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陰身的救贖
皈依三寶與頂戴上師,即身成佛的最後一次機會。
轉發師父講習氣及觀想的捆綁與解脫之道給朋友,比我虔誠認真百倍的朋友問:「我需要觀想,把自己從泥沼裡解脫出來,觀想沒有上師加持,是否會淪為一種神經質臆想?」看似簡單的詢問,把我問倒了!
腦海裡千轉百回地轉悠著稀奇古怪與正經八百的答案,再對應朋友萬分認真的態度,我難住了,真難!並非沒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選擇困難。最困難的是,害怕新答案變成朋友的老問題。此時此刻,多麼慶幸自己不是需要負責任的上師,我可以很認真地選擇答覆方式,但無法保證這是正確答案。人人都知道誰也沒有正確答案,卻偏偏頂戴上師,必須給出致命性的答案,因為這將捆綁師徒進入輪迴直到解脫。我相信,這也是皈依三寶擋在皈依上師之前的真實作用,卻也是一把打開自性解脫之門的鑰匙。想起每個師父都會再三交代,從皈依之後,勿忘日日隨時皈依三寶,這是進入中陰身的保障,亦為解脫的契機。
當然,很多人恐懼與上師捆綁,卻又覬覦三寶的無窮慈悲,於是,上師們多半會跟大眾說,皈依三寶即可,皈依上師可有可無,結果一樣。的確,結果相同,但過程卻是千奇百怪地不同啊!
很想問朋友,問題的答案在文章裡,為何你看到的是問題,而我看到的是答案?可無論是問題或答案,其實都來自我們生生世世累積的慣性,想要擺脫這樣的慣性,便只能依賴虛構的觀想來解脫。這過程,依然是習氣,只是用年輕的習慣,帶走陳舊的桎梏,餘下不那麼粘黏的習慣,要甩掉就容易多了。這就好像減肥去油脂,反而要吸收新鮮營養的脂肪,才能帶走陳腐有害的老脂肪,達到真正減重的目的,煥發生命氣息,而非讓自己一無所有地懨懨無力。
當然,用新生帶走沉痾,並非永恆不絕,而需不斷地輪迴,這促進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們沒有,很容易激起仰賴「加持」的慣性,形成更牢固的桎梏。
在所有藏傳佛教的灌頂裡,必定會有自觀融入上師,與自觀成佛。這是假的臆想,卻是中陰身唯一的解脫希望。假話說多了想多了成慣性,變成出離生生世世習氣的力量,臆想非真,力量卻真實不虛。正因為來自虛構,才要日日鞏固時時牢記,跟我們童年上學升級的情況並無不同。
初始讓人不可思議,也很難操作,這艱難的考驗,是頂級悖論,既要將上師觀想為佛,又要「見大人則藐之」,這裡的藐之,並非看扁,而是無視,差異在彼此合而為一地跨越二元對立。習慣,是日積月累的桎梏,卻也可以成為金剛利刃,能否斬斷習氣而解脫,就看這常年存儲的福報或功德,是否足夠我們衝進輪迴闖出中陰身,獲得新生,再重新蓄積力量進入輪迴,直到逐漸淡化習氣,一舉擺脫所有的粘黏。
中陰身介於生死之間,從死亡到再次轉世輪迴之間的通道。這通道,我們可以當作自己儲存硬碟的投影,既有此生與過去生生世世的經歷,亦有自我編輯篡改的假象,還有彼此因緣際會捆綁的枷鎖,以及心甘情願養成皈依習慣的救贖。
在這紛紛擾擾忙亂不堪又脆弱恐慌的中陰身裡,我們如何找到自己的救贖?
