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希臘教父到當代學者的神化歷史概述
第一節 神化教義的歷史沿革
一、西方歷史中神化教義的源起、發展與沉寂
神化的蹤跡其實出現於整個西方的不同歷史時期中,從希臘教父、拉丁教父開始,經過漫長的中世紀與宗教改革運動後,一路流傳到了現代。希臘教父的神化概念,最早是出於他們對詩篇八十二篇6 節的「你們是神」的詮釋。例如,殉教者游斯丁(Justin Martyr)就引用了詩篇八十二篇6 節,主張人類能成為神。在基督教文獻中,這是這一節經文第一次使用於神化概念,對於後來者影響深遠。
愛任紐(Irenaeus)是一位著名的教父,教會歷史學家薛夫稱為「最正統的尼西亞前教父」。他以其《反異端》(Against Heresies)等論述反駁諾斯底主義(Gnosticism)。愛任紐雖然沒有使用「神化」的術語,但他卻被認定為神化教義的創始者。他也是第一位以「交換公式」(Exchange Formula)來論述神化概念的人:「神的兒子曾成為我們所是的,好將我們作成祂自己所是的」。這種論述方式源自於保羅的哥林多後書八章9節:「你們知道我們主耶穌基督的恩典,祂本來富足,卻為你們成了貧窮,叫你們因祂的貧窮,可以成為富足」。「交換」的內涵不是本體身分的更動,而是一種屬性的交流。基督在本性上乃是神的兒子,祂成為一個人,為要使人靠著神兒子的名分成為眾子。此外,愛任紐也點出道成肉身的重要性,這是人能神化的必要與先決條件。他的神化論述影響深遠,也奠下了神化概念的重要基礎。
亞歷山太的革利免(Clement of Alexandria)對於神化的理解,是「在漸進的救恩次序中盡可能的同化於神」。他認為聖經能夠聖潔和神化人,讓神能夠將人模成祂的樣式。這種變化是藉著聖經將基督帶到人裡面,使人同化於神並成為神聖的。俄利根(Origen of Alexandria)則是首次在基督教語境中以彼得後書一章4節的「有分」說明神化的人,此後成為後世論述神化概念的重要經文。
亞他那修(Athanasius of Alexandria)是標誌著基督教救恩論發展的一個分水嶺,也是神化概念發展上的重要人物。神化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偶然提及的概念,而是佔據他神學思想的中心位置。7 他最為著名之舉是在西元325年的尼西亞大公會議,成功對抗亞流主義(Arianism)。然而,在他著述中不斷出現的神化思想,卻被人們忽略了。亞他那修所用的詞彙θεοποίεω(成神),是第一次在基督教神學的背景內使用。在他著名的《論道成肉身》(On the Incarnation)中,其交換公式在歷史上也成為了著名的宣言:「祂成為人,好使我們成為神」。在亞他那修駁斥亞流的著作中,可以發現他從不同的角度論及神化時,大體上會陳明其交換公式的前半句「祂成為人」,然後才會略為提到「好使我們成為神」。例如,他在《論道成肉身》中提及交換公式後,就解釋「祂成為人」:「並且祂以身體的方式揭示了自己,以使我們可以接受看不見的父的概念。」他的這種論述特色是因為「人成為神」作為一種救恩論在當時的爭議性不大,「神如何成為人」才是亞他那修與亞流爭論的戰場。9
巴西流(Basil Magnus)是在亞他那修之後另一位重要的教父,他闡明了聖靈的位格與聖靈的工作。原本在西元325 年所制定的尼西亞信經(The Nicene Creed),沒有對聖靈有任何詳細的說明;但是在西元381年的《康士坦丁堡信經》中聖靈能得到頌讚與說明,主要歸功於巴西流的貢獻。他認為人經歷神化的關鍵在於聖靈,非受造的聖靈擁有無可限量的能力,因此可聖別萬物。聖靈使人能得到祂的同在與光照,並且成為屬靈的以得著啟示,從而有能力住在神裡面,成為像神,最終達到受造物所能攀登的頂峰,也就是有分於神聖的性情。
