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張彩券
人生最幸運的事情是什麼?
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的答案,而且大部分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
不過如果你是住在台灣,詢問身邊的人這個問題,或多或少會出現一些相同的答案。
其中一個很可能就是──中樂透頭彩。
一夜之間,從一個平民成為億萬富翁,不需要任何的實力與努力,只需要透過運氣,任何市井小民,都可能是下一位億萬富翁。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自從多年前台灣開始發行公益彩券之後,許多台灣人都會作一下中樂透頭獎的美夢。
每次只要連續幾期頭彩都沒有得主,累積了大筆的獎金時,彩券行門口總會出現大排長龍的人潮,同事們與朋友之間,總是不忘聊聊下注多少、熱門的號碼是哪些之類的話題。
這也是在彩券發行以來的這些年,不斷重複上演的戲碼。
在這樣的熱潮帶動之下,彩券行如雨後春筍般,林立在各個大街小巷之中。
而這整件事情的發生,就是從其中一家彩券行開始的。
彩券行的門口,貼了許許多多大開的影印紙,上面都是過去在這間彩券行開出來的獎券。
雖然沒有頭獎、二獎等大獎,但是其他林林總總的各式獎項也貼滿了一整片牆壁,其中還不乏一些將近十萬的大獎。
這間彩券行就開在大馬路旁,往來的車輛與人潮不算少,但總是門可羅雀,主要也是因為這附近有不少家彩券行並存。
雖然這家彩券行的位置還算不錯,但是缺少頭獎等大獎的加持,以至於比起在不遠處的巷弄裡、曾經開過兩次頭獎的彩券行,生意要差很多。
彩券行裡頭擺著幾張桌子,牆上有幾台液晶螢幕,不斷顯示著上期開獎與本期預測的號碼。
雖然整體環境還算乾淨,但對比此刻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潮與店裡只有一個客人站在櫃台邊的情況,難免顯得冷清。
櫃台的另外一邊,行動不便的老闆正熟練地操作著電腦。
正在購買彩券的客人叫做陳恩典,是一個住在附近的常客。
雖然說是常客,但在老闆的印象當中,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看到他了。
還記得去年他幾乎每一期都會來買個幾注,當彩金提高的時候,還會跟人集資包小牌,可是大約從半年多前開始,就不常見到他了。
有別於以往進來之後,便會找張桌子坐下來好好研究一下,今天的恩典反而像是第一次來買彩券,看起來有點猶豫不決。
恩典走進店裡之後,盯著牆壁上面的液晶螢幕考慮了好一會,才走到櫃台,跟老闆表示要買一張電腦選號的威力彩。
今天晚上正是威力彩開獎的日子,尤其本期累積了九億多的獎金,只是買氣並沒有老闆預期的那麼好。
不過老闆也不心急,畢竟現在才剛進入下班時間,相信在開獎前,買氣應該會稍微熱一點才對。
恩典站在櫃台前等著老闆印彩券。
櫃台上的電腦螢幕旁邊,擺放著一個元寶跟一尊神像,應該是要為上門的客人討個好彩頭,讓大家都能吉利中獎。
恩典以前沒有看過,不過大概也了解老闆擺這兩個東西的用意,只是……。
恩典側著頭看著那尊神像,那是一尊黑色的神像,他一開始還以為是那種西藏的黑財神,可是怎麼看怎麼怪,畢竟這種神尊,不應該會有獠牙從嘴巴裡面冒出來才對啊。
「可以摸一下啊,」老闆笑著說:「聽人家說這種黑財神很靈喔。」
原本還有點疑惑的恩典,在聽到老闆這麼說之後,揮去了心中的疑惑。
果然是黑財神。
恩典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神像,也算是討個好彩頭。
對大部分的賭徒來說,迷信是他們生命的一環。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向鬼神問明牌這種偏方,也不會一直流行至今。
這時櫃台後面的老闆將印出來的彩券,用紅包袋裝好,遞給恩典時還不忘說道:「祝你中獎,記得常來光顧喔。」
老闆這麼說的同時,也在內心暗自猜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常客有好一段時間都不來上門?
