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譯者序
遲來的越南文學風景
羅漪文
臺灣和越南距離大約三小時的飛航時間,在一九七五年以前,中華民國政府與越南共和國(南越)仍有正式邦交,越戰結束後,雙方關係才告中斷,而這段邦誼記憶隨即隱沒在大眾視野之外。一九八六年,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進行「革新」(Đổi mới)政策,從計畫經濟調向市場經濟,臺商即迅速重返當地。一九九○年代開始,政府推動南向政策,二○○○及二○一六年以後又二度推行新南向政策,近三十年以來,臺灣和越南交流愈來愈頻繁,除了商務投資,婚姻、留學、移民工也是雙邊接觸的重要管道。自二○二○年起,世界供應鏈逐漸轉移東南亞,越南一躍成為全球產業焦點,與此同時,臺灣因為半導體科技和重要地理位置而受到加倍的關注。
因之,臺灣與越南的關係遠比想像中來得錯綜緊密,可惜臺灣社會對越南的理解普遍不足,甚至流於刻板印象。臺灣的新二代已經到了就讀大學的年紀,但有不少年輕人仍對自己的一半來源──即媽媽和外公、外婆家感到生疏,何況是其他大眾。無論是從實務面或是從情感面來說,臺灣迫切需要理解越南,而且是一種較為深度的理解,亦即在美食、觀光等浮光掠影以外,涉入歷史、思想或藝術文學等範疇。在地緣政治局勢日益複雜之際,唯有深度理解,或能在必要的時刻做出適切的回應。
基於這樣的考量,我在二○二一年春天起,於燦爛時光書店進行「越南現代文學六講」,選擇南高、蘇懷、日進、保寧、阮輝涉、阮克長等作家及其作品進行解說,受到疫情轉趨緊繃的影響,最後一講臨時取消。後來,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開設大學部選修課「越南文學導讀」,我欣然接受邀約授課,而在教學的過程中印證了我的焦慮﹕缺乏翻譯文本的輔助,很難進行深度的知識討論。
越南文史大致可分為古典時期與現當代,二者最顯著的差異在於文字的使用。越南古典文獻多以漢字記錄,對識讀文言文的華文讀者來說也許沒有障礙,但越南還有部分文獻為喃字(Chữ Nôm),且到了二十世紀,越南全面改用拉丁字母的拼音新國字(Chữ Quốc ngữ),至此,讀者欲瞭解近現代越南的心靈變化都必須透過諳熟越南語文的譯者進行轉介。
在臺灣,越南現當代文史作品的翻譯極為稀少,較受注意的包括﹕一九九六年保寧(Bảo Ninh)的《青春的悲愴》(Nỗi Buồn Chiến Tranh),是由英文翻譯過來的越南小說;臺灣大型影展也曾引進法籍越南裔導演陳英雄(Trần Anh Hùng)的電影;近年來則出版美籍越南裔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的著作等。整體來說,越南題材作品須經過歐美市場肯定才會引進臺灣,越南的本土創作幾乎得不到青睞。
因此,當春山出版社提議翻譯出版越南現代小說選,實是勇氣與智慧兼具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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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是一個特殊的國家,其北方曾是中國的領土,大約在十世紀才獨立建立屬於自己的王朝體制;越南的南方則是占婆古國和高棉帝國的領地,後漸漸納入越南版圖。十九世紀中期開始,法國設法把越南變成殖民地,越南至此進入煎熬而複雜的近現代歷史進程。二十世紀的越南經歷連綿不斷的戰爭,法國、美國、日本、蘇聯、中國都曾在這片土地上留下深刻的印記,而越南人民長久在列強的夾縫中掙扎圖存,形塑出今天的靈魂與氣質,都可以在優秀作家的作品中一窺究竟。
本書選擇翻譯六篇具有代表性的越南現代小說,呈現給臺灣及全球華文讀者。
首先是南高(Nam Cao)於一九四一年所撰寫的〈志飄〉(Chí Phèo)。此篇作品主要敘述無賴漢志飄,他平日喝酒成癮、滿口髒話,替村里的富戶當討債打手,每每在村里逞凶鬥狠,村民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在命運的捉弄下,志飄跟鄰居醜女氏諾(Thị Nở)在香蕉園談了一場極其短暫的歡愛,氏諾在志飄生病虛弱之際,端給他一碗熱騰騰的蔥花粥,蔥花粥的香氣使志飄滿懷遐想過著一個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不料隨即被氏諾狠狠拋棄,志飄盛怒之下尋找富戶算帳並與之同歸於盡。
