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第一人稱
吳妮民(醫師/作家)
「早知道,就不該在上班的捷運途中,讀這本書。」
意識被心裡冒出的這句話猛然拉回時,眼眶差點失守,只消再越線一些,就要帶著紅紅的鼻頭去上班。《修復事典》是江佩津的第二本創作,寫身為「自殺者遺族」漫長的修復之路,也可視為是書寫母親罹病、自殺、以及回憶母女點滴的初本作品《卸殼》的「其後」。即使翻開前並非全無心理準備,佩津誠實、素面、中性的文字,毫不渲染,卻有股真正的力量,朝我重重擊來。
佩津的書寫風格,或許和她長於壓抑、冷靜的個性有關,她說自己不習慣將痛苦外顯張揚;又或許那也是她過去從事記者工作、採訪調性使然。她曾在《壹週刊》執筆「坦白講」專欄,故事主角是社會中的小人物,佩津則是那個傾聽記錄的角色。但生命劇變襲來,傷痛之中佩津將鏡頭反轉,對準自身記下一切,我們得謝謝佩津的勇氣,她努力地寫,彷彿是邀請讀者共同踏上療癒的旅途,觀看一部關於自殺者遺族的紀錄片。
翻讀《修復事典》,心上時時浮現另一本經典,日本國民小說家宮本輝的《幻之光》,同樣是自殺者遺族的第一人稱,故事內容乃一名年輕遺孀,在丈夫原因不明地自殺後,帶著孩子改嫁漁村。平靜單調的生活裡,她仍時時經受回憶之慟,因為前夫死去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為什麼會自殺?對她而言,這是永遠不會有答案的詰問。我當時已覺得《幻之光》是精神醫學科該讓學生讀的文學教材,它描寫了「被遺留者」難以平復的傷痛;如今有佩津的《修復事典》,那更是在真實世界中,無比珍貴的遺族自我表述。
對佩津來說,母親的燒炭自殺不若《幻之光》那樣成謎難解,而是由於病痛之苦。當她爬梳母親生命態度時,「我回憶,母親是否真的不珍惜、不愛惜她的生命。在我的記憶裡,她時常注意飲食,大同電鍋裡常是南瓜、鮮魚、蛤蜊,也常囑咐我要運動、飲食均衡,只是儘管如此,仍是得到了癌症。」「在翻閱她的日記時,我也才知道,她或許是那個不夠愛自己的人,她一心奉獻自身所有,時間花在養育我這個女兒身上,……到最後,她也放棄了自己活下去的時間,只為了不要讓周遭的人花時間、金錢在她的疾病上打轉。……我不認為我的母親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而是她認為其他人的生命比她自己的更有價值,像是我的。」在女兒溯往的字裡行間,一位臺灣社會的勞動女性形象也逐漸變得立體——她是四處奔走打工、把存摺每一筆存金都載明工作來歷的母親;是沒有太多貴重物品、但會將女兒出生紀念放進保險箱收藏的母親;也是心意已決、微笑目送女兒出門的母親——佩津一筆一筆把母親認真活過的生命輪廓雕鑿得多美。儘管故事的結局如此悲傷,「我知道,她是愛我的,我也愛著她,這一切不會因為母親的死亡而終結。」佩津歷經了這些狂暴灰暗的事件,她得到的結論,卻煥發著愛的光澤,讓我感到一種篤定的明亮和溫暖。
母親走後,佩津接受心理諮商,參加自殺者遺族社團,這是《修復事典》另一重大的書寫意義。因為這樣的經驗分享,在暗處需要幫助的人,或許可以有了方向;而身為朋友的我們,則知道應該怎樣陪伴、協助。輯二「情緒」以遺族種種心理反應為架構,輯三「生活」記錄諮商療程,和為了打破停滯而移動的路途。我讀見佩津奮力修復自己的嘗試,哪怕每回挪動自己只有一點點,都使我由衷佩服。她描寫在西班牙駐村時走上朝聖之路,單程需要三個多小時,讀者與她共同經歷烈陽和疲倦,於是能夠體會為何最後她坐在教堂中流下了眼淚——那不僅是身體的跋涉,也是心靈的——讀著佩津的字,我想著,是步行的艱難,彰顯了意念的純粹與執著,使得朝聖有了意義。或許有一天,生命的困厄也會告訴我們,在終點那裡,關於自己與親密他者的這一生,可以如何詮釋。
佩津還在路上。我們始終都在路上。《修復事典》不是一本已完成之書,人世道途,新的悲傷隨時來臨,修復不曾停止。然而我知道,在悲傷的背面,其實蘊藏深刻的愛,所有的療傷都是長情的告白,如同《修復事典》表述的,愛與思念沒有終止,而降落,是為了下一趟的起飛。
吃飯睡覺,好好結痂
吳曉樂(作家)
英國前女王伊麗莎白二世(Elizabeth II)曾在九一一事件後,發出親筆聲明,末段寫著,「悲傷,是我們為愛付出的代價」(Grief is the price we pay for love)。我困惑的是,我們要如何「付出」悲傷?