恩典從老闆手中接過裝有彩券的紅包袋後,便轉身走出彩券行。
恩典當然也知道老闆認得自己,畢竟他曾經是這家店的熟客,過去只要累積幾期彩金沒人中,他總會跟著全民一起瘋頭彩,只是後來老婆劉虹娟抗議,他才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買彩券。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的這張彩券,很有可能會改變恩典的一生。
至少,在走出彩券行的這一刻,恩典真的有這樣的預感。
恩典回頭看著貼有過去中獎紀錄的牆面,衷心希望自己胸前口袋裡剛買的這張彩券,不久之後也可以被印在這面牆上。
就在恩典看著那些中獎彩券的同時,彩券行的對面,一名男子正看著他的背影,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搖了搖頭。
正沉溺在美好幻想中的恩典,完全沒有注意正在凝視著自己的男子,更沒有注意到那個瞪大雙眼從後面靠近自己的女子。
「不要跟我說,」女人的聲音,從恩典身後傳來:「你剛剛進去買彩券了。」
他就算沒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恩典馬上回過頭,果然見到老婆阿娟就站在身後,兩手盤於胸前,一臉興師問罪的模樣。
恩典臉色有點尷尬,猶豫了一會才點點頭說:「嗯,買了一注。」
此話一出,阿娟臉色驟變。
「所以,」阿娟沉著臉說:「你把我說的話都當作放屁就是了?」
「沒那麼嚴重吧?」恩典皺著眉頭說:「就一百塊玩玩而已啊。」
恩典又露出那副無所謂的表情,讓原本就非常不爽的阿娟,更加火冒三丈。
尤其是在幾天前,因為房東希望下個月可以調漲租金的關係,兩人才商量過要存一筆錢來當買房的頭期款,恩典明明也贊成兩人一起減少開支,盡可能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支出,想不到才過沒幾天,他就把錢浪費在買彩券上。
「你寧可浪費這個錢?」阿娟心中的不悅全寫在臉上:「你是不是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亂花錢買彩券也叫做節省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嗎?」
怒火中燒的阿娟,也不管旁邊就是大馬路,當街直接指責起恩典,引來一些經過路人的側目。
阿娟的話當然也傳到了彩券行老闆的耳裡,老闆原本還納悶這個常客怎麼好一陣子都沒來光顧了,現在他終於得到了答案。
「就一百而已,別這樣嘛。」有點難堪的恩典苦著臉,試圖想要安撫阿娟。
豈料這話說出來,更讓阿娟不爽,她幾乎咆哮地道:「什麼叫就一百?今天一百,明天兩百,誰知道你要買到幾個一百才會罷休!你不要忘了,當初你答應過我不賭了!」
被阿娟這麼說,恩典也沒辦法辯駁什麼,只能低著頭任憑阿娟指責。
「你啊,就是不肯腳踏實地,老是寄望這種東西,人生才會一敗塗地,連做人都抬不起頭來。」阿娟用手指指著他,完全不在乎周遭逐漸變多的下班人潮,毫不留情地指責道:「對於未來,我早就看透了,我已經不奢望你能有什麼作為了。現在你連答應過我的事情,都當作在放屁,你都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管對恩典還是阿娟來說,都是如此。
恩典的一生實在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會比一般人幸運,也不會比一般人悲慘,讀的學校中等,能力也一樣中等,就連出社會工作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
如果把所有人的人生各個階段通通拿來平均,恩典可以說就是那個平均值。
就好像一個平凡到不行的路人甲。
這樣的角色如果套用在遊戲上,注定一輩子就是只有一張大眾臉、沒有性格的NPC,當然也沒有任何值得著墨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為止確實如此。
恩典也曾有過不少一時心血來潮的熱情,但是很快地現實就會告訴他一個事實──認清自己的平凡。
對恩典來說,平凡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
因此,得過且過,一直都是恩典的座右銘。
雖然不至於到醉生夢死,但是如果沒有任何人反對的話,他願意就這樣直至終老。
正是因為這樣的個性,導致恩典一遇到阿娟這樣跋扈起來指責自己的場面,他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想辦法混過去就可以了。
就好像此刻低著頭的他一樣。
而對於阿娟,每一段關係,都有不同的相處之道。
因為恩典太過於隨和、軟弱,慢慢地她變成主導的一方,但這並不是她的本意,完全是兩人個性差異的結果。