這就要依靠我們的功德習氣,為何功德是習氣?在中觀的概念裡,功德亦為虛幻,卻並非沒有作用。功德與習氣一樣,有千千萬萬種,不是單一品相。這也是為何功過不能相抵的原因,因果報應,一個蘿蔔一個坑,都會在中陰身階段紛紛呈現,讓脆弱不堪的中陰身愈加暈眩,而失去本該具備的清醒理智。此時此刻的「固執」才是我們需要的力量,這份固執或者我們平時恐懼的執著,來自日積月累的功課,時時皈依三寶,脫口而出的一絲念想,能讓飄搖的魂魄即刻出離虛幻大本營的中陰身。
我曾在周渝家裡,巧遇扶乩維生的洪通作品,一整套看似凌亂卻次序井然的二三十幅畫作,有鉛筆有水彩有素描有粉彩,甚至還有文盲的書寫,沒有上過學的洪通,進入忘我世界裡,擁有的臆想,是完整的結構,那是令人顫慄的中陰身過程,從死亡到出生前的經歷。觀賞這套畫作時,沒有恐懼,而是驚歎,愈發貼近了《金剛經》說的「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無需解析,就是知道,知道了也就看見了,然後理解,也就放下,一絲力氣都不用增加,一絲念想也勿升起。我感謝自己有這樣的機遇,看見,是一次多麼奇妙的解脫。
若非時時皈依三寶,很難具備如此坦然知見,若非頂戴上師,想要堅持無形無狀的皈依,其實很艱難。
我們清楚地知道,日日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實質畫面,很難不被帶走,身心靈四分五裂,仿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皈依三寶,可以輕易瓦解,消散於自我固化的堅實城堡中。曾經以為,在我皈依三十年後,早已養成的「良好」慣性,足夠對付自我生成的惡性膽固醇,嵌入良性養分的新鮮膽固醇,卻未料,一旦進入我執的暈眩裡,孰為惡性孰為良性,如此簡易的分別,依然做不到。即便勉強置換成功,照樣能將生機盎然的膽固醇,分秒變成沉痾。難免自問,不是才注入的新鮮養分嗎?
我們需要膽固醇製造賀爾蒙、吸收維生素D甚至促進消化,肝臟可以生成百分之七八十,餘下的則取自各種蛋白質食物。而輸送膽固醇到需要的細胞組織,則仰賴暢通的管道與擔任運輸的脂蛋白。如此細緻有序環環相扣的運作,除與生俱來的基因外,需要良好的生活習慣維持。當然,這樣的維持並非永恆,卻能延長我們嚮往的生活品質。
自我封閉疫情期間,我徹底擺爛,也搞垮了身體,拿到老人卡的最佳藉口,就是我老了我有資格躺平,於是接收暗示的身體就真的躺平動不了,連往常輕鬆下樓也變成兩步一階地艱難。我想到年近百歲仍堅持與校友保持聯繫的老校長,我想到前往紐約時在機場遇到已九十歲仍健步如飛的周聯華牧師,便撐起僵硬如石頭的身體,定時就醫,至少做到不恐懼上下樓,同時,觀察自心的變化。
我開始廣邀老友聚餐,社交是激發生命力的動能之一,也讓自己看到頹廢中的肢體,曾幾何時,心靈也跟著飄零散逸。我以無法輕鬆打坐的肢體,來讓自己鬆弛本該持續不懈怠的日常皈依功課,看見腦海中飄搖難聚的簡單修持,這三十年的累積慣性竟如此脆弱不堪。往左還是往右?似乎一直在跟我開玩笑,要嘛繼續擺爛,要嘛奮起找回以往生機勃勃的信念。在幾乎放棄攤平的瞬間,疼痛,讓我明白,擺爛並非即刻死去,卻要時刻經歷不想要的愈加艱難。
汗涔涔地慶幸,始終未放棄皈依三寶皈依上師。這是我擺爛的底氣,也是再度自我拯救的仙丹。師父曾說,即便你丟掉了頂戴上師,也不要忘記皈依三寶,這最簡單的念誦,是底氣,也是通過中陰身的鑰匙。
其實,中陰身的過程,並非要等到生死之際才能看見,我們每天醒來便是再生,睡著便是短暫的死去。一日一生死,此生經歷無數個生死走道,同時是無數個如是信解的機會,直到真正進入中陰身,我們擁有自我拯救的際遇是無限的。在有限的無限裡,能如是知如是見,需要功德,而激發功德有效運作的,是頂戴上師。一如帶給身體正常運作的膽固醇,不可或缺地善惡交替,是善是惡,存乎一心。
即身成佛可望不可及,但中陰身成佛,卻是一念之間。我從母親的臨終過程,看到了希望。
自觀為佛,自觀成佛,在真真假假之間,從與上師合而為一起始,終至忘卻你我之別,而達到自證成佛的目的,這過程,相當艱難,卻也可以非常簡單。據說,無論難易程度,都需要具備一定的福德。