也曾在一次文學獎評選現場,鄰座的評審就一篇作品給予建議,「你的悲傷還沒結痂,先別急著寫它」,當場,我彷彿得到啟示,從此看散文裡的傷楚,就多了這心眼。假設悲傷是人身,書寫是裁衣,倒也不是說這人與這衣,非得嚴絲合縫,若執著到這步,難免有「機關算盡」、理性太過的嫌疑。寬鬆地說,大致是,有時走在路上,會注意到有些路人和他身上的衣裳,關係融洽,「一點也不緊張」,身為旁觀者,心情莫名也跟著俐落清爽,想再多看上幾眼。我讀江佩津的散文,時常有這樣的坦然。她的悲傷與她的字,那樣合致妥貼,母親自殺如此高張力的事件,她仍從容淡筆撇捺。挪用前輩的用語,也許是因為她的悲傷,結痂了。
我想以《修復事典》其中一句「她已經做了她的選擇,我也應該做我自己的」,暫且給整本書
錨定座標——自殺者先「死」一步了,被留下的人可以怎麼活?江佩津是擅長待在「水面下」的寫作者,《卸殼》時,她近乎深潛,岸邊的讀者只能看見她的一部分,且知有光線的擾動,也許她並不在我們所以為的位置。《修復事典》,她從水面之下,緩緩升浮,沿途分批次擱留。終於,遠著一段距離,讀者看見她,看見她的浮沉。江佩津將俗常難以宣之於口的「自殺」,篤定,緩慢地纏繞入她的文字,談身外之物,也談體內那不安騰跳的心,不再如上一本偶爾繞道社會理論,這回她更側重自己望出去的景觀。行文的聲腔,時而確信,時而猶豫,時而浸潤,時而抽離,如年輪般,有緻密的排列,也有疏散的組織。江佩津反映了創傷底下,人類感受的複雜性。上一秒天漸漸光,下一秒黑暗歸返,幾次流轉,方知過去未來不可得,我們必須專注在當下。我們只有當下。
同時,江佩津也以嚴謹的調度與工序,釐清悲傷從何而來,又將往哪裡去,書中的用語是Be receptive,「去接受、去容納,讓情感經過自己,無論那是悲傷,還是愛」,悲傷跟愛像是會計帳,算珠撥來撥去總能「對起來」。我們有多悲傷,換句話說也是——我們有多愛。所以「節哀」著實是個弔詭的詞,因我們很少認為自己有義務去阻止人跟人之間的親愛。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正午惡魔》(The Noonday Demon),寫到母親厭惡卵巢癌的劇痛與屈辱的化療,盛怒地宣布要自殺。面臨家人的反對,所羅門的母親躺在病床上,抗議,「我已經死了,你們還有什麼好愛的」。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最無明的時刻,面朝最殘破的命運,我們後知後覺,自己還是能找到縫隙,填入自己的愛。
《修復事典》有江佩津對重建秩序的思考(或思其不可得)。有她蒐集資料,預設的每一轉向。有她在不同的國度遷徙,刻意以高轉速來迴避倏然靜止時,抑鬱快速沈積的境況。有她走入諮商室,哭濕了好幾張衛生紙的裸裎。也不乏她對母女往事的追憶,推敲,甚至是申辯。母親不在了,每個感受跟企圖依然指向母親,《卸殻》收錄有母親病重,母女倆交換的日記,《修復事典》則揭示了,即使一方走遠了,對話仍未完待續。明知回應僅剩機械的嘟嘟聲,仍想保留母親的門號,只因尚有餘裕,再付出一點什麼。《修復事典》是一封有點害羞的情書,不僅僅是獻給母親,也是給生命自身,而有時我們足夠幸運,兩者距離不遠。