隨著主導權握在手上,阿娟自然變得強勢,每次只要遇到問題,恩典總是用鴕鳥心態來度過,讓阿娟恨鐵不成鋼的怒火不自覺油然而生,想要用言語刺激這個凡是不在乎的老公,但是在效果不彰的情況之下,這些激將用詞,反而變成了有如霸凌般的辱罵而已。
當然,這並不算少見,放眼整個世界,這樣型態的夫妻幾乎可以說是隨處可見。
阿娟與恩典不是第一對,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對。
過去,對於阿娟這種毫不給自己面子、當街碎碎唸的行為,恩典一向沒什麼意見,也沒什麼感覺。
但是今天,路上行人們的視線,彷彿帶有高溫的射線,灼燒著他許久不曾感受到的自尊。
低著頭的恩典,稍稍轉過頭看向彩券行裡面,老闆一對眼睛正看著自己,只是當兩人四目相接的時候,老闆也識相地轉過頭去。
不只老闆,就連其他路人,雖然不見得會轉過頭來直接看著兩人,不過目光總是會跟著轉向兩人這邊,甚至有些結伴的行人在過去之後,還不停回頭看,並且笑著竊竊私語,一整個就是把自己當成笑話看。
恩典感覺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了起來,對於阿娟的一言一語都有著難以形容的厭煩。
絲毫沒有感覺到恩典的變化,阿娟一如往常得理不饒人地唸著。
「如果真的有那個命能夠中獎的話,你的人生才不會這麼失敗。」阿娟雙手扠著腰說。
聞言,恩典不自覺想著:這女人,彩券都還沒開獎就一直觸他的霉頭。
恩典的雙手下意識握成拳,但是阿娟卻仍然沒有要收斂的跡象。
人生本來就有潮起潮落,就好像心情也有高低起伏。
但是在這段婚姻與感情之中,恩典始終沒有自己的情緒,只會逆來順受。
就在剛剛好不容易有了預感,這張彩券會徹底改變自己的一生,這樣的熱情,卻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全被阿娟唸到不見了。
過去恩典總是可以把阿娟的這些話當作耳邊風,反正窩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連這些話都能夠改變他的話,或許他的人生早就有一番不同的風貌。
但是今天他真的受不了了,不只因為她不斷翻舊帳,還因為她不斷重複地說「這張彩券浪費錢、根本不會中」之類的話。
於是,恩典做了這些年來,一直想做卻從來沒做過的事情。
「妳說夠了沒?」他突然抬起頭來,打斷了阿娟的話。
「啊?」突然被打斷,阿娟的不悅與難以置信全寫在臉上。
「到底是說夠了沒啦!」恩典突然咆哮道:「幹!」
這一句話,包含了恩典多年來被壓抑的情緒,尤其是最後一個字,更是大聲到整條馬路的人都聽得到。
最後的這一個字不但驚動了阿娟,更驚動了附近的民眾與店家。
時間彷彿暫停了,所有人的動作都因為這個字,而有所停頓。
不過這只是非常短暫的一瞬間,下一秒,所有人立刻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做著自己前一刻在做的事情。
走路的走路、聊天的聊天、整理櫃台的繼續假裝整理櫃台。
但還是有些蛛絲馬跡,留在所有人的臉上。
尤其是彩券行的老闆,抿著嘴繼續擦著櫃台,但是嘴角很明顯露出笑意。
這一切全都看在阿娟的眼裡,讓阿娟羞愧得無地自容。
阿娟覺得這實在非常丟臉,個性本來就比較強悍的她,當然立刻跟恩典吵了起來。
或許過去的每一天,恩典都可以讓著阿娟,但是今天的他,說什麼也不示弱,一句一句粗魯地反擊,兩人就這樣一路吵回家。
「既然你要這麼墮落,別拖我下水!」阿娟大聲罵道:「乾脆我們離婚算了!」
阿娟丟下這句話之後,衝進浴室,為這場爭吵帶來了一點暫時的寧靜。
才剛衝進浴室,阿娟委屈的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她不想被恩典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坐在馬桶上哭了一會之後,決定洗個澡,等眼睛不再紅腫之後再出去。
而浴室外,恩典坐在床邊。
對於今天的脾氣失控,他非常清楚,這並不是沒來由的一時衝動。
就在自己重新審視人生的此刻,他非常不解為什麼這女人就是要這樣鬧。
今晚,他對於阿娟與自己的這段婚姻,有了一種哀莫過於心死的感覺。
仰起頭,牆上的鐘提醒了恩典,開獎的時刻已經到了。
放在胸前口袋裡的彩券,到底是一張廢紙,還是通往一條非凡人生的車票,馬上就會有了答案。
恩典打開電視,轉到了開獎頻道。
看著電視,手上握著這張彷彿宣判自己人生的彩券,恩典認真地對著每一個號碼。
開完獎之後,恩典張大了嘴,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電視,然後又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彩券。
最後,恩典的嘴角,緩緩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第一篇 劉虹娟
【1】
