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宇才導演的外表給人一種固執的印象。他未染色的頭髮花白,眉間佈著深深的皺紋,始終緊閉的嘴唇角下垂,乍看之下就像是在生氣。徐翰烈似乎明白了為何新人在他面前總是低聲下氣的。在徐翰烈提議會面之後,僅過了三天,他便與導演見到了面。他率先抵達此處等待著對方的到來,並親自出面迎接申宇才導演入內。
這幢建築外觀連塊招牌都沒有,內部卻是一整棟的高級餐廳。從韓式、日式,到中式、法式料理,一應俱全,由專業頂尖的大廚為極少數的客人提供服務。這裡的食物或是氣氛都是一絕,卻沒有任何美食專欄介紹過這間餐廳。菜單從未對外公開,亦無任何的訪客評論,就連附近居民或是經常行經此處的路人都不曉得這幢建築物的用途。因為這裡是由日迅集團的業主兼經營者所單獨設立營運的專屬空間,偶爾也會安排與政界官界人物在此進行長時間的會晤。
二樓的日式餐廳分為懷石料理和壽司吧,徐翰烈選擇的是後者。昏暗的空間裡擺設著一張長型吧台。雖然差不多有八張小凳子,唯有中央兩個座位擺設了餐具。徐翰烈請對方入座,隨後脫下外套掛在右邊的椅背上。申導演也脫了外套就座。不久,一位上了年紀的主廚走了出來,態度恭敬地行禮。徐翰烈用桌上的消毒搓手液和毛巾仔細地擦著手,開口事先說明:
「主廚是日本人,幾乎聽不懂韓文對話,所以您不用感到顧慮。況且我們談的只是演藝圈的話題,他大概也不會感興趣。」
主廚湊巧在這時端上清酒,徐翰烈動作不大地舉起了酒瓶。
「您尚未開拍就已經很忙碌的樣子,要見上一面還真是不容易。」
申導演欣然地接受了徐翰烈為他斟的酒,隨即也想要替他倒上一杯。徐翰烈立刻婉拒:
「可惜我現在正在禁酒。」
雖然有很大的成分是商業上的虛情假意,但他此時的笑容神奇地抹去了原先高冷的形象。申導演對於徐翰烈的性格和外表同樣時有所聞,這次是他初次與對方直接會面,若非事先知情,差點要誤以為徐翰烈是SSIN娛樂派來招待自己的人了。如此華麗又乾淨的外貌,就算在演員當中亦是罕見。申導演斜著眼瞅了徐翰烈好一會,才拿起酒杯飲下。徐翰烈再次斟滿酒杯,開始引導著話題。
「我看了您傳來的劇本,是個很不錯的作品。」
「作品好不好,要拍完才會知道。演員、導演、影像、配樂、服裝、背景、剪輯、特效,只要疏忽掉任何一個環節,就會淪為拙劣之作。」
「聽說您在工作方面是個完美主義者,有您特別的一番堅持,在片場就像個暴君一樣地發號施令,不管是演員或工作人員您都會電到滿意為止。據說只要有一點不合您心意的,就算是到了後製的階段也會重新拍攝。像您這種人,拿掉自尊心之後就只剩下一具空殼,想必是抱持著與其掛了自己名字留下拙作,不如毀掉它算了的想法。」
面對如此大膽的言辭,申導演的眼中流露訝異之色。徐翰烈一臉的不以為意,解釋說自己身邊也存在著這種類型的人。主廚在此時將捏好的壽司——放在兩人面前。成團的米粒和食材彷彿抹了一層油般,看起來油光閃亮。
「您應該餓了,還是先請享用吧。」
徐翰烈毫不拘束地用手拿取壽司。無論是輕壓襯衫袖口以防沾到醬油的手勢,或是注意不讓過長的食材垂落、將壽司放進嘴裡無聲咀嚼的一連串動作,都相當地優雅俐落。畢竟他的公眾形象是個問題人物,申導演以為對方會像個幼稚不懂事的孩子,然而不管是那融入骨子裡的用餐禮儀,或僅存於表面上的恭順態度,都意外地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申導演的視線不自覺地跟隨著面前拿起長筷挾取薑片的那隻白皙手掌移動著。
「我能明白您為何會希望由印雅羅小姐來飾演這個角色,無關乎是不是我們公司的演員,《引力》的劇本越看便越是覺得,印雅羅真的是飾演『延秀』的不二人選。」
直到徐翰烈的聲音再度響起,申導演才猛然回過神。他默默地收回視線,聽著徐翰烈繼續開口。
「如果是印雅羅,肯定能好好地揣摩出『延秀』那種微妙複雜的心境,這一點導演想必是更加清楚的。劇本本身的魅力,或是作為印雅羅千挑萬選的下一個作品,光是加上由申宇才導演所執導的這一點,肯定會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說不定都不用特地宣傳了。」