《金剛經》裡讓我淚流滿面的一段話,便是「若善男子、善女人,於此經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這看似簡單的哄騙,卻如此真實地在我禁語兩個月後發生了神奇作用,也看到了這簡簡單單裡的救贖。
我經歷過的死亡
面對屍體的瞬間感悟,給自己解脫的生死線。
「看見死人臉」雖說是一句罵人的話,但我卻經常深刻體驗著這樣的畫面。也許是從小直面死亡的機會太多,甚至經常有吹吹打打的裸棺送葬行走,時不時就會遇上一具棺材迎面而來,我都不免感受著怪異的悸動。後來,發現自己常在瀕危親友的臉上看到死灰色,那是生機盡失的顏色,多半一旬左右就會被告知對方的亡故。
最早遇見的是外公去世那年,我兩歲,在大人一陣忙亂間爬進棺材,據說事後發燒了好幾天。然後是十歲那年父親過世,只看到了骨灰。再然後是外婆、公公、婆婆與母親相繼去世,我帶著藏傳佛教師父們在殯儀館給他們誦經,一次性看到好多認識與不認識的屍體。由於母親性格的獨特性,我帶著她的骨灰去朝聖,沿途撒下碎片,最後在恆河邊跟她說再見,大伯看了我撰文描述過程,從美國打電話來要求比照辦理,於是大伯罹癌去世後,又再沿途朝聖一次。
我的菩薩戒授戒師父頂果法王荼毗大典,與我的魔法師父聽列諾布仁波切的荼毗大典,相距二十年,都在不丹的巴洛古都舉行,賦予我神奇的精神震撼。前後兩次之間,我的藏傳同修好友與皈依師父相繼離世,分別刺激到無可名狀的靈魂激盪,死亡,已經不僅僅是消失,卻彷彿有看不見的幾度空間連線,讓活生生的我們,看見逝去的痕跡行走。
直到去年拿到老人卡的一甲子有餘,我看見過無數親友們的屍體,最大的感觸,就是靈魂離體後的軀殼,真的如玩偶般沒有生命力,一點剩餘的生機都沒有。這實在是太神奇了,人真的有靈魂與軀體分離的狀態,而我居然能清楚感受到,令人費解,我無法說服自己不相信這無法證明的體驗。
於是,死生契闊,忽然出現在腦海裡。與子成說,非僅關乎愛情,而是任何在自己生命中出現過的連帶關係,這種牽絲引線,讓人掛著,無法釋懷,也是一種感懷,仿若這生死之間就只是個過程,並不如我們知道的那樣決絕。
有回大年初一夜晚,忽然接到林麗珍老師的電話,她與陳念舟夫妻在周渝家喝茶,一泡百年千兩茶,喝得神魂舒爽,忽然想起我住在附近,三更半夜把我叫出門。我很慶幸忍著雨夜蝕骨的冰寒,喝到小小一杯就讓人冒汗的老茶。而更精采的是周渝搬出了未展出的洪通系列素描,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周渝隨意擺放的大小幾十幅不規則畫作,驚然展現了完整的中陰身過程,我看得汗毛豎立。
洪通不識字沒上過學,所知皆為扶乩而得,也就是一般人知道的與神鬼交談。周渝與兄姊們年齡差太大,以至於孤獨面對家國情懷滿腹的老父成長,從小就長老了,一路老到底,敏感而知眾多世事,也就能茫茫然地欣賞洪通隨手而就的塗鴉。緣分很奇妙,互相干擾牽引。周渝心存善意地買下洪通所有的作品,支助他擺脫窮困病重,未料,多年後,這批作品受到國際拍賣的青睞,而幫周渝解除了當年的經濟壓力。在周渝身上呈現的因果,很及時,這該是他無意插柳的事件之一,紫藤廬茶館牆上的許多畫作,都是他收留藝術家的證據,如今雖說未必價值連城,卻也在拍賣市場上有行情地位的作品。
公公的遺囑,僅通知在台直系親屬,不可發訃文。正巧有位喇嘛堪布同修在台北,算是我皈依師父的第一批學生,便很不客氣地邀請:「你會超度嗎?」應該會吧!沒做過!「什麼?你就只會辯論經典嗎?」哦!師父也有教超度,只是沒機會用。「那走吧!給你實習機會!」他很好脾氣地欣然同意。我們便直接去殯儀館的冷藏室,拿著紙條號碼到處找不到公公,問管理員才知道,冰櫃客滿,公公躺在輪椅上排隊,還有連推車都輪不上的,穿著壽衣帶著壽帽像只布娃娃似地坐在地上。我們面面相窺,然後我說:「那就全部一起超度吧!」「我也是這麼想的!」經文念誦完畢,點香燃完,我們「慢行」出去到大馬路上,才忽然相視大笑:「太不可思議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屍體!」他說:「我也是!」又補上一句:「神奇的經驗。」這一回,我徹徹底底地看見,屍體的靈魂真的不在,那是空殼子。