阿娟將頭都浸在水中,溫暖的水包裹著阿娟的身體,慢慢撫平阿娟激動的內心。
就在恩典在外面對獎的時候,阿娟為了不讓他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選擇洗個澡,冷靜一下情緒。
一開始,阿娟有滿滿的不甘心,過去的恩典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當著眾人的面跟自己對吼,委屈的心情,讓阿娟忍不住哭了出來。
但是當浸泡在熱水中、情緒慢慢平復的現在,阿娟也有一點後悔剛剛的衝動了。
尤其脫口說出要離婚,讓阿娟真的非常懊悔。
阿娟很了解恩典,買張樂透實在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更不是離婚的好理由。
想要為這樣平淡的生活,帶來一點渺茫的希望,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唯一讓阿娟氣不過的,是恩典那永遠都沒有衝勁的人生觀。
女人嘛,總是望夫成龍。
可是恩典對於自己的人生,卻總是無所謂。
拿一筆死薪水,做一份永遠都沒有升遷機會的工作,不願意做出任何改變,卻寧可把未來的希望,放在一張彩券上。
阿娟已經年過三十,說穿了,就是不想要這樣過一輩子。
然而把希望放在恩典的身上,說實在的,就連阿娟自己也覺得強人所難。
至少,他們現在沒有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已經算不錯了。
在這個人人或多或少得揹上一些像是房貸、車貸或卡債等債務的年代中,這點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兩人雖然沒有多少存款,但是生活至少不虞匱乏,雖然不能揮霍,卻也不會餓到肚子。
從這個角度來說,阿娟也知道這段婚姻生活真的可以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既然如此,兩人到底又在吵什麼呢?
就連阿娟自己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了。
雖然說恩典過去有三不五時就會跟朋友賭一把的惡習,但是在阿娟接連幾次的「勸說」之後,他現在幾乎不會去跟朋友打牌了,就連這次買樂透也只是買一注,跟過去會約朋友一起合資包牌有很大的不同。
換句話說,恩典也不算完全把自己的話當作耳邊風,只是偶爾手癢去買個一張,反而是自己有點太小題大作了。
談和吧。
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這樣的想法浮上了阿娟的腦海。
但是才剛走到浴室門口,阿娟的想法立刻又有了改變。
不行,不能就這樣算了。
阿娟可不希望恩典爬到她頭上,她說什麼都不能輕易妥協。
站在浴室門前,阿娟決定這件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至少需要好好溝通一下。
現實還是擺在眼前,如果照恩典的方法活下去,兩人就算沒有近憂,也會有遠慮。
總不能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租屋吧?
總之出去之後,兩人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吧!
下定決心之後,阿娟調整了一下情緒,以這種情況來說,阿娟覺得這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
她才剛走出浴室,就被臥房裡面昏暗的燈光給嚇了一跳。
怎麼搞的?
定睛一看,恩典背對著她側躺在床上,很明顯有種想要把這場爭執,演變成一場冷戰的意味。
要冷戰就冷戰吧!
阿娟哼了一聲,稍微梳理一下跟著躺到床上,氣呼呼地關上床頭燈。
阿娟就這樣帶著又悶又氣的情緒,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2】
第二天一早,阿娟醒來的時候,恩典已經不在床上,看樣子已經出門了。
看了看時間,她發現恩典比平常出門上班的時間要早了許多。
阿娟起床,看到餐桌上放有紙條,不自覺笑了出來,大概猜到寫了什麼。
應該就是要求和吧。
過去很多次阿娟被恩典氣得半死,最後因為要上班,來不及安撫阿娟情緒的恩典,都會像這樣,留一張道歉的紙條。
雖然昨天那樣的爭吵,在兩人之間並不常見,但是到頭來恩典還是選擇了讓步,這讓阿娟昨天殘留下來的一點不悅情緒,一掃而空。
阿娟帶著一臉笑意走向餐桌,接著,笑容變得有點僵了。
因為那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紙條,而是密密麻麻的文件。
當阿娟走到餐桌邊,看清楚了那張紙之後,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