在帳篷內,哈德蘭忍俊不禁地回頭,盧考夫翻過身咕噥道:「不能吃……」
他笑嘆著回頭,卻對上隱隱發光的藍眼睛,他凝神細看,皮拉歐化成巨大的陰影,坐在帳篷門簾側邊沉靜地看向他。
皮拉歐的樣子和白日張揚著熱烈情緒的漁人很不一樣,神態平靜宛如蟄伏在暗處蓄勢待發的野獸,一眼就讓人感到不容忽視的侵略性。
他對如何與野生動物相處的直覺尤其準確,更不可能忽略這一路上皮拉歐逐漸明朗的占有欲,心智純真的漁人雖不能辨別過於複雜的情感,但對情感的表達卻更加直接,藍眼睛閃爍著熱烈率真的喜愛,令他心口發熱,說不出拒絕。
夜晚的沙漠,萬物沉眠,那讓人變得更坦率。
似乎要在這種時刻,他才允許自己承認皮拉歐對他而言確實特別。
與皮拉歐待在一起,胸腹那道傷疤不會突然發癢,他不會聽見父親在耳邊痛苦地喘息,不會嗅到鼻尖的血腥味,向來緊繃的心弦有了片刻的放鬆。
而在某些時刻,比如今晚,那雙帶著異光的藍眸會在靜寂之中溢滿喧囂,彷彿滔滔海浪在奇岩上碎裂,迸發出澎湃洶湧的熾熱情感,帶著專注且唯一的魄力,宛如海嘯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將他層層淹沒。
那是一雙誰也拒絕不了的眼睛,誰也拒絕不了的感情。
他在手足無措之餘,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這濃烈的情感吸引,如同被海妖的歌聲蠱惑般向皮拉歐靠近。
「哈德蘭,換我來守夜吧。」漁人無聲無息來到他身側,眼裡似有藍光流彩,「你放心把這裡都交給我。」
他瞬間收回所有發散的思緒,打從心底微笑,「好。」
那是一座巨大的沙堡。
哈德蘭確信昨晚踏進帳篷之前沒看過這東西。
「那是什麼鬼?」盧考夫怪叫一聲,走到沙堡旁嗅了嗅,「有漁人小子的味道。」
「皮拉歐!」哈德蘭喊道,滿意地看見漁人在傾刻間現身,他指著那座沙堡,「解釋一下。」
「我還沒準備好邀請你,再給我幾分鐘。」
皮拉歐咕噥著在沙堡前畫起某種特殊符號,片刻後隆重宣布。
「哈德蘭,我正式邀請你踏入我精心準備的城堡,我將向你展示我築巢的能力,你永遠不必擔心居無定所,我發誓無論你到哪裡,都會住在我所能找到最好的棲息處。我會向你展示我的體能,證明不會讓你挨餓受凍,無論何時何地,我所有的一切都與你共享,我有的你都會有,我沒有的也會盡力讓你擁有。」
他的誓詞來得突然,眾人靜默無聲,紛紛看向哈德蘭。
傳聞中,伊爾達特號稱死亡沙漠,世人以為那必然是一片死寂,事實上不是那樣。
自從踏入伊爾達特,哈德蘭一直能聽見生物在暗處活動的聲音,也許是蟲鳴,也許是枝葉被風拂過的細響,也許是黃沙飄揚落地的沙沙聲,甚至是沙漠的呼吸,或暗流的湧動,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幫助他在瞬間判斷是否有生命安危。
但此刻,他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聽見那應該出現在正式場合的誓言。
在他眼前,皮拉歐雙手併攏向上伸展,頸側的鰓外翻,強健的雙腳岔開,他將身體向後半凹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彈跳起身,在沙堡前的特殊符號正中央跳起一段舞蹈。
那支舞展示許多人類無法做出的連續動作,他張開雙臂宛如展翅翱翔,後空翻了幾個跟斗,接著用雙手從自己的胸膛往下撫,身體反覆凹折出漂亮的圓弧,他的衣物下方露出一截勁瘦的腰腹,一滴水珠從那截腰腹往下流淌,反射燦金的陽光。他頸側的鰓發紅,半透明的紅鰓襯著魚鱗下方略顯白皙的膚色,分外火辣。
哈德蘭感覺喉嚨發乾緊縮,炙熱的欲望比預想中來得更快,他低估自己對強勁生命力的偏愛,而熱舞的漁人在某些時刻所能引起的欲望簡直超乎他的想像。
半晌,他聽見自己暗啞的聲音,「這是?」
「理斯家族最正統的求偶舞。」皮拉歐甩掉汗液,咧嘴笑出一口尖銳的白牙,「宣示我所有的一切都與你共享。」
哈德蘭深吸一口氣,忽然怯於去看盧考夫和艾蕾卡的神色,「你實在不應該現在說這些。」
「我向你提出締結伴侶的要求,就得按規矩展示我的一切來爭取你的同意。」皮拉歐一反對情感懵懂的態度,「這是家規。」
「這裡不是大海,不用那一套。」哈德蘭走向前,終究沒能狠下心一腳毀壞那座以沙雕的標準而言極其精美的沙堡,他率先轉身,「我們該出發了。」
在他身後,盧考夫咕噥道:「以海中生物來說,他也太會玩沙了吧。能堆出那麼精緻的城堡,這種手藝都可以在賽提斯做生意了。」
「什麼生意需要沙雕的手藝?」艾蕾卡隨口問。
「呃……」盧考夫停滯了一瞬,「雕塑品?我覺得如果能做出特殊形狀的麵包也不錯。」
艾蕾卡回想起皮拉歐每次都烤出焦黑的食物,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大概只有哈德蘭會吃那種麵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