閱讀當下,記憶深處的機關也隨之被撬動。讀大學時,我和一位男孩,時常在三更半夜,相約在新生南路麥當勞,一邊大啖炸雞薯條跟蛋捲冰淇淋,一邊抨擊這反覆耗損我們才華的社會。畢業,我們分隔兩地,交換的信息於焉瑣碎。一日,我從共同好友得知,他自高樓一躍而下,我並不驚愕,勃發繁生的情感始終困擾著他,意外地是,我感覺不到這件事的「真實」,彷彿他只是去了遠方旅行,依然會在夜闌人靜時,笑嘻嘻地傳訊息給我。直到某天黃昏,我恰巧行經那間麥當勞,從落地窗望進去,腦中無端浮想起兩人坐在角落一隅的畫面。我沒來由地想清一件我早應該承認的事:他不會回來了。下一秒,我莫名被憤怒給占據,對自己,也對他感到生氣,就這樣了嗎?只能這樣了嗎?我默念他的名字,一再地,百感交集地。大學教授曾罕見地以詩意的口吻,形容自殺這個行為不僅僅是停留在個人生命的結束,也包含了一個意志:切斷自身與眾多其他生命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可以為前者設想一個理性的原因,仍躲避不了後者啟動的無盡失落。教授曾親赴異國,給一位學生蓋上白布,該名學生出國的推薦函為教授所手寫,學生的起飛與降落他都沒有缺席。談自殺從來不容易,卡繆(Albert Camus)形容,這是世上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然而,我們若迴避這嚴肅,就是迴避自己,也是迴避生命。
江佩津寫諮商,「無論會不會變好,或其實沒有所謂的好,但至少,我現在在這裡了」。寫她和遺族會談結束的心得,「我們都知道,抵達百分之百、完全好起來的那天其實並不存在,但只要往一百逐漸靠近一點,或許,就已經是很足夠的一件事了」。寫自殺防治中心的簡訊,「也許有用,也許沒用,但它依舊努力了」。寫食物帶來的撫慰,悲傷時還能擠一點檸檬汁入河粉,吞一口酸辣的泡菜,從罐頭取出一塊沙丁魚。從中,我感受到這本事典試圖修復一個詞,一個我們過往視為不完整的詞:「至少」。江佩津演示了,凜冬來臨,如熊冬眠般,以最小限度的形式維續生命,呼吸一刻鐘、一天、一季、再睜開眼,世界又不同了。
Prologue
有些東西,我知道它們一直在那裡。
就算是被我放在塑膠整理箱的最底層,層層堆疊的厚毛衣、針織衫、棉T,但在我伸手一探、觸碰到它的那一刻,我馬上就能知道它是哪一件衣服,它的模樣、顏色,甚至是在哪裡購得、我曾經在哪穿過,都會記起來,儘管我可能很久、很久未曾穿起這件衣服了。
只是我並不可能保留每一件我所記得的衣服,它們可能早就已經不堪使用而被我丟棄,或放入舊衣回收箱,或轉贈他人。
如果是已經丟失的,那就丟失了,我知道那就只是一件衣服,身外之物。
真正重要的,我早就已經失去了,從母親決定離開的那日起。
只是那失去與否,也並不是我所能夠掌控的。
那麼我所能做的究竟有些什麼?選擇斷捨離或是封存一切,接著吃飯、生活,做些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事情,與人說話、聽人說話。
我多少還是有些猶疑,講述這段活著的過程、把這些讓我活下去的事情寫出來,究竟能做到什麼?
失去的已經失去了,但我還在這裡。
也許,我只是希望在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的自己,能夠有機會翻開這本書,不必按圖索驥,但她會看見時間的經過;而未來的自己,也會知道情緒曾經在那裡,儘管可能她早已經忘記,但她並不是什麼都沒有懷抱過,就如同可能也有一天會需要這本書的人一樣。
能有這本書的付梓,最要感謝願意與我分享他們生命經驗的遺族,以及從《卸殼》陪伴至今的怡慈,還有願意一起完成這本書的編輯晁銘,也要感謝慷慨答應書寫序的妮民、曉樂,還有願意一讀此書的郝譽翔老師、豪哥、信恩、印卡、志元、宥勳、蔚昀、臥斧、阿潑、又津、浩偉。這本書非一人之事、也不全然屬於我,而是許多人無私的付出。
謝謝在身邊一路陪伴、支持的親朋好友們,還有儘管已經無法讀到此書的S,謝謝你總是這麼美好,才讓身邊的朋友這麼想念著你。
悲傷與失落一直都在,但同樣地,相生相應的修復與療癒也會一直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