西藏人對人死後的看法很傳統,也很簡單。人分三六九等,這不是富貴等級,而是按照修行傳承與功德(藏文的功德含學識)來決定是天葬、水葬、火葬還是土葬,當然還有一種就是真身坐化不腐朽被供養在佛龕上如六祖惠能。至於寧瑪派的虹光身,就是在坐化前閉關封死關房,直到身體完全消失成一道光,僅留下一身袈裟。這些都是傳聞,我親眼看見的,是敦珠法王的一寸真身,據說留這一點沒有完全消失,是為了留下證據。
母親彌留之際,正巧達賴喇嘛的兩位老師在台灣,一位是破瓦法(中陰超度)專家,另一位是因明邏輯學專家。可以說沒有信仰卻又什麼都相信的母親,讓我決定請兩位大師去給她超度。若非親眼所見,真的無法相信,在大師誦經的過程裡,母親頭頂快速鼓起,頭髮豎立(幸好她是短髮容易辨識),我忽然全身輕鬆了。原本從母親彌留到送進殯儀館的幾天,從頭到腳每個細胞時刻都疼痛的我,這瞬間,徹底解脫。於是,我又即刻安排母親遺體立即火化,當火化爐釋出滿盤珍珠白帶著幾許七彩各色碎骨時,我渾身飄飄然,仿若天地間任我遨遊地愉快,原來對著消失中的母親承諾帶她去朝聖,是真的管用啊!
自幼在華興育幼院長大,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跟母親之間有如此緊密的關係,生與死的短暫過度,竟是如此徹徹燃光地敞亮,心,是從所未有地知道,《金剛經》說:「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很幸運地,認識了許多頂級科學家,自己無知,卻因為別人龐大的海量知識,體悟了經典裡說到的極大極小與無量無數,竟是真實不虛地存在。這種看似無法明白的語言文字,是可以在某個瞬間,讓人看見讓人知道讓人明白的。
走進某個瞬間,是如此地可遇不渴求,卻又是如此地自來自去,讓人很想笑,想起在尼泊爾加德滿都期間,那忽來忽斷的電源。
打開網路臉書,忽然跳出多年前去紐約上州探訪師父時,進入莊園前那條大道的秋冬景觀,落葉枯枝,我心不荒涼,反而既忐忑又激動起來,每次走每次都有強烈的心跳。那種無所從來的連結,仿若網路線,能溝通,卻看不到實質的線路。想起師父經常說:「我不在的時候,仍然在。」他在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逝世,我很震驚,雖然他病了多年,但我們從不認為他會被病痛帶走,然後,我認為他是自己想走。別問理由,我就是固執。他走後,我在不丹參加了荼毗大典,然後去紐約上州探訪他守莊園的次女,順便頂禮他的舍利塔。進入莊園時,我心依然如故,激動又忐忑地踏上這條大道。
這是一條奇特的路。如他所言,他依然在。
每每回想到荼毗大典現場時,都忍不住再三確認,當時是否是產生幻覺?就在他被火化之時,我坐在草地上被濃煙燻得閉上眼睛,然後,他忽然如巨人般出現在眼前,對著我微笑,樣貌很年輕,神清氣爽。我忍不住說:「你爽了,我們傷心了。」然後,他一直對著我笑,我則拚命地掉眼淚,一副要把他哭回來的架勢。當然,我沒有如願,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該走了。」
又想到去印度中部參加同修的荼毗大典時,暴哭三天的場景,不知道哪來這麼多的淚水,回程到新德里遇到我的傳承灌頂師父,也這麼問我:「據說妳眼淚很多?」我撇撇嘴沒說話,然後他又問:「我死的時候,妳也會掉這麼多眼淚嗎?」啊?啥?「我不知道!我應該會比你早死吧!你比我年輕。」他笑笑:「年齡不會決定死亡的時間。」我又很皮地說:「放心,我比較需要你的超度,你等我先死吧!」他很酷地說:「走著瞧!」
師父的師父也是我的師父,其中之一是頂果法王,我在香港遇到從四川回來的他,飛去接菩薩戒,然後又在不丹參加他的荼毗大典,那是我第一次造訪不丹,一切都很新奇。最奇怪的,並非是他魁梧高大的身體縮得非常小,比我還小很多,而是我們排隊去給遺體頂禮時,被分發黏著屍水的鹽粒,當時沒聽清,就跟著吞下去了,旁邊的洋阿尼調皮地對我一笑,然後不懷好意地說:「那是我師父身體上刮下來的東西喔!」我看看她又看看別人,問:「大家都在吃嗎?」她很高興地說:「是呀!」「喔!那我跟著吃沒錯吧?」「嗯嗯!對的,你會得到很大的加持。」三十多年前,對藏傳佛教仍萌懂的我,完全無法體會何謂加持,既然大家都照做,我便從眾。話說我也難得如此乖巧,畢竟這也是我師傅嘛!
