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寂寞的城市

午夜裡


晚上十一時，洛妍走在街道上正要回家，她一邊走一邊望著自己穿上高跟鞋的腳尖，覺得每步都走得好奇怪──這一步走闊了，下一步腳掌又有點彎曲。愈走愈不耐煩，心中無名的怨恨又同時擴張。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差？」
「為什麼他不理睬我？」
「為什麼你認為她做得比我好？」
「為什麼你們不認為我比較好？」

「我的腿比她長。」
「我的頭髮比她漂亮。」
「我比她聰明。」
「我比她……總之我應該比她好。」

「我應該要受到所有人的追求。」
「他們應該要被我迷倒，目不轉睛的，在我經過的時候走神。」
「他們應該每天拿著花，用不同的方法送給我。」
「怎麼可能不為我傾心呢？我這樣的能幹，美麗，特別。」
「這個世上可是只有我一個洛妍呀？獨一無二，就跟公主一樣。」

「只是我走路的樣子有點怪。」
「表情有點怪。」
「說的話也有點怪。」
「儘管他們沒有說出口……」
「但他們的表情都告訴我……」
「……我應該有點怪。」

「我算是她的朋友嗎？」
「她跟我說很多話。」
「她跟我分享零食。」
「她對我說別人的是非。」
「我擁有她的秘密。」

「但我能相信她嗎？」
「有多點人在場的時候，她只會敷衍我。」
「這個蕩婦會跟所有人調情……」
「所有男人都會跟她調情……」
「雖然他們都會跟我調情……」
「但我知道他們最想跟她調情，而我只是一個次要的調情對象。」

「她擁有我所沒有的。」
「我恨她。」
「因為這是出於妒忌……這是我比她差劣的證據。」
「但我需要深藏這種憤怒。」

街道上堆滿雜物和廢物，伴隨洛妍手執鑰匙碰撞的聲音，她的影子也跟著裙擺在地上晃動。走過幾個陰森的街口就到了住所樓下。鐵門果然又已打開，門鎖甚至似乎也壞了，而她卻沒有疑慮，反而覺得不錯，因為這樣自己就不用多花力氣去開門，於是收回拿在手上的大門鑰匙一步一步踏上樓梯。洛妍在她小時候隨家人搬到這，當時的她很害怕步入這個鐵門，總幻想有人會潛伏在梯間隨時撲出。而且生鏽的門柄、忽明忽暗的燈、破碎的梯級、牆上的崩缺與在其上不知何謂的塗鴉，每一樣都使小時候的洛妍厭惡卻步。雖然直到很久以後，她有膽獨自走進鐵門之內，但當中使洛妍至今仍難適應，使她最為難受的仍然是這裡的氣味──沿著樓梯所見的見菸蒂、鋁罐、附著食物的包裝紙、帶有污漬的廢紙、蟑螂的屍體、偶爾還有排泄物，各自發出潮濕的臭味通通都混在一起，化為同一種氣味。從小到大，洛妍都無可抗拒地在四層樓梯之間呼吸這些腐臭。

走完樓梯，洛妍打開家的大門後怕弄醒房間裡的父母，就在屋裡攝手攝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慢慢關上房門才緩過氣來。她解開首飾，脫去衣服然後坐在床邊，此時痛楚卻在身體的各個部份傳來，她只能用雙手支撐身體，再緩緩將自己躺在床上。

「腳掌和小腿。」
「腰和背。」
「肩膊。」
「頸和頭。」

她逐個部位去感受著痛楚，再逐個部位去放鬆，但肌肉自顧自的又再收縮起來。她把腫脹的腿放到枕頭上墊高，手放到小腹上，然後望著自己的腿，用腳指空抓了幾下，覺得自己是一條魚。
魚只需左擺和右擺兩個動作就能前進，看似簡單不過卻又至關重要，因為牠們前進才能夠呼吸，前進才能找到食物或是暫時的庇護所，所以牠們被這種無可奈何的天性驅使著，不能停下。而在無限的海洋裡，聯群結隊的魚群光輝閃鑠，令人嚮往；另一邊卻又有孤魚甘心在浩瀚大海我行我素，於不見天日的深海之中尋找只屬於自己的歸宿。擠在一起的魚群會感到痛苦嗎？孤身上路的魚又會覺得孤獨嗎？在洛妍的想像之中，千萬大小魚類同為一體，牠們終會在相同的海洋相望相遇，相食然後相忘，而孤獨止於相忘，所以最終就不再寂寞了。

洛妍的眼皮終於禁不住疲累，悄然垂下。


以上內容節錄自《不會寂寞的城市》心心◎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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