小說的背景定在二十世紀兩次大戰期間、法國殖民時期的越南北方農村,當時法國對越南採取掌控高層、維持基層體制的間接統治方式,因此農村仍然存在鄰長、里伯等舊式階級。這類農村的管理者一方面迎合殖民政府,另一方面恣意對農民極盡剝削、聚斂之能事,使農民生活陷入極端困頓。不過,小說並非塑造一個飽受欺壓的樸實角色,卻讓志飄、氏諾及其他村里居民以「非善類」的面貌登場,他們長相奇醜、貧困、卑微、隱忍、暴虐、刻薄、精明、膽小怕事,甚至神經質與自殘自毀,而志飄的來歷不明,他一輩子似乎沒有清醒過,又或者他酗酒是因為害怕清醒。南高冷靜而憐憫地刻劃一個地痞如何走向毀滅,且描繪使人陷入非人似獸的殘酷社會。
〈志飄〉是越南新文學中的著名篇章之一,可與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相比擬,但阿Q最終糊里糊塗被槍決,相比之下,志飄至少嘗過愛情的甜頭,也因為愛情,他朦朧地感知到自己的不幸,在斷氣之前,他至少想要追討回本應屬於自己的善良人的人生。
南高英年早逝,精采作品多集中在一九四○年代發表。他的敘述以紋理細密見稱,充分挖掘角色的內心曲折,展示越南二十世紀上半葉農村小民的精神狀態。時序轉到世紀的下半葉,阮輝涉(Nguyễn Huy Thiệp)於一九九三年以〈水神的女兒〉(Con gái thủy thần)接續南高留下的書寫脈絡。
〈水神的女兒〉敘述一位年輕農民阿章的漂泊旅程,他思想遲滯、口才笨拙,只是隱約地不想複製父執輩的枯竭人生而貿然離開偏僻的老家。阿章心裡懷著水神的女兒的身影,日夜朝向大海奔走,途中遭遇到各種匱乏與無聊的情況竟也跟故鄉別無二致,直到他隨著「流民」來到城市,面對富有而難以理解的城市人,他沉默、慌張,最後崩潰遁逃。
阮輝涉躋身文壇之時,正值越南實施改革開放,他以老練又厭世的語調,揭穿庶民階層的衝突糾紛及潛藏的人性黑暗,獨特的觀察視角,時而寫實、時而魔幻的場景,過度銳利的筆鋒,使部分讀者對於他所呈現的世界感到不安。因此,阮輝涉的作品常引起輿論注目和正反兩極的評價,卻也是戰後最早受到西方學院注意的越南作家。〈水神的女兒〉寫成於二十世紀晚期,彼時越南剛從社會主義計畫經濟轉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不久,廣大農村幾近破產,從志飄到阿章,作為越南人口主體的他們該如何安頓?越南的社會文化該何去何從?小說以多段饒富歷史象徵意義的敘事反覆提出質疑。
蘇懷(Tô Hoài)與南高同時代出生,著作豐富,是越南文壇的長青樹。蘇懷一直是越南官方認可的作家,晚年發表的中篇小說《另外三個人》(Ba Người Khác)敘述於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六年期間,越南北部土地改革的情況,反省意味鮮明卻使當局頗為尷尬。小說場景設置在一九五四年法軍撤退以後的某個北方農村,該地被上級評估為「敵我情況複雜」而跳過「減租」程序,直接進行「土改」。「另外三個人」指的是三名年輕的低階共產黨幹部,被賦予任務進村清理「人民的敵人」、還「貧僱農」公道,他們卻因自身的淺薄、貪婪、自私、淫亂,在貧困的農村裡掀起腥風血雨。
《另外三個人》最珍貴的地方是以局內人、施暴者的視角,講述土地改革對北越農村原有文化秩序與社會倫常所帶來的嚴重摧毀。作為國家元老級作家,蘇懷以坦率筆觸揭穿當年真相,勇敢而犀利。小說有三個主要角色,三條情節線交錯重疊,本書選譯的片段盡量呈現三個角色的性格、行動以及最終的下場,以維持閱讀的連貫性。
如果說,北方農村被錯誤的土地改革所凌虐,負面影響綿延多年;在南方,先是經歷戰火襲擊,又在國家統一後承受不當的政策傾斜,直到二十一世紀前十年,農村仍然凋敝不振,導致大量人口外流。中生代南方作家阮玉四(Nguyễn Ngọc Tư)於二○○六年撰寫〈無盡的稻田〉(Cánh Đồng Bất Tận)呈現了滯留在乾旱田野上的小人物們,尤其是女性的困境與掙扎。
小說敘述一對姊弟跟著爸爸行船在湄公河平原放養鴨群,沿途見證不同村莊大人們之罪惡。這對姊弟的媽媽不告而別,爸爸感情受創,一心想報仇,在隨水漂流養鴨的路上玩弄很多女人,也對孩子異常冷淡。姊弟相依為命,社交能力愈來愈退縮,竟發展出聽懂鴨子說話的能力,聽到鴨子因為禽流感而遭到活埋的痛苦吶喊。
一次停泊在岸邊,弟弟救了一名被村民毒打的妓女,對她產生朦朧的情愫,分不清是男女情愛還是孩子對媽媽的依戀。但那位妓女卻愛上爸爸,後來妓女因為被爸爸蔑視而傷心離開,弟弟追上去,從此音訊全無。失去兒子的爸爸似乎從報復妻子的陰暗中稍微清醒,但很不幸的,他還沒來得及跟女兒修復關係,女兒又遭到失業遊蕩青年的強暴。
