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主密室死亡之謎〉
1
他們非常高興,這天是藥劑師資格考的放榜日,而他順利通過了。這晚,他特地和女友一起慶祝。
他其實不算聰明,但一直以來很想幫助人,期望從事與醫療有關的工作,只是資質不夠,無法成為醫生。後來立志當藥師,但仍因不夠聰明,只得就讀大學排名中敬陪末座的藥學系。雖然只要能從藥學系畢業,通常就不難考取藥師執照,但在他們系上,每年應屆考上藥師的學生仍只占三分之一,而他在系上排名相當靠後。
「所以囉,你沒有我想像中呆,還是相當聰明的呀,應屆就考上,真棒!」女友調皮地笑著,接著便對身旁的女兒說:「來,跟叔叔說你好棒!」
臉頰雪白如瓷器般細緻的小女孩看著他,眨著天真的大眼睛說:「叔叔,你好棒哦。」他開心地摸了摸女孩的臉頰說道:「謝謝妳。」
女友大他九歲,離過婚,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在他就讀的大學附近經營一家早午餐店,便宜又好吃的起司義大利麵與夏威夷比薩很受學生歡迎,他也是店裡的常客之一,沒想到兩人竟因此看對眼。他已決心要永遠跟她在一起,並一同照顧她的女兒。然而,他的家人卻覺得荒謬至極,所以兩人目前愛得低調。
此時他們正在一間以美味烤雞翅聞名的餐酒館用餐,餐廳裡大多數的客人都是情侶或朋友,而她的女兒似乎是唯一的小孩。時間已近十一點了,窗外寥寥無幾的行人穿著厚重的大衣或羽絨服,他想起晚間新聞誇張地報導著霸王級寒流來襲,連在室內也可以感受到寒意,使得他們忍不住多吃了一點。
剛才,他們還輕鬆自在地聊著她女兒未來就讀小學的學區,她看了一眼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居然已經這麼晚了,她明天還要上課呢,我們得走了。」
他才剛從學校畢業,目前仍住在學校附近的套房,而她自離婚後便搬回娘家和父母同住,平時為了方便見面,通常他們會約在套房,但這晚她的女兒也在,所以他們要直接回家。
兩人在餐酒館前吻了一下,之後便各自騎車離開。
她的娘家位於一處相對偏僻的地方,尤其晚上十點過後幾乎沒什麼車,離這間餐酒館有一點距離。騎車時,刺骨的冷風彷彿快把臉給刮傷,不過她的內心仍沉浸在男友通過考試的喜悅裡,便不覺得冷。騎了大約二十五分鐘,前方出現的號誌燈此刻轉為紅色,她緩緩把機車停下,娘家與這個路口就剩一步之遙。她低下頭,開口問站在機車前座,用連帽外套的帽子裹著頭的女兒:「會冷嗎?」
女兒以發抖的聲音說:「還好啊。」她聽完微微一笑,用雙腳夾緊了女兒的腰。就在這時,她聽見後面傳來一陣車子高速行駛的引擎聲,然而她都還來不及轉頭確認,便失去了意識。
2
直播螢幕畫面
「各位觀眾大家好,歡迎收看『飛鳥搞笑達人』的直播。」
飛鳥看著架在眼前的手機鏡頭說道。雖然身穿正式西裝,但此時的他,卻沒有了往日直播時的神采飛揚,反倒失魂落魄,鬍子沒刮,頭髮凌亂。
他坐在一張鋪了凱蒂貓桌巾的桌子前,桌上擺有很多瓶酒,背景看起來是類似客廳的地方。他是相當知名的搞笑直播團體「飛鳥搞笑達人」的團長飛鳥。
團體成員一共四個人,但此刻只有他一人出現在畫面上。飛鳥最早是以搞笑短片出名,後來也做直播帶貨,巔峰時期的觀看人數相當驚人,最高紀錄曾破五萬,一個晚上的帶貨交易額破千萬台幣是稀鬆平常的事。
但此時的飛鳥臉上絲毫沒有搞笑的意思,也沒打算帶貨。只見他一臉沉重地說:「今天只有我一個人,而且不搞笑。」說完,他喝了一口酒。
最近飛鳥搞笑達人的直播觀看人數大幅減少,短片點閱率也顯著下滑,主要是因為飛鳥在一年前開車撞死人,後來以過失殺人結案並獲得緩刑。當時有人說他其實喝得爛醉,但肇事逃逸,隔了兩天才自首,所以逃過酒駕刑責,消息一出引發了廣大粉絲的不滿,因此瞬間掉粉。現在直播的觀看人數僅有一、兩百人,留言的人也幾乎都是黑粉,當然再也沒有廠商要他們幫忙帶貨。
--殺人兇手上線了!
--你還有臉直播喔……
--去跟受害者家屬道歉了嗎?