「別再吹捧了,我不習慣別人給我灌迷湯。」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按我這個人的脾氣,是說不出什麼違心之論的。」
「這樣是代表我可以和印雅羅小姐一起合作的意思?」
申導演帶著隱約的期盼看著徐翰烈,徐翰烈曖昧模糊地笑了笑,喝了口綠茶。
「您和趙宇鎮先生都談妥了嗎?」
「你怎麼知道……」
「要先知道演對手戲的是誰才能做決定吧?而且,這難道不是個公開的祕密?」
申導演默不作聲地沉下了臉,對於尚未定案的消息走漏一事明顯地露出不滿的神色。然而,保密做得再周延,哪個演員謝絕出演啦、哪個演員呼聲較高這些選角的幕後消息都經常遭到外洩。
「我們正在和他協調行程,沒有太大意外的話,將會由他來飾演『俊英』一角。」
「也就是說,尚未確定下來的意思囉?」
獨飲著清酒的申導演抬起了眉毛。他凝視著徐翰烈,試圖看穿對方的心思。徐翰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導演您對於趙宇鎮先生感到滿意嗎?」
申導演沒有回答。徐翰烈用毛巾反覆擦拭著自己的手指,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他是個稀有的零負評藝人呢。啊,怕您不高興,先說一聲,我沒有特別調查過他,這算是原本就握有的情報。企業公司對於娛樂圈很感興趣的事,您也是知道的吧?更何況是嶄露頭角的新銳演員,肯定是相當關注的。趙宇鎮相當適合作為企業組織形象的代言人,對吧?為人誠懇,善良有禮,怎樣挖都挖不出半點黑料。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完美無缺的。據說他的演技雖然不是特別出眾,但也不至於差到會影響作品的地步是吧?」
「他只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展現他的本領,一直待在電視劇領域,總是在飾演類似的角色。我相信,這部電影會成為趙宇鎮演員拓展戲路的一個契機。況且,最近偶像利用知名度涉足演員的情況比比皆是,很難找到合適的演員人選。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找不到幾個像他一樣會演戲的。」
「或許只是導演您還沒找到而已,大可不必如此斷言。而且,現在的偶像不同以往,您這樣一竿子打翻一船的偶像,顯然是種偏見。據我所知,導演的作品當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偶像出身的演員是嗎?」
被徐翰烈開玩笑似地抓住了話柄攻擊,申導演直接表示出他的為難之意。
「徐代表,我不懂您想說的話是什麼。」
「我要說的是,我們公司剛好也有一位可以飾演『俊英』的演員。」
申導演歪著脖子。該不會是……他臉色驟變地愣在那裡。
「您是說池建梧先生?」
「原來您知道啊。」
申導演擺了擺手,一副沒什麼好再說的態度。
「很抱歉,但我不認識池建梧演員,我不可能盲目地錄用一個根本不清楚來頭的人。這是我的核心原則。」
「那麼趁著這次機會去認識瞭解他怎麼樣?就像導演說的,您根本不認識池建梧演員,不曉得他的演技如何不是嗎?」
「不用看也知道,不是,就算他再有天賦好了,我也用不了他啊。他既沒有參加正式的試鏡,也沒有什麼值得信賴的依據,這樣草草率率地……」
「您說的那個信賴依據,趙宇鎮有嗎?」
「趙宇鎮至少有來參加過試鏡,展現了他的誠意。」
「啊哈,那麼趙宇鎮先生在那次試鏡表現了怎樣的演技呢?」
面對如流水般接連不斷的提問,申導演像是突然被說到了痛處,噤聲不語。趙宇鎮根本不可能來參加正規的試鏡,他沒有空閒到那種地步。如果女主角確定是印雅羅的話,或許情況會有所不同,但是在未定的狀態之下,這個角色對他來說是可有可無。申導演回想起最近因為日程安排問題,對於他的角色遲遲無法定案,而所謂的參加過試鏡,其實也不過是趙宇鎮和製作人員曾經見過一面而已。
「趙宇鎮那邊有明確答應會推遲所有行程,專注於電影拍攝直到結束嗎?還是他開出的先決條件是要確認會由印雅羅小姐來飾演『延秀』,他才會答應?」
「我為什麼要告訴徐代表這些事?用這種方式施加外部壓力,老實說令人非常不快。」
