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上的陌生人

海洋
　　這名男子被我們從水中拉上來的時候，身上連擦傷也沒有，這是我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情。除了他以外，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布滿了瘀青和撕裂傷口，這名男子卻毫髮無傷。他橄欖色的皮膚看起來很光滑，一頭濃密黑髮因為泡過海水，糾纏打結。他上身赤裸，沒有特別結實的肌肉，年紀二十出頭，淡藍色的眼珠，彷彿熱帶度假勝地的海水般湛藍；不像眼前這片灰暗、無邊無際的海水，包圍這艘過度擁擠的救生艇。海水就像一座敞開的墳墓等著我們。
　　親愛的，請原諒我下筆如此絕望，「銀河號」船難發生以來已經過了三天，還沒看見有人來搜救。我盡量保持樂觀，相信救援一定會到來，但現在飲水和食物開始短缺，還有人看見鯊魚，小艇上許多人都流露出放棄的眼神。「我們死定了」這句話，一直有人掛在嘴邊。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我命該絕，安娜貝爾，我要把船上發生的事情寫在筆記本上告訴妳，希望我離開後，妳有機會看到我的紀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妳，想要告訴整個世界。
　　可以下筆的地方很多，例如那天晚上我人為什麼會在銀河號上。我也可以寫多比的計畫，或者寫遊艇爆炸後，我心中萌生的深切愧疚感，儘管我並不清楚爆炸經過。不過，現在故事一定要從今天早上寫起，也就是我們把年輕陌生人從海上拉起來的那一天早晨。他沒有穿救生衣，我們看到他在海上載浮載沉時，他沒有抓住任何攀附物。上船後，我們讓他歇口氣，大家從艇上各自棲息的角落一一向他自我介紹。
　　船主蘭伯特第一個開口：「我是傑森．蘭伯特，也是銀河號的所有者。」之後，高個子英國人奈文語帶歉意表示自己失禮了，沒辦法起身歡迎致意；當初船隻下沉，他趕著逃難，割傷了腿部。輪到潔瑞時，她只是點點頭，捲起用來把男子拉上救生艇的繩索。亞尼斯無精打采地和陌生男子握手，妮娜低聲說了「嗨」。來自印度的藍格哈里女士沒說話；看來她對陌生人懷有戒心。海地廚師尚．菲利浦微笑說道：「歡迎你啊，兄弟。」一邊說、一邊單手摟著妻子貝娜黛特的肩頭，船隻爆炸讓她負傷，我想傷勢一定很嚴重。還有一個叫愛麗絲的小女孩，打從她攀著甲板瞭望椅漂過來的那天，就沒聽見她開口說話。
　　最後一個介紹的是我。「我是班傑明，綽號小班。」不知為何，我講起話來竟然有點吃力。
　　大家等著陌生人自我介紹，但他只是看著我們，眼神水汪汪的。蘭伯特說：「他可能還在驚嚇中。」奈文大吼：「你泡在海裡多久啦？」他可能以為大聲說話能讓陌生人回過神來。年輕男子沒有回話，妮娜拍拍他的肩膀說：「總之，感謝神讓我們發現你。」
　　聽到這裡，男子終於開口。
　　他聲音很輕。「我就是神。」