如此漫長卻又短暫的三十年,我學到了什麼?
送走母親的最後一程
捕捉臨行前的福德。
朋友母親病危,其實,應該說是病危了很久,像前陣子九十高齡的乾媽進了加護病房,又平安地回家了。從四十年前跟乾媽同病房開始,她就經常被救護車送來,進進出出地上演驚魂記,誰也想不到她竟活得比誰都長,至少比照顧她一輩子的乾爹長。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用她的最後一程,來寬慰朋友。
若非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搶救,她若失去意識,我必須當機立斷;在措手不及下,看著病危的母親,我仍顫抖著詢問醫生,搶救可以維持多久?答案是放我一馬的四小時,誰會為了四小時去折磨自己的母親?如果是四年,我肯定會猶豫,看著母親插滿管子痛苦地躺著,也不敢擔負不孝之名拔除她最後的苦難,誰敢?
她躺在那裡,沒有生命跡象,醫生說她的腦子是活的。但我盯著她,知道她已離去,也許是血緣關係,也因為母親跟我是可以互罵的朋友,看一眼,便知道,她不活了。根據常識,我不哭不叫,小小聲地告訴醫生,不要再為她做任何事,只求她不痛苦。說這話時,我全身的細胞都在發抖,疼痛在擴散,痛感在增強,走出加護病房已暈眩,通知弟弟與剛好在台的老喇嘛,舌頭抖得無法把話說清楚,幸好八十高齡的老喇嘛經驗豐富地安撫我,讓我把話說完,然後承諾一定在二十四小時內幫母親誦經,平安地渡過中陰身,這生與死之間最脆弱的漂移階段。
連夜把母親的遺體從醫院搬到殯儀館,為了搶在二十四小時內讓老喇嘛為她誦經。我們奔馳在暗夜裡的高速公路上,坐在母親身邊,不斷地在心裡道歉,希望司機不要動作太大,以免造成她的痛苦。而我自己,渾身都在隱隱作痛。翌日去讓人洗頭時,必須哀求小妹盡量輕,用揉的即可,被觸碰的我齜牙咧嘴,很難描述為何能痛得死去活來,誰信?然而我知道離去中的她捨不得,我忍著。乾乾淨淨地去殯儀館,等候老喇嘛給母親最後的祝福。我在母親身邊說了最後一句:「一定帶妳去朝聖!」她愛玩,肯定樂意的。
即便是我信任老喇嘛的祝福,也難以相信眼前發生的景觀。我把母親的遺體從冰櫃裡拉出來,老喇嘛讓我掀開白布,露出頭部即可。此時,我又開始全身發疼,和弟弟一家四口圍繞著母親,聆聽喃喃誦念。忽見母親頭皮緩緩隆起,我以為自己頭暈眼花,卻見母親頭髮也豎起直立,而頂門也愈來愈鼓脹,心頭卻莫名地輕鬆,千斤重擔卸下般,感覺困在屍體裡的母親,已從頂門脫困,而我,終於平靜了下來,如暴風雨過後。當下,我知道可以送母親去火化了。
那年的火葬場尚未整修,仍是老式整排的焚化爐,一批整排一起火化,同時拉出鐵盤擺放,任由家屬自行撿骨,放入事先備好的骨灰罈。我轉頭瞄見左右鄰居的骨灰,跟父親當年的遺骨一樣,呈現死灰色,閩南俗語說人臉色難看,就叫「死人骨頭」,果然暗沉無光。忽聽得五歲的姪子大叫:「奶奶的骨灰好漂亮啊!」雪白如珍珠的整盤遺骨出現在眼前,稀稀落落的七彩顏色,如揮灑出去的顏料,隨意染著在珍珠白骨灰群裡,粉末狀、顆粒狀甚至珊瑚狀,有翠綠、金黃、粉紅、豔紅、橙紅、水藍與粉紫,五彩斑斕。這一盤粉嫩的遺骨,仿若帶給我解脫,全身的疼痛瞬間消失無蹤。
