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羌的母親人稱馬氏。她的難產是緣於自己在臨盆前看到過一次嬰兒的降生。
那是一個冬天,冷空氣帶來了樓蘭國入冬後的第一場雪。棉被已太單薄,凍得人無法入睡。羅布泊湖水結了冰,想解渴只能敲成小塊嚼著吃。大雪的第三天,又下起了雨,茅屋漏了頂,雨水和雪水順著茅草往下淌,結成了一條一條的冰漬。
馬氏的丈夫擔心他在這樣的天氣打不了魚,整天念叨,看到馬氏就問:「你說,這鬼天氣什麼時候會變好?還能打魚不?」
馬氏始終對他笑笑:「春天很快就到了,天氣一暖和,就可以打魚了。」她挺著球狀的肚皮,棉衣已盛不下大肚子,幾天前,她又將棉被裁出一條,裹在自己的腰腹上。她對自己的丈夫伸出了手:「快看,我的手快爛完了。」老實的打漁人探頭一看,她的手腫成兩個肉團,凍瘡爛處淌著沾血的濃水。
「你說,咱隔壁家的發婆先生產,還是我先生產?」馬氏問道。
「你先,還是你先。」丈夫一臉討好之意。
「你待在家裡,我看看她去。」話剛說完,馬氏便一腳踏出了家門。
還沒走到隔壁家的發婆家,馬氏便看見她家的門口直挺挺地站著個人,叉開赤裸的雙腿,圓滾滾的腹部馬上要爆炸了一樣。
待馬氏走近一看,是隔壁家的發婆。發婆看見她,五官擠作了一團,整個人突然往後直直仰倒。
「怎麼回事?」馬氏上前拉她,一拉,她便慘叫,兩腿間開始淌水。
「你要生了呀,怕是羊水破了。」馬氏掰開她的身子,一時間嚇得渾身發抖。發婆聽到這句話後,哭聲煞時淒慘。
雪在這個時候停了,天色陰沉,風反而刮得兇猛。發婆在這個時候把身子慢慢轉過去,半跪半蹲了下來。雙手撐著地,像是與一股無形的力量較勁,樣子可憐又可怖。
「啊——」
一聲淒厲的哭喊聲蓋住了所有的風聲。馬氏感到在那一刻天就要塌了。當眾人紛紛圍過來,看見發婆像死了一樣躺在冰冷的雪地上,馬氏的手裡托著個血肉模糊的小東西,又黏又涼。馬氏的手撫在她的身上,感到她蛻皮抽髓般地痛苦。
這是個男嬰,瘦得像一枚乾枯的樹葉,鼻息微弱得像沒有了呼吸。而他的眼睛卻奇大,兇狠地盯著馬氏的臉。令人恐懼的是,他渾身發藍,頭皮卻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白色的腦漿在裡面流動。
「這是個怪物——要遭天譴了。」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奇異的顏色,手一鬆,小嬰兒一下子摔落在地,連接母體的臍帶一下子斷裂了,一股濃血噴了她一臉。
「怪物!這是一個怪物。」馬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待人們把幾近昏厥的發婆抬走好長時間後,馬氏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兩天後的晚上,馬氏生產。那天沒有下雪,風同樣刮得狠,路上的人都被刮得順風斜著身子。馬氏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茅草屋頂。那沒蓋的屋頂就像是發婆那個嬰兒的眼睛,惡狠狠地,帶著怨毒的眼神看著她,看著這個世界。屋頂上的茅草片又被吹跑了,她的丈夫在風裡縮手縮腳地跑,去追那塊薄得遮擋不住任何東西的茅草片,沒聽見降生下來的嬰兒的啼哭聲。那哭聲愈來愈近,似乎嬰兒邊哭邊往這兒走,去找他。他的目光和神志一下子就被這銳器般的哭聲攪散了。待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屋子裡,看見妻子赤裸著創傷的下身,身上的血已流盡,腹部涼嗖嗖的,她的頭歪向一旁,眼睫毛被月光拖出兩排密而寬的影子。這是她死前僅有的美麗。
而她腳下的嬰兒,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完整的多。是個女嬰。她有淡金色的頭髮,還有眉毛,也是茸乎乎的,身上黏了血,這是來自母體的血,似乎替她紋了身。她的頭扭來扭去,像是在找母親熟了一秋的乳房。那對乳房,它們似非肉體的,猶如銅鑄。