陸地
　　督察摁熄了菸，椅子發出吱嘎聲響，蒙特塞拉特氣溫高，從早上開始就很熱了。上了漿的白襯衫貼著他汗濕的後背，宿醉引起的頭痛讓太陽穴跟著抽動。督察看著瘦削的蓄鬍男子，對方先是造訪了警局，這會正等著督察到來。
　　督察說：「請把事情經過再說一次。」
　　當時是週日，電話打來時，督察還躺在床上。電話中的人解釋，一名男子來到警局，說他找到之前爆炸失事的美國遊艇的救生艇。督察暗自咒罵一聲。妻子派翠絲咕噥一聲，翻了個身。
　　「你昨天晚上多晚回來？」她問得很小聲。
　　「很晚。」
　　「很晚是多晚？」
　　督察沒有回答，起身著裝。他泡了即溶咖啡，倒進保麗龍杯子裡，臨出門前大拇趾踢到了門框，現在還在痛。
　　「我是加提．盧福勒。」督察打量與他隔桌對坐的男子。「我是這座小島的總督察，你是──」
　　「羅姆。」
　　「羅姆──你總該有姓吧？」
　　「有的，督察。」
　　盧福勒嘆氣，「那麼你姓什麼？」
　　「羅許。」
　　盧福勒寫下資料，又點了一根菸。他按摩自己的頭，需要吃個阿斯匹靈止痛。
　　「羅姆，你找到一艘救生艇。」
　　「是的，督察。」
　　「是在哪裡找到的？」
　　「瑪格麗塔海灣（Marguerita Bay）。」
　　「時間是？」
　　「昨天。」
　　盧福勒抬頭望向羅姆，對方卻看著盧福勒桌上的照片。照片中，他和派翠絲把女兒放在海灘巾上，像吊床那樣甩著玩。
　　羅姆問：「這是你的家人？」「不准看。」盧福勒打斷他的問題。「看我就好。那艘救生艇，你怎麼知道是來自銀河號？」
　　「就寫在裡邊。」
　　「而你剛發現小艇被沖上海灘？」
　　「是的，督察。」
　　「上面沒人？」
　　「沒有，督察。」
　　盧福勒滿身大汗，他把桌扇拿過來，眼前男子的說詞頗為可信。北岸總會漂來各式各樣的東西，行李箱、降落傘、毒品、集魚裝置等物品，都可能被海流捲走，在北大西洋上漂流。
　　海流帶來什麼都不奇怪，但銀河號的救生艇？這可是件大事，豪華遊艇銀河號去年在西非海岸維德角外五十哩處沉船。這起事件成了全球頭條，主要是因為船上滿載世界知名人士和富豪，結果所有人都下落不明。
　　盧福勒坐在位子上，前後晃動身體。救生艇不會自動充氣，但現在它被發現時卻充得飽飽的。看來相關單位的調查都錯了。或許這起船難有人生還，就算存活時間不長。
　　「好吧，羅姆。」盧福勒把菸摁熄。「一起去看看吧。」