母親像大部分的閩南台灣人,沒有清楚明確的信仰,嚴格說來,她什麼都相信。只要你敢說,她就敢信,而且是全心全意毫不懷疑。對我這種疑心病重的人來說,這簡直是愚蠢的極致。然而,若非她全然的「相信」慣性,怎能在中陰身的脆弱狀態下,完整吸收到老喇嘛的好意呢?相信,竟然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好習慣,根據老喇嘛的說法,這也是生生世世累積的福報呢!否則,怎會這麼巧,遠從印度來台的老喇嘛剛好趕上為母親送終?
我裝了一小瓶母親的七彩遺骨,大部分留給不許我全數帶走的弟弟。對我而言,一點點,足以讓母親跟著我去旅行。整整兩個月,完成我對母親的承諾,去朝聖。從新德里的雅木納河,溯流而上,到恆河再去菩提伽耶,然後去尼泊爾探訪傳法中的皈依師父堪布阿貝,再到不丹的布拿卡母子河。最後,回到恆河邊,日出與日落間,泛舟其上,在火辣辣的陽光裡,撒下母親遺骨,登上對岸的沙灘,裝回吸收千千萬萬人遺骨的恆河金剛沙。多年來,這一小瓶金剛沙,撫慰了許多彌留中的親友,最後一點點,昨天轉交給焦慮中的朋友。
經常有朋友問我,該如何面對瀕臨死亡的親友?常年駐居紐約的師父曾經告訴我,相信,是最重要的質素,信什麼都好,不必然一定相信佛,只要信,相信本身會帶來救贖,但這一點最難。若缺少信的質地,即便會念再多的經典,也毫無作用,連做善事累積的功德都比累積沉重的知識強。沒有功德,不會也無能相信。母親臨終送給我最後的一堂課,恰恰是相信。我雖距離學富五車非常遙遠,站在只有小學畢業的母親面前,想當然耳地頭頭是道,但她的相信,瞬間擊潰了我多年累積的知識堡壘。
如果臨終之人沒有信仰呢?如果是至親,或者是他最關注的人,信你所信,是他最後的依靠。
若是我的朋友,當然會建議念誦《金剛經》、《心經》或任何經典,甚至一句觀音咒也管用,如果你更信任具象的事物,那麼,誓願救度地獄眾生的地藏王菩薩,是最好的當下救星。其實,不管是什麼,信,一個字也成,不信,念再多也惘然。佛陀之所以要用八萬四千法門這樣的百貨公司任君挑選,便已是一面眾生投影的鏡像,我們貪婪所以多多益善,只要能吸引到你的注意力,有何不可?
如果你是基督徒,教堂是美麗的歸屬;如果你是回教徒,清真寺有安撫你的經文。如果你沒有任何的信仰,卻又非常渴望精神慰藉,那麼,我建議你找自己願意相信的人,尋求一段堅定的依靠,幾句話,便能叫人解脫。無論如何,思索生死,顯然是人生不可迴避的禮物。直面,便能穿越;規避,便陷入無止盡的困境。
母親的死亡,是我人生最大的痛,卻又是最重要的一課。現在,朋友述說的死亡艱難,也讓我在她身上看見不可思議的曙光,於是,我說:「也許母親最在意的是你,她在等你,你放下,她也就放下了。」你能做的,就是讓她相信你所相信的,你的堅信不移,會讓臨終靈魂敏銳的她,有千百倍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