摸著妻子漸涼的身體,這個老實人一下子哭得令自己快要喘不上氣。最後,他把妻子埋了。在她的墳頭插上了好幾根木柱子,頭是圓的,狀似男根,若仔細看,上面有塗了血的符號。他步履蹣跚地走回家,茅草屋裡,馬羌稚嫩的哭聲驚動了宿鳥,宿鳥的叫聲神祕莫測。
最後,是鄰居的一個老太太抱起了馬羌,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說:「可憐的孩子,剛出生就死了娘。」
若干年後的馬羌,有的時候會想起自己從未見過母親的臉,就心懷戚然——像在樓蘭塵土飛揚的街市上,一枚蒼白的太陽懸而未落。樓蘭國的城牆外,藍色湖泊如一枚巨大的眼淚,她一言不發地面向湖泊,手腳冰涼,然後,用手捂住了眼睛,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悼念母親的死亡。
沒人看到,這樣的舉動對她來說或許是一個標誌。
從她七歲開始起,她的父親——那個愛嘮叨的漁人就把自己所知的全部捕魚技巧教給了她。他告訴她如何傾聽魚群的聲音,它們一起到來時,會發出風一樣的聲音,魚群的聲音在水裡如此明亮,在心裡會喚起一種緩慢的戰慄。
儘管在樓蘭城,少有女孩出去和男人一同捕魚,但是這個善良的漁人還是在自家的船上給她留了一個位置。他知道她在這方面有天賦,並且熱愛水上的生活。
到了捕魚的季節,湖裡再次塞滿了卡盆船。根據季節,他們每過兩三天便一同下湖,遇到有風的晚上,這些船身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木鐘般的聲音。
早些年,馬羌還不能將魚的聲音從湖水波浪的聲音中區別開來,很多年過去,她也自然學會了這門技術。
一直到夜晚的湖泊把麥田裡的氣息吹送過來,馥鬱而惺忪,好像大地剛翻了個身,淡淡的霧氣從湖邊漫過來,把蘆葦叢中野鴨子的叫聲也漫過來。
靠近湖邊的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樹葉,尉屠耆總覺得黑暗中有東西在眼前移動,仔細一看,發現那不過是高大的葦葉的陰影。草叢裡昆蟲的鳴叫聲讓人覺得,這些蘆葦的每一根枝條,都被河水泡過。
岸邊的一個空地上有數間木屋,木屋都用葦草圍起,門框用粗的木柱撐著。
「別怕。」馬羌說道:「這些都是漁民的屋子,裡面沒有人。」
尉屠耆跟著馬羌來到她家的船上。馬羌的父親正在岸邊布網。這個有著扁塌鼻子,說話時把酒氣哈在別人臉上的捕魚人,額頭上有著樹皮一樣的皺紋。他用寬厚的手掌摸了摸尉屠耆的臉。尉屠耆接受了他散發出魚腥味手掌的撫摸,然後便看到船上有網具和木桶,還有幾隻草編魚簍。他們的家,就是這些了。
馬羌告訴他說:「每到夏季,湖裡的魚多得烏黑一片。」說完,她撲通一聲跳進了湖中。湖面上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又聚攏來,馬羌已不見了影子。
尉屠耆坐在船沿上,他不知道她在水中如何捕魚。
過了很久,還不見馬羌的腦袋冒出水面。尉屠耆的手緊緊抓著船,著急地低頭看著水下。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聽到船下面有水花的聲音,不一會兒,見馬羌冒出了頭來,濕漉漉的金髮披覆在眼睛上,像一條魚。
馬羌的父親在河床凹陷的地方,用葦桿編成了長方形的篩子,然後,再架一個漏子,馬羌捕上的魚嘩嘩地落在漏子上。
此後的秋季、冬季和春季,一個叫尉屠耆的少年和一個叫馬羌的女孩,共同坐在羅布泊的湖岸上,他們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藍色湖泊,馬羌已經知道尉屠耆是樓蘭國的小王子,只是他們仍是兩小無猜的年紀,很難意識到彼此之間在以後會產生什麼情誼。
他倆時常就這樣坐在一起,看天邊飄浮的雲彩,陽光在湖泊的最上方一片燦爛。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尉屠耆有時會看著她的小臉上那雙深藍的眼睛,他發現隨著光線的強弱,遊浮其間的金色斑點時隱時現,但她的瞳孔始終烏黑,彷彿漆黑的岩洞一般。
這雙眼睛讓他看到了一切。
是的,那些日子有溫暖的陽光,濕潤的沙灘上,白色的泡沫泛著魚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