--你的臉真的讓我看了想吐……
飛鳥看了一眼手機旁大螢幕上的留言,舔了舔乾澀的上嘴唇說:「啊,大家都上線了,居然已經超過一千人,我們好像很久沒這麼多人來看了,謝謝各位還願意來看我,但我知道你們是來罵我的,我知道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說完,他站起身子,捲起雙手的袖子,在鏡頭前深深一鞠躬。「我很抱歉,我真的非常痛苦,也非常後悔。但請你們相信我,當天是一場意外,我真的沒有喝酒,是因為路上實在太暗,我沒有注意到,才……」
--到現在還要裝喔。
--沒喝酒那你肇事逃逸是什麼意思!
--在產業道路你開一百撞死人你跟我說你沒喝酒,當我們都白癡嗎……
--再次直播原來還要裝死是嗎?
--去跟被你撞死的人道歉啦!
--到現在還在喝酒你去死啦……
重新坐下的飛鳥看著大螢幕上的留言,眉頭越鎖越緊,緊接著又喝了一口酒,「今天犯錯的人是我,我當然罪無可赦,但請大家明白,『飛鳥搞笑達人』是無辜的……我們其他團員都很辛苦,他們都很愛,也很珍惜這個團體,現在卻被我這個罪人給毀了,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抱歉。你們不原諒我沒關係,但希望你們不要遷怒到其他團員身上。我們過去真的花了很多心思搞笑,因為這場意外,我們失去了你們的支持。我想……我不能成為絆腳石,我必須來承擔這個錯誤……」說完飛鳥從桌子底下拿出一瓶農藥放在桌上。
--農藥?真的假的……
--是要自殺還是要賣農藥?最好是前者啦不要等一下給我報價格喔
--喝下去我就繼續看你們的直播
--有Guts喔!
--你不要這樣啦……
--喝下去喝下去,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裡面裝的是可樂吧?
--八成演的啦,還演得這麼爛,笑死。
留言不斷在大螢幕上竄出。
「各位,我無比誠摯地向被害者以及支持我們的觀眾道歉,我今天就負起責任,希望你們把一切的不滿與憤怒都留在我身上就好,希望你們能夠繼續支持『飛鳥搞笑達人』的其他團員……」說完,飛鳥拿起農藥罐,打開,像喝牛奶似的把農藥喝了下去。
--真的喝下去了!
--那只是可樂吧,別演了。
--最好是有毒啦……
半晌,飛鳥手上的農藥罐掉在桌上,黑色液體從瓶口噴出,灑了一桌。他面露痛苦,抱著肚子。
「救我……」表情猙獰的飛鳥向鏡頭平舉著一隻手,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們
救我……我好痛苦……」說完,他開始往地上嘔吐。
--真的假的啦!
--看起來好像是真的,我要報警惹
--真的很會演欸到底真的假的啦?
直播人數不斷往上攀升,已經破萬。
「救我……」倒在地上的他依然看著鏡頭,平舉著一隻手說。
直播此刻忽然結束。
3
放眼望去,除了那間小小的土地公廟外,這個倉庫附近幾乎都是農田。現在稻苗才剛插上,一株一株整齊地排列,如同水田上的分隔線。
「你們不要緊張,」JB分局偵查隊,身子高挺精瘦、一臉精悍的陳警官,跟眼前的老農夫妻阿良與六妹說:「你們慢慢說,說清楚你們發現屍體的過程。」陳警官旁邊站著身高矮他一點且微胖的下屬阿西,他們正在向通報發現屍體的人了解情況。
「對,阿伯、伯母,不要緊張,慢慢說。」阿西輕拍著阿良被汗濡濕的背,試圖安撫他。
阿良深吸了一口氣,「就是……我這間小倉庫,我們上個月租給一個做直播的人,他通常晚上才用,我們的農具還、還放在裡面,有時我們就會進去拿,他也說沒關係……」
阿良吞吞吐吐,顯得緊張不已,「早上我跟我老婆要去農地工作,然後要去拿農具,結果發現門打不開。」
六妹著急地搖搖頭,「不是啦,門把可以轉,但開不了門,我們只能用力推開一點點,看到裡面有一條鐵鍊,才發現是從裡面被反鎖了。」
「對對對,是反鎖,」阿良點頭如搗蒜,「很奇怪啊,沒事幹嘛反鎖?對吧?」
阿良又說:「我們一直在外面叫,也沒人回應,我就想『哎呀,裡面是不是發生什麼事?』,
我們兩個很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討論之後決定要把門打開,我就一直踹一直踹,好不容易才把門踹開,一進去,就看到他躺在裡面,嚇死我們了。」
「阿彌陀佛哦,真的差點把我們嚇死。」雙手合十的六妹驚魂未定地說。
「你踹開門的時候,確定門是被反鎖的嗎?」陳警官用手撫摸著下巴問道。
「對啊,我們還拍了影片。」
「影片?」陳警官有點訝異。
「對。」阿良拿出手機,「因為之前都沒有發生這種反鎖的情況,我怕是租來直播的人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裡面,而且隨便踹門進去也不太好,所以我請我老婆把我踹門進去的過程都拍下來,怕會有法律上的問題嘛。喏,你們看--」
