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宮崎駿過於敏銳的「技術」論——《風之谷》
1984年 《風之谷》
「火之七日」導致文明崩潰。包括娜烏西卡在內的風之谷居民,在面對威脅人類生存的腐海森林過著樸素的生活。然而,風之谷卻捲入了多魯美奇亞和培吉特之間爆發的戰爭中。文明遺留下來的生化武器——巨神兵和腐海領袖——王蟲群開始活動。最後,娜烏西卡阻止了王蟲入侵,人們也停止了戰爭。
《風之谷》是高度奇幻作品
一九八四年上映的《風之谷》是宮崎駿的第二部長篇動畫電影。當時的製作工作室是一家名為「Top Craft」的公司,但在一九八五年,也就是上映的隔年,公司改組為「吉卜力工作室(Studio Ghibli)」。因此,現在《風之谷》被視為吉卜力工作室的第一部作品。本書自然也將《風之谷》視為吉卜力動畫的一部分。
《風之谷》被歸類為所謂的奇幻作品,而奇幻作品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低度奇幻和高度奇幻。
低度奇幻是指與現實有所聯繫的作品,其代表作包括《哈利波特》系列。《哈利波特》的故事背景是當代的英國,當中的倫敦車站與魔法世界相連,由於與現實有所聯繫,所以被歸類為低度奇幻。
相對而言,高度奇幻則是描繪與現實相距甚遠的虛構世界。如果與《哈利波特》對比來舉例,《魔戒》系列就屬於高度奇幻作品。而故事在「很久以前,在遙遠的銀河系中」展開的《星際大戰》系列也屬於此類。請不要誤會,所謂的高度或低度並不是指作品品質上的高低,而是指與現實的距離。
至於《風之谷》,當然也屬於高度奇幻這一類。
被鐵鏽和陶瓷覆蓋的不毛之地
那麼,在高度奇幻作品《風之谷》中描繪的虛構世界是什麼樣的呢?
在電影的開場中,透過字幕進行了解釋。
巨大工業文明崩潰後一千年,在覆滿鐵鏽與陶瓷碎片的荒涼大地,散發出有毒瘴氣,被稱為腐海的菌類森林漸漸擴大,威脅著衰敗人類的生存。
這是一個簡單的說明,但包含了重要的資訊。在《風之谷》出現的大地,被描述為「覆滿鐵鏽與陶瓷碎片的荒涼大地」。
如果沒有留心觀看,會很容易搞錯,《風之谷》的故事背景並不是沙漠。
我們常常有一種固定觀念,認為「文明一旦滅亡,那裡就會變成沙漠」。無論是埃及還是中國,許多古代文明都在沙漠中發現,而在當今地球上,由於環境破壞,沙漠化問題日益嚴重。包括《瘋狂麥斯》系列在內,許多奇幻作品都將末日世界設定在沙漠中。
電影版《風之谷》也有宮崎駿所創作的同名原作漫畫,為了更加深入了解,我們也可以看看漫畫是如何介紹這個世界觀。
歐亞大陸西部邊陲孕育的工業文明,於數百年之間擴展至全世界,形成了巨大的工業社會。這個剝奪大地資源、破壞大氣層,隨意改造生物的巨大工業文明,於一千年後達到巔峰,隨即急遽衰退下去。
被稱為「火之七日」的戰爭使都市布滿有毒物質而崩潰,複雜且高度發展的技術體系喪失,大部分地表變成不毛之地,此後工業文明未能重建,人類開始存活於漫長的黃昏時代。
大地上能看到的只有生鏽的物品和一些細小的陶瓷碎片。換句話說,這就像漫畫版中所描述的那樣,這是一片比沙漠還要荒涼的「不毛之地」。
與歐洲衰退歷史重疊的世界觀
要再次讓工業文明從一望無際的陶瓷碎片大地上崛起,需要地表陶瓷的回收技術。然而,「複雜且高度發展的技術體系已經喪失」。結果只有無法回收的陶瓷繼續擴大範圍,進入了一個完全無法回頭的世界。
舉例來說,風之谷的風車基座看起來像是磚造的,但實際上很可能是削切陶瓷塊製成的。此外,在作品中,勇者猶巴形容自己的劍是「從王蟲外殼削切製成」,並誇口宣稱它能「貫穿」多魯美奇亞軍的「陶瓷裝甲」。
在這個喪失技術體系的世界,使用的全都是自然取得的陶瓷和王蟲外殼製作的工具,這裡缺乏高度的加工技術。更進一步地說,甚至連金屬的精煉和加工技術都不存在。從設定上來看,一些看似金屬零件的部件,也可能是陶瓷切割而成的。許多工具呈現粗糙的形狀,也許是因為缺乏易於處理形狀的金屬造成的。