徐翰烈喃喃地複誦了一遍「外部壓力」,隨後嗤地笑了起來。
「我又沒說什麼,您何必如此反彈呢?我什麼都還沒做呢。」
「您用印雅羅小姐作為交換條件來干涉我的選角,這不是外部壓力是什麼?」
「我不是在干涉,只是提議而已。其實在接觸導演的作品之前,我對那個角色也沒有什麼想法,不,是根本沒有興趣。讀完劇本之後,我才覺得如果由池建梧先生來飾演那個角色應該會很不錯。尤其是那個單純執著於目標的第一起謀殺,我保證這個部分他的表現肯定能讓導演十分滿意。至於有其他不足之處,再請導演指導一下就可以了。唯一的問題,應該是他私生活的部分。」
徐翰烈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道。
「但是演員的私生活真有那麼重要?電影裡的傢伙們不是動不動就吸毒、搞外遇,不然就是打老婆出氣,難道那些電影都很失敗嗎?」
「我說啊,徐代表,我現在不是那個意思嘛。池建梧先生目前的表現不足以讓我硬是更換已經試鏡好的人選。站在一個導演的立場,既沒有十足的把握,又要背負著許多的壓力,我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答應的,難道您真的不瞭解我的難處嗎?」
徐翰烈再次笑出聲。他的笑容依舊,此刻卻冒出一種極度的不協調感。
「如果是一部好作品,人們即使再不喜歡,也是會邊罵邊看的。導演您對於自己的作品這麼沒有信心嗎?那就不該抱有公諸於世的想法啊?怎麼會如此前後矛盾?」
極度貶抑的口吻讓申導演頓時張口結舌。他震驚得無言以對,只能發出感到不可置信的語助詞,連連咂舌。徐翰烈則是悠然自若地向後靠在椅背上。
「印雅羅小姐就算不拍這部電影,對她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就公司層面來說也完全沒有損失。」
申導演板著一張臉,完全無法反駁地捏緊了拳頭。會感到遺憾的並非印雅羅,而是申導演自己。要是真有其他替代人選,他也用不著一直拉下自尊來向對方提出邀約。
徐翰烈悠哉地搖晃著杯裡剩餘的茶水。
「告訴您一個不能對外公開的祕密,我們公司跟印雅羅小姐簽訂專屬合約的唯一條件,就是甲方將保有挑選作品的權利,候選的作品名單須交由公司來決定。所以……」
徐翰烈看向了申導演。
「請做出抉擇吧,您是要選印雅羅呢?還是趙宇鎮?」
「……什麼?喂!你這傢伙!會的淨是些商業手段,你以為電影業界是讓你玩什麼捆綁銷售的地方嗎?」
申導演終於爆發,大力拍桌,平穩放置的筷子哐啷一聲地震落。然而,徐翰烈並不在意。
「我不管電影業界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也不在乎您是想做出多偉大的藝術作品,您只要明白地告訴我究竟要不要錄用我們家的演員就可以了。」
「去你媽的,我活到這把年紀,還真是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都給遇上了……你這小子這麼狂妄囂張,有辦法經營得好一家公司嗎?」
「您現在是在擔心我嗎?難道我會連經營這一家小公司的本事都沒有,就跳進圈子裡湊熱鬧?」
申導演怒沖沖地喘氣,咬住了下唇。最終,他還是憤而起身準備離席。徐翰烈毫不避諱地迎上了那道射向他側顏的銳利視線。
「別只顧著發脾氣,想想哪一邊才是真正對電影有利。先瞭解一下池建梧先生的演技,也稍微敲一敲計算機,等您做出決定時再跟我聯繫吧。」
他話都還沒說完,氣急敗壞的申導演便已轉身離去。導演一離開,在外等候的楊秘書急忙走了進來。徐翰烈穿上了外套,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
「代表,您沒事吧?」
「怎麼?看起來像有事的樣子嗎?」
楊秘書有種平白無故被牽連的感覺,默默地閉上了嘴巴。「果然」徐翰烈嘴裡咕噥著對方聽不懂的話語。
「……被人當面指著鼻子罵你媽他媽怎樣的,心情還真是不爽呢。」
楊秘書也沒什麼話好安撫。徐翰烈大步地越過了他的身側,他連忙跟了上去。
「您要回家了嗎?」
「沒有,我要順道去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