陳警官與阿西探身向前,兩人將目光投注在影片上。影片中看到阿良把鑰匙插進門把轉了半圈,再轉動門把,門是被打開了,但只能推開一點點,可以看見門的內側掛著一條如手指粗的黑色鐵鏈,這時背景傳來六妹的聲音,「這個門被反鎖了,我們要開門檢查。」
於是阿良開始用蠻力踹門,踹了好幾腳才好不容易把門給踹開,接著兩人走了進去。沒過多久便傳來他們淒厲的尖叫聲,影片也到此為止。
手上拿著筆記本的阿西正在寫著什麼,阿良看著他,「你在寫什麼?」
阿西說:「阿伯,沒什麼啦,我在記錄,這是我的習慣啦。」
阿良這時搖搖手,好像在解釋什麼似的,「這、這個跟我們沒關係哦。」他看來依舊緊張不已,「這個哦……他雖然是跟我們租倉庫,但我們其實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為何死在我的小倉庫裡。」
「對、對!」六妹也誇張地晃動著雙手解釋,「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這我們知道,沒有人懷疑你們啊。」陳警官試圖安撫眼前這兩位純樸的長輩,但阿西一直都知道,就算不是偵訊,陳警官那張古銅色、精悍的臉,還是很有讓對方害怕的本事,所以向他們笑了笑,試圖緩和他們的情緒。
陳警官又問:「你們當時到倉庫的時候,有沒有在附近看見什麼可疑的人或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搖起頭來,後來是阿良先開口說:「沒有啊,就是很正常的早上。」
六妹也認同地頻頻點頭。
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一陣「嘎啦——」的聲音,阿西轉身一看,看見兩人正自灰色休旅車拉開滑門下車。穿著深藍色防護服、提著鑑識工具箱的他們,隨即邁開步伐向倉庫走去,然後跟看守現場的員警講了幾句話後,便進入現場。
「陳哥,鑑識的人到了。」阿西對陳警官說,陳警官點了點頭。
另一名負責開車的鑑識人員這時才下車。揹著攝影器材的他,手上拿著另一台小相機走到一旁,似乎打算先拍現場外圍。
阿良與六妹看著現場越來越多的人,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
「好一個早晨啊,對不對?」
羅法醫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阿西見過他幾回,羅法醫是個光頭,五官很小,有著一雙瞇瞇眼和過分鮮紅的嘴唇,使得他笑起來很像日本能劇的笑臉面具。阿西一直覺得他的樣子跟行跡都有點神祕,就像現在他也搞不清楚他是如何來到自己身旁的。
阿西向他點頭行禮,同時看見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的他,臉上似乎還沾著一小塊蛋餅。
「早啊。」陳警官向羅法醫打了招呼,「檢察官今天沒跟你一起來?」
羅法醫點點頭,「今天案子太多,聽說先去了另一件明顯是他殺的案子那裡,但應該很快也會過來。」言外之意,就是羅法醫已經聽說他們的這起案子可能是自殺。「我今天先跟著你們的人一起來的。」
「原來如此。」
「屍體就在那裡嗎?」羅法醫看向了倉庫。
「對。」
羅法醫看了一眼阿良與六妹,似乎覺得有老百姓在場不宜談論案情,於是說:「那我先失陪了。」隨後便邁開步伐往倉庫走去。
通常巡邏員警確認案發地為非自然死亡的命案現場後,必須立刻封鎖,且做三道封鎖,最靠近屍體的第三道封鎖區需要等待鑑識人員、法醫採證調查,就連刑警也不能擅自進去。
偵查與鑑識的工作各有所責,須互相尊重。在陳警官還年輕的時代,經常會有偵查佐不慎影響、甚至破壞了鑑識現場的事件發生,造成雙方不愉快,但這幾年隨著專業意識的提升,已很少再有這種問題。
陳警官這時跟兩位長輩說:「我們的人來了,我也要進去看一下,你們先留在這裡,稍後還需要你們做正式筆錄且要捺印指紋。」說完,他給阿西一個眼神後,便朝倉庫走去。
「捺印指紋?」兩夫妻又嚇了一跳,且露出擔心神情。阿西以柔和的目光看著他們解釋,「這個不必擔心,所有曾經進入現場的人,都要捺印指紋建檔的,這是正常程序。」
阿西這時轉頭,看到陳警官正在倉庫門口旁套鞋套。
阿西又將目光放到阿良身上說:「阿伯,你那個影片能不能傳給我?」
阿良臉上出現疑惑表情,「傳給你?」
「對啊。」阿西說。
「那要怎麼弄?」
阿西這才明白阿良不太懂手機操作,「你手機給我。」
阿良這時拿出手機,「哎呀,已經關上了。」
「你再開機啊?」
阿良按了按手機,露出尷尬笑容,「等等,我好像忘記……這個……」
阿西納悶,「現在不方便嗎?」
「這個……」阿良歪著頭,用手指摳著太陽穴,一副極力思考的模樣。這時陳警官忽然在倉庫門口喊了一聲阿西。於是阿西朝向另一邊的制服員警指了指阿良他們,意思是「他們就交給你了」,然後又跟阿良說:「好吧,那沒關係,之後我再跟你要影片,我也得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