換句話說,娜烏西卡等人生活的故事世界,是一個文明崩壞後,退化至石器時代的世界。
這並非誇大其辭,而是以歷史事實為範本,即支配歐洲的羅馬帝國崩潰後,整個歐洲迅速退化至石器世代。
羅馬帝國憑著水道、建築,當然還有製鐵等技術而繁榮。然而,維持文明需要龐大的森林資源,尤其是他們砍光了南歐所有森林。羅馬帝國最後因為異族入侵而滅亡,而當文明一旦滅亡,技術也會隨之消失。
大家都無法修理水道或建築了,人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如何建造的,而且取得製鐵這些產業所需木料的森林也消失了。這樣一來,一些地區回到了鐵器時代之前,甚至是更早的石器時代。雖然有些地區努力保持以前的水準,但整體而言,直到森林重新生長及文藝復興開始之前,這段時期被稱為「黑暗時代」,並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風之谷也是如此。在「火之七日」後,昔日的技術已然失傳。他們的生活頂多只能勉強維持在比石造建築好一點的水準。
風之谷的生活絕對不應該被肯定為牧歌般的景象。娜烏西卡等人正活在「黑暗時代」之中。
亞瑟.查理斯.克拉克的技術論
儘管如此,在《風之谷》中崩壞的「巨大工業文明」,以我們現代人來看,已經是未來的事情了。因為都被稱為「巨大工業文明」了,因此以前應該擁有相當先進的技術。難道這些技術會因為區區一個「火之七日」就完全消失了嗎?然而,未來的技術是虛幻之物。
科幻作家亞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以《2001太空漫遊》和《童年末日》等作品聞名。他有一本名為《未来のプロファイル(暫譯:未來的輪廓)》的散文集。他在書中提到,假如將亞里斯多德、伽利略.伽利萊,甚至是達文西等歷史上的天才帶到現代,向他們展示飛機、直升機和汽車,將會發生什麼事呢?
克拉克說,他們一開始一定會感到驚訝,但幾天後應該就能理解其原理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太厲害了!」他們可能會對精密的工藝技術感到驚嘆,但
不管是兩千年前的人,還是五百年前的人,應該都能理解基本構造。
然而,如果向他們展示電視、電車或電腦,恐怕他們會完全無法理解。這是因為他們內心沒有理解這類電子、網路或電波等概念的框架。他們能夠實際感受機械結構,因為這屬於物理學範圍,但是電子及其後續的領域,已經達到昔日人們無法想像的程度,發展到與以往不同的思維層面。
我們也是一樣,例如電腦或手機壞了,我們知道它壞了,但我們自己無法修理對吧?隨著機械技術的進步,機械內部對一般人來說就像黑盒子般難以理解。
你可以請修理業者更換,或是買新的換掉舊的。但即便是修理業者,也未必完全了解技術,可能只是理解「這裡壞了就觀察這裡,然後更換這裡」之類的操作手冊。機械製作者也是如此。即使是專家,也對自己專業領域以外的事物一無所知。
技術發展過快,甚至連同時代的人都難以理解。對於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文明的人們來說,更是完全無法理解。
在《風之谷》中,太空船殘骸作為文明的遺物登場,但風之谷的居民不修復也不研究,僅將其當作避難場所使用。光是太空船的出場方式就展現了技術斷絕的程度,讓人對宮崎駿的導演功力讚嘆不已。
這是題外話,在《風之谷》的DVD和藍光光碟中,收錄了庵野秀明的隨片講評,他曾參與「風之谷」的製作,後來受到該作品影響,創作了《新世紀福音戰士》系列和《正宗哥吉拉》。據說他對太空船的設計不太滿意。
即使在我看來,也認為這個設計確實不太合適。因為不管怎麼看太空船都只像是一艘潛水艇。然而,宮崎駿作為電影導演,在故事一開始就展示了「太空船被遺棄且未被有效利用」的重要伏筆,這一點是非常了不起的。然而,對於那些詢問「太空船一開始就出現了嗎?」的人,請務必重新觀賞《風之谷》。在一開場,當娜烏西卡降落時,後方不經意出現的就是電影後半風之谷居民避難的太空船殘骸。順帶一提,《星際大戰:原力覺醒》中,主角芮居住的沙漠星球賈庫,也有一幕是舊帝國軍的太空船半埋在其中,與《風之谷》相比也頗為有趣。