海洋
　　「我就是神。」
　　親愛的，妳聽到這句話會說什麼呢？要是在一般情況下，妳應該會大笑或開玩笑。喔，你是神啊？可以請我喝酒嗎？但我隻身一人在大海中，又渴又疲憊，老實說，聽到這句話，我全身不對勁。
　　妮娜壓低嗓子問：「他說什麼？」
　　蘭伯特很不屑地說：「他說他是神啦。」
　　亞尼斯問：「呃，神，你有名字方便我們平常叫你嗎？」
　　「我有許多名字。」陌生人的聲音平靜但嘶啞，接近破嗓的程度。
　　「你游泳游了三天？」藍格哈里女士插嘴：「這怎麼可能？」
　　潔瑞說：「她說得有理。現在水溫華氏六十七度（約攝氏十九度），你沒辦法在海中存活三天的。」
　　潔瑞是救生艇上水性最好的人，年輕時是奧運游泳選手。她說起話來頗具權威，簡短又有自信，讓人不敢提出蠢問題。大家聽到她的聲音都會振作起來。
　　奈文又大吼：「你是攀著什麼漂過來的嗎？」
　　亞尼斯說：「奈文啊，看在基督的份上別吼了，他聽得見。」
　　當亞尼斯提到基督時，陌生人瞥了他一眼。亞尼斯遮住自己的嘴，像要把話塞回去似的。
　　蘭伯特問：「先生，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回：「我來了。」
　　妮娜問：「你為什麼要來？」
　　「你們不是一直呼喚我嗎？」
　　大夥面面相覷。漂流到現在，大家都一臉慘樣，臉被太陽曬出水泡，衣服被海水泡過，變得硬梆梆的。站起來的時候，總往其他人身上摔；救生艇內部散發著橡膠、黏著劑及嘔吐物的氣味。沒錯，不管是第一晚被海浪拍打得暈頭轉向，或是後來望著空曠的海岸線發呆，大部分的人都曾祈求神意降臨。神，求求祢啊──神，救救我們吧。所以這個人才會出現嗎？所以他才會說，你們不是一直呼喚我嗎？安娜貝爾，妳知道我大半輩子的信仰反反覆覆。從前，我和許多愛爾蘭孩子一樣，小時候當過輔祭，信仰虔誠。但是我已經多年不去教堂了，因為我母親和妳都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得到的撫慰太少，失望卻太深。
　　我可從來沒想過，要是我呼喚神，而祂真的出現在我面前，我會做些什麼。
　　陌生人問：「可以給我一點水喝嗎？」
　　「神也會口渴？」蘭伯特笑了。「真是太妙了，還想來點什麼嗎？」
　　「來些吃的不錯。」
　　「搞什麼東西！」藍格哈里女士發牢騷：「這個人在玩把戲吧。」
　　「不是！」妮娜突然提高音量，臉孔像鬧彆扭的小孩一樣扭曲。「讓他把話說完。」她急急忙忙轉向他。「你是來拯救我們的嗎？」
　　他的語氣轉為柔和。「必須所有人都相信我說的話，我才能拯救你們。」
　　誰也沒有後續動作。只聽見海浪拍打小艇側邊的聲音。最後，潔瑞懶得認真討論這種事情，像小學老師般、一臉厭煩看著大家。
　　「老兄，你想救我們的時候就說一聲。在那之前，我們最好調整一下食物分配的比例。」

新聞
　　記者：記者瓦萊麗•柯提茲目前在傑森•蘭伯特的壯觀遊艇銀河號上。這位億萬富翁邀請全球知名人士進行為期一週的海上冒險，他現在就在記者旁邊。您好，傑森。
　　蘭伯特：歡迎，瓦萊麗。
　　記者：您把這場盛會稱為「絕想盛宴」。為什麼呢？
　　蘭伯特：因為這艘船上的每個人都是成就非凡，各個業界、國家，乃至於整個地球如今的樣貌都是由他們所形塑。這些人包括科技、商業、政壇、娛樂圈的領導人物，他們都有絕妙的想法。
　　記者：他們都是像您這樣的推手。
　　蘭伯特：這我就不敢說了。
　　記者：您為什麼要讓大家聚在一起？
　　蘭伯特：瓦萊麗，這可是一艘價值兩億美元的遊艇。大家應該會在船上度過美好的時光！
　　記者：那還用說！
　　蘭伯特：不，說真的。有創意的人需要和同類相處，互相激盪，改變世界。
　　記者：所以這就像是瑞士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
　　蘭伯特：對。但我們更有趣，而且還辦在水上呢。
　　記者：您希望這次旅行能激盪出很多偉大的想法嗎？
　　蘭伯特：沒錯。再加上一些回味無窮的宿醉。
　　記者：宿醉？
　　蘭伯特：瓦萊麗，生活沒有派對該怎麼過呀？我這問得有理吧？

海洋
　　這名男子被我們從水中拉上來的時候，身上連擦傷也沒有，這是我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情。除了他以外，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布滿了瘀青和撕裂傷口，這名男子卻毫髮無傷。他橄欖色的皮膚看起來很光滑，一頭濃密黑髮因為泡過海水，糾纏打結。他上身赤裸，沒有特別結實的肌肉，年紀二十出頭，淡藍色的眼珠，彷彿熱帶度假勝地的海水般湛藍；不像眼前這片灰暗、無邊無際的海水，包圍這艘過度擁擠的救生艇。海水就像一座敞開的墳墓等著我們。
　　親愛的，請原諒我下筆如此絕望，「銀河號」船難發生以來已經過了三天，還沒看見有人來搜救。我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