〈無盡的稻田〉發表時相當轟動,阮玉四違反越南長期以來將農村詩化、浪漫化的寫作傳統,直指現代農村的慘烈情況:氣候異常、禽流感爆發,全球化的防疫撲殺模式摧毀了赤貧階層僅有的財產,男人謀生辛苦、無生活情趣且暴戾,女人在貧困中枯萎或外逃,犀利寫實又不失溫柔愛意。在出版的最初,有批評認為阮玉四醜化了純樸的農村,越南作家協會卻為之聲援,承認阮玉四的老練視角為老一輩作家有所不及。
以上四篇作品的主題為農村與農民,以下兩篇則牽涉戰爭和都會女性。
日進(Nhật Tiến)出生於北方河內,一九五四年南北越分治,日進移居到南方,一九七五年越南戰爭結束,日進於一九七九年搭上漁船偷渡至泰國,輾轉定居美國。《難眠之夜》(Giấc Ngủ Chập Chờn)寫於一九六○年代末,敘述南北越戰爭前線的農村景況,記錄當時南方庶民對於戰爭的各種看法。
小說的主角是一位年邁的農民,眼看著村莊裡的子姪輩因為各自擁護不同的理念和政權而投入相反的武裝陣營,老農民堅信血緣親情會阻止人們互相殺害,但實際上,隨著戰事愈發激烈,年輕人一一倒下,而老人即使動用傳統倫理中的位階力量試圖去緩解悲劇,也顯得無力而苦澀。
關於越南戰爭,中文世界讀者最熟悉的可能是保寧的小說《戰爭的憂傷》。小說出版於越南改革開放初期,講述年輕軍人對於戰爭的憂傷回憶。保寧曾是北越軍人,參與過解放南方的戰役,他的著作深受重視,為世界文學提供屬於越南的敘述視角。然而,還有日進這樣的南越作家所書寫的戰爭小說,也應該被重新挖掘呈現在讀者面前。在冷戰對峙的局勢下,北越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專心一志地謀求解放南方;而南越為了爭取西方世界的支持,傾向與資本主義接軌,社會控制較為鬆動,人民對戰爭的意見更為多樣與分歧。當戰爭結束後,南越共和國作為戰敗的一方遭到勝利方政權的否定,連帶的南越治下的各類文藝出版品也被毀損、湮沒,南越創作者集體噤聲。日進在美國仍持續寫作,更幸運的是他的早期作品相對獲得較完整的保存,故能選譯《難眠之夜》的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阮氏瑞宇(Nguyễn Thị Thụy Vũ)和日進同樣是南越作家,曾被譽為南越五大女性作家之一,寫作生涯卻在一九七五年以後戛然而止,蟄伏生活四十二年。二○一七年,她的全數作品獲得重新再版,為空白多年的南越文學研究提供珍貴的資料。阮氏瑞宇擅長以女性的視角描繪生活在城市裡的女性,包括女工、女教師、酒吧女等,她們有的掙扎謀求經濟獨立,有的基於現實理由而和當時的美國駐軍交易和交往。阮氏瑞宇晚年曾坦言,自己並非刻意鼓吹女權,只是自然而然地書寫,無意中描繪了自二十世紀以來,努力從父權結構的依附中剝離出來的越南女性圖譜。〈一個下午〉(Một Buổi Chiều)收錄於《夜貓》(Mèo Đêm)短篇小說集,敘述一名鄉村的知識女子來到西貢(胡志明市)生活的細節與心情,篇幅短小,卻可以協助讀者瞭解部分越南城市文學、女性文學的風景。
本書所選的六篇作品皆是越南現代小說中的精品,敘事形式與內容皆十分優秀,呈現法殖時期、北方社會主義農村、戰爭、南方資本主義城市、改革開放至二十一世紀初期的越南社會情況。讀者或可發現,作品的主要角色包括農民和女性兩大類,這是因為在二十一世紀以前,農業與農村是越南經濟與社會的構成核心,而女性則是越南文學傳統的長久關懷。從主題角度的閱讀脈絡如此,不過,基於文學史慣例,各篇仍按照作者出生年進行排列,並於作者簡介說明初版時間,以方便讀者掌握樸素的時間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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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年居住越南,越南的詩歌、小說滋潤了我的心靈,而後移居臺灣,臺灣的教育給予我學術薰陶,此時此刻翻譯《越南現代小說選》,為的是回饋我所生活過的兩地。越南作家們的著作已經被翻譯引介到歐美、日韓、東南亞各國,今日與臺灣華語讀者見面,可見因緣成熟。
然而,六篇現代小說只是拋磚引玉,希望日後能有更多好的越南文學作品翻譯至華語世界,加深大眾之間的文化交流。甚至,隨著作品的譯介,促成臺灣乃至華文學術界對越南現當代文史研究之發展和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