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節選】
沙漠青旅
午後日光曝曬著褪色的柏油馬路,呼嘯而過的車流擾動了人行道旁叢生的雜草,攪起淤積在空氣裡的大麻氣味,廢棄寶特瓶在細小沙粒上窸窣滾動,擦出空曠而細微的聲響。
拖著行李箱,走在這荒煙漫草的路上,一邊低頭查看地圖,一邊小心閃越石塊與碎玻璃。遠遠走來一衣著襤褸、體味濃臭、眼神狂亂的漢子,全身警報系統瞬間高度緊繃,直到對方如夢遊般,撐著大大的眼白,喃喃自語,無動於衷地擦身而過,才在警報解除的釋然中理解,他與我並不走在同一條路上。
沿著大街,是一棟連著一棟的新墨西哥州風格矮房。深深淺淺的泥巴色,不工整的彎曲線條,遠看像大大小小的泥磚方塊,厚實而粗獷,一種介於自然與文明、古老與現代之間的造物。
天色漸暗,一路行經名字充滿美國西部風味的旅館。沙漠城堡(Desert Chateau)、南方郊狼(Coyote South)、銀色馬鞍(SilverSaddle)—彷彿老電視裡六○年代的廣告節目,老舊、褪色,繽紛歡快裡摻雜著沙沙雜訊,恆久映現著一種磨損過的時代亢奮,如今多半零落。
旅費有限,於是走進整條路上最便宜的青年旅館。
接待處宛如某個長年流浪的拾荒者客廳。夕陽的暖黃光線從窗戶斜照進來,天花板低矮,深木色的狹窄空間裡,錯落著形形色色的雜物,牆上貼滿了老舊的便條紙,角落一架老鋼琴如黃牙般搖搖欲墜,軟爛的過期報刊凌亂地塞擠在書架上,桌遊盒、老樂器、垂著流蘇的舊檯燈,各種雜七雜八的小東西,裡裡外外覆滿刮痕與磨損,微小縫隙裡卡著沙漠塵埃,一個個都像風塵僕僕的流浪者化身。
櫃檯後方,一女子正窩在旋轉椅裡滑手機,年輕無瑕的臉上脂粉未施,頭上綁了一條流蘇頭巾,兩條蟑螂鬚般細長的辮子垂在臉側。當她站起身時,綴滿小鈴鐺與亮片的腰帶發出銀亮的碰撞聲響。她彷彿一個滯留沙漠中心的迷路海盜。
女孩為我們辦理入住手續。抬起頭四處張望,這間三十年歷史的旅館,處處是歲月鏽蝕的痕跡。經營者是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年輕時他曾去歐洲遊歷,在那裡體驗了美國當時還少見的青年旅館,印象很是深刻,回國後決定自己開一家。青旅最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德國出現,當初是為了方便學生到各地考察學習而設計,是一種教育體系的輔助與延伸。形形色色的人們,為著各自目的來到一座城市,卻在異地行旅的過程中,內化了許多意料之外的養分,最後得到的總是遠比原本預設的還要多。
旅行是一種不斷接受新經驗的學習過程。沙漠青旅老闆將這家青旅登記為文化教育性質的非營利機構,可以減稅,卻也得各別遵守許多限制與規定,例如此地不接受方圓幾里以內的居民入住,也沒有提供任何打掃服務。旅人得自己鋪床單、洗衣服,每天還得分攤倒垃圾、洗廁所、掃走廊等差事,交誼廳的桌上每日都有幾張「任務小卡」,旅人各自認領,在中午前做完,若不遵守,退房時就拿不回押金。
後疫情的暮秋,夜晚漸涼,路上車流不息,行人卻寥寥無幾。
旅館的地板永遠覆蓋著掃不盡的塵埃,踩起來沙沙作響,放大了拖沓的腳步,日子顯得緩慢而冗長。房間宛如從黃土鑿出的洞穴,低矮,靜謐,涼爽,窗子歪斜且小,陰影覆蓋了大半事物,若不特意查看時鐘,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推移。平日小鎮沒多少事可做,在床上懶懶地翻來翻去,肚子餓了,聞到廚房有人正在炒菜,就忍不住起身離開巢穴,朝著油香爆炒的方向而去。
公共廚房的冰箱裡,塞滿了免費任人取用的食材,多半是附近超市捐贈的即期品,有一整箱的麵包、滿滿一籃的蔬果,偶爾甚至還有高級超市賣剩的奶油鮭魚。海盜女孩正在流理台邊低頭切菜,桌上放著一個攜帶式小音響,她正跟著音樂旁若無人地大聲唱著,腰帶上一串亮片與鈴鐺也歡樂地叮噹作響。
我問她在煮些什麼。海盜女孩說,這禮拜五是她在這裡工作的最後一天,她想為同事們料理一頓大餐,舉辦一場道別派對。海盜女孩來自亞利桑那州,已在這家青旅打工換宿將近半年。這家非營利青旅不支付薪水,只提供免費的住宿與食物,吸引來的,往往也是些口袋空空,對物質生活並無太大要求,卻相當重視藝術與靈性發展的非主流人群。海盜女孩的生活自由自在,她寫詩、唱歌、研究神祕學,夢想是成為一個說唱歌手,只是如今仍多半輾轉於零工與零工之間,流浪到哪就在哪扎根,周末晚上偶爾在鎮上的酒吧表演幾曲,即便台下來來去去的大多都是些熟面孔,依然心滿意足。
冰箱裡還剩下幾顆蛋、半盒撞壞的番茄、微微發黃的大蒜,蔬菜籃裡有洋蔥、奇形怪狀的青椒、發黑的過熟酪梨,角落的紙箱裡則疊滿了人頭大的硬麵包。在青旅下廚,往往得即興發揮,東拼西湊,不求完美,屬於旅途考驗的一種、自食其力的證明。決定來做燉菜配麵包。老化變形的蔬菜只要切丁就看不出來了。料理架上,羅列著好幾罐裝在舊瓶子裡的香料,沒有標示製造日期,只能用聞的來判斷是否能夠使用。鍋裡熱油,加入大蒜洋蔥爆炒,什錦蔬菜丁下鍋,打顆蛋進去,再加香料調味,廚房漸漸盈滿層次豐富的香氣。三兩下,一鍋燉菜就完成了。