技術成為特權
娜烏西卡等人活在文明斷絕,沒有高等技術的時代。在這樣的情況下,風之谷具有獨特性的技術就是「風車」。
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風車並不是那麼特殊的技術。正如同我們容易聯想到荷蘭風車一樣,也很容易把風車與牧歌般的景象聯繫在一起。即使風之谷已經退化到石器時代,風車的存在也不會讓人覺得是多麼奇怪的光景。
事實上,無論是《風之谷》的電影或漫畫,除了風之谷之外,幾乎沒有出現風車。風之谷之所以稱為風之谷,並不是因為有風吹過,而是因為那裡擁有利用風力的技術。看來在《風之谷》的世界中,風車似乎相當罕見。
這也可以參照歐洲的史實。
風車最初並非源自歐洲。據說這項技術是在伊斯蘭文明和中國文明中發達起來的。而荷蘭在低窪開拓地建造風車則是在十五世紀。歐洲當然也有風車,但在過去,它被視為一種特殊的技術。以現代來說,就像核武器或火箭技術一樣,是一種少數專家才知道的機密技術。
宮崎駿也知道這一點,他在《風之谷》中有這樣的描述。
風車並不是在歐洲發明的,一般認為起源應該是在中東、近東。中國也在非常古老的時代就有風車的存在。所謂利用風的行為,換句話說,用船帆承受風力來推動船隻自古就有,但當時並未有像風車這樣利用風力進行勞動的概念。
閱讀中世紀歐洲人留下的地理歷史文獻,這種技術被描述得像是魔法一樣。記錄
了他們利用風來勞動的情況……。
在文明衰退時期,技術人員是非常珍貴的存在。娜烏西卡雖然是風之谷的公主,但並非因為她是王族的女兒才顯得高貴。她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因為她精通運用風車和飛行裝置「海鷗(娜烏西卡駕駛的滑翔翼名字)」等技術,是一位能隨意操控風力的「御風使」。更確切地說,因為娜烏西卡的家族是御風使,才被認可為王族,這或許才是更正確的說法。
我們再次確認一下《風の谷のナウシカ 宮崎駿 水彩画集(暫譯:風之谷 宮崎駿 水彩畫集)》的內容。
擁有特殊技能的人,和普通人不同。他們會受到尊敬,同時也常常遭人嫉妒或害怕,可能居住在村外。換句話說,人們認為他們不是以普通人該有的勞動取得財富。從民俗學的角度來看,他們大部分處於極度受到尊重,和必要卻又被敬而遠之的位置。
娜烏西卡一族應該是「極度受到尊重的一群」吧。
王族的義務與責任
娜烏西卡家族因為技術被認可而成為王族,換句話說,他們必須以技術為民眾帶來利益。這與現代國家利用稅收為資金來提供醫療、交通等基礎建設,以及警察和軍隊等安全措施的情況相同。
在電影中,有一幕明確地顯示了娜烏西卡家族的責任。當猶巴來到風之谷時,娜烏西卡很快就得知這個消息。她駕駛滑翔翼「海鷗」前往城堡,向她的父親兼國王基爾報告。猶巴因為速度較慢,只能在地面上追趕。因此,合乎邏輯的情況是,猶巴抵達城堡後會與娜烏西卡會合,或是在娜烏西卡完成報告返回的途中與她碰面。然而最終,猶巴在途中追上了娜烏西卡。當他走下斜坡時,看到一座大風車,而娜烏西卡正在那座風車的底部附近進行某些操作。原來是娜烏西卡在報告途中看到這座停止轉動的風車,便停下來修理。在這細膩的畫面中,還可以看到她的滑翔翼也停在旁邊。
也就是說,比起向國王報告,修理風車更為優先。因為在風之谷是利用風車汲水,這對農業和生活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基礎設施。相較於王族的特權,維護這些設施更加重要。在成為王族之前,他們首先是支撐市民生活的技術人員。說起來,娜烏西卡駕駛海鷗翱翔天際的原因也是為了巡邏,換句話說就是一種警察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