其他旅人開始在廚房現身。一個身穿湖水綠長裙的女人正在切水果,身邊一個好動的小男孩到處奔跑,他穿了一件大人的白色T-Shirt,留著一頭乾燥打結的金色長髮,五官細膩秀氣,乍看下像個小女孩。面對陌生人他毫不害臊,無論和誰都可以攀談幾句。我在切麵包時,他告訴我他和爸媽住在露營車上,已經旅行了好幾個月,從這裡離開後,要前往溫暖的南方過冬。
一個七十幾歲的老男人正在洗手槽邊刷盤子。他身上罩著一件厚重且破爛的深藍色披風,衣服邊緣伸出的手臂青筋暴凸,一條條硬如鋼鐵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膚下凶險地隆起,那雙手更布滿了舊傷疤痕與老化斑點,皸裂而粗糙,彷彿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的嚴寒與酷暑。老人話少,也不和其他人社交,然而他的沉默裡卻有一種刀光劍影的警戒,令人不敢輕易靠近。
一個中年男子閒閒無事地晃進廚房,手裡捧著一個裝著熱咖啡的馬克杯。男人是青旅的員工,平日和海盜女孩輪班,放假時就去附近山上的牧場打工。他長相英俊,一頭及肩金髮油油亮亮地貼在後腦勺上。他天天穿一件白色的緊身上衣,大塊的胸肌與緊實的手臂幾乎要繃出來,然而他總是散發一股百無聊賴的慵懶,眼睛半開半閉,一天大半時間都斜躺在櫃檯後方的旋轉椅上滑手機,友善卻話少,不問太多問題,也不愛人家問他問題。
這群破銅爛鐵般的旅人,和廚房裡那些來路不明、七拼八湊的食材並沒相差多少。雖然能夠用英語互相溝通,但一時半刻,卻也釐不清彼此身上背負的種種故事,對話也在這樣的默認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無關痛癢。
日夜越過一座一座時間的山頭,逐漸遠去。秋日的尾聲,白晝漸短,涼爽的陰影大面積偏斜,黑夜提早從窗戶探頭,旅人們在狹長的走廊上擦身而過,在深夜的廚房或空蕩的停車場裡短暫相遇,有時只是輕輕點頭招呼,有時佇足讓對話稍稍深入,很偶爾,尤其當夜晚氣溫驟降,情不自禁感到有點空虛時,只要有人拿起吉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撥起弦來,其他人也會紛紛撿拾手邊那些生鏽的長笛、口琴,甚至一些可以充當打擊樂器的紙箱木桶,一連即興個一兩小時,直到流轉於眾人之間的那股凝聚力自行消解為止。這樣的機會只能等待,無法計畫或強求,醞釀的過程亦十分神祕。
旅人的眼睛總是望著下一站。
一個禮拜後,穿著湖水綠長裙的女人和丈夫帶著小男孩走了。臨走前幾日,女人在青旅外牆畫了一幅彩色壁畫,大朵大朵迷幻豔麗的花,開在空白的荒漠之間,顏色懾人地鮮豔,好像多看幾秒便會被吸進去。
海盜女孩歡歡喜喜慶祝了在青旅的最後一天。她在附近山丘上一個有錢人家,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保姆工作,歡送會隔天一早,便帶著行李前往新的棲居地。聽其他人說,女孩的父親幾年前離世,母親後來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那裡沒有她的位置。獨立自主有時是一種不得不的美德,女孩在天地間漂泊,最終也學會了自得其樂。
十一月底,沙漠下起了雪。穿著披風的神祕老男人,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消失了。
金髮男仍鎮日懶洋洋斜躺在櫃檯後方的旋轉椅上,身邊的小音響不是在播放爵士樂就是獨立搖滾,從不離身的馬克杯裡,有時裝著發燙的黑咖啡,有時裝著安撫神經的卡瓦根(Kava)飲料。他的年輕歲月彷彿還在昨天,時光卻不知怎的逃過了他的注意,一眨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四十好幾。他告訴我,下個月他要去哥倫比亞旅行,為此還特地升級了 Tinder 的功能,現在天天都在左滑右滑,人還未到旅遊目的地,就已經安排好了幾場約會,在乾燥的新墨西哥沙漠裡,癡癡遙想著南美熱帶的潮濕、溫熱、蜜蠟般光滑的女人大腿,一個尚未抵達的天堂。
雜誌架上,一本紙頁薄脆,邊緣泛黃的書裡,某人在空白頁寫下:I have an insane calling to be where I’m not.
旅人與浪人並不完全相同。旅人有根,浪人無根,旅人選擇性踏上旅程,浪人卻因別無選擇而上路。有時候,旅人將自己浪漫成了浪人,浪人卻自欺是個旅人。然而有根無根,停留或駐足,理智亦或瘋狂,有時只有當事人才能夠分辨,就像在荒漠中感到一瞬間的家之熟悉,就像在抵達目的地後體驗了疏異的幻滅。
長路是難以饜足的渴望,無止無盡的延展再延展,我們時而情不自禁,時而身不由己,只能不斷前進,不斷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