到了四世紀時,神化概念的發展有三項特殊之處。首先,早期的教父在談到神化概念時,幾乎都沒有針對「神化」進行定義,直到亞他那修時仍然如此。因為神化的概念在當時是大眾普遍理解的一種概念,並被當時的信徒所接受。這種現象與近代神化概念被某些人反對有相當大的不同。神化概念是當時基督教社群中的一種普遍理解,也是吸引基督徒聽眾的一種說法。其次,關於神化在人身上實現的方式,有「名義的」(僅是一種頭銜,如眾神(gods))、「類比的」(類推或延伸,如信徒藉著恩典成為神的兒子)或「倫理的」(以苦修或哲學式的方法達到像神)。但在亞他那修與區利羅之後,則發展出實際的取徑(在本體論上,藉著道成肉身,使人的性情被變化而神化)。
區利羅(Cyril of Alexandria)的神化概念有幾項重點。首先,他拉近了三一神與被神化的基督徒之間的關係。他甚至教導初信者,祂(神、主、聖靈)有能力聖別人,並將他們神化。其次,他相當強調聖靈,認為聖靈是使所有人成聖的,也是叫他們成神的。然後,他直接用聖經的詞彙來表達神化的概念,例如稱義、聖化、兒子名分、分享那靈、有分神的性情。再者,區利羅對於人性裡的魂加以強調,因為接受救恩的對象包括人的身體與魂。最後,他將聖餐和道德生活加以整合,成為人有分於神的性情的實踐方式。
除此之外,希波的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強調道成肉身之目的是要神化人類,並藉著教會的洗禮給他們經歷。奧古斯丁雖然強調人有分於神,但也明確表達出人有分於神的界限。對於神來說,人只是神的附隨者,這二者之間永遠不可能平等。因為作為神是一回事,成為神的分享者是另一回事。到了六世紀,亞略巴古的偽丟尼修(Dionysius the Areopagite)終於首次為神化作出比較正式的定義:「『神化』(θεωσις)就是達到了與神相像並盡可能的與神聯結為一。」在這時期中,神化經常使用於論述救恩論的場合。
七世紀初期,藉著守道者馬克西姆(Maximus the Confessor)對神化思想的闡述,不僅使神化的思想確立於東方的教父間,也在東正教神學和靈修上奠定其獨特的地位。馬克西姆認為神化是一種神與人「相互滲透(perichoresis)的過程」,這過程是建立於相通(communion)的屬靈關係,以逐漸達到聯合的奧祕狀態。但是在這種聯合中,創造主和受造物間的分別仍然存在。馬克西姆對於神化的實踐有相當重要的論述,他以浸禮、聖餐與道德生活將神化全部鏈接了起來,這表明神化在教會層面中也有一定的地位,不僅僅只是一種妄想或神祕的宗教經驗。
在馬克西姆影響下,神化教義持續地在東正教中不斷發展。此後,經過八世紀的大馬色約翰(John of Damascus)、十四世紀的帕拉馬斯(Gregory Palamas)等人,這些隨著時間所累積的神化教義與實踐經驗,大體上隨著東正教一直存續到了近代。至於在西方的教會,大約自十二世紀起神化概念逐漸沒落,僅在神祕主義者當中才受到一定的重視。
在宗教運動改革後,改革者們並沒有拒絕神化的概念,從他們的著述中能見到關於神化的片段描述,有的採用交換公式的版本,有些則使用了神化術語。如馬丁路德在著名的1514 年聖誕節講道中,他就明確提及了神化的概念與著名的交換公式;加爾文在其彼得後書一章4節的註釋中曾論到:「福音的結束是使我們最終與上帝相稱,並且,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則要神化我們」;另外,有些學者主張在教義與實踐上與神化概念較為接近的約翰衛斯理與循道會(Methodist Church),其神學也有神化的色彩。
從上述例子可以發現,儘管神化教義確實有沒落的現象,但是被一刀兩斷的認定為源自異教思想,並從普世性下降為是東正教所特有的教義,卻是十九世紀才發生的。在十九世紀之前,其實是很難找到徹底將神化自西方基督教分開的觀點。莫塞爾(Carl Mosser)認為,這種情況是在哈納克(Adolf von Harnack)、里奇(Albrecht Ritschl)等學者之後才形成的。22 對神化採取懷疑或貶抑之態度者,以哈納克最為著名。在其著作《教理的歷史》(History of Dogma)中,他認為早期基督教的教理部分源自於希臘哲學,所以混合了基督教真理以外的思想,所以需要藉著歷史重新滌蕩基督教教義。23 哈納克主張將這些部分全部剔除,只留下第一世紀原貌的猶太宗教。他的觀點不但影響了基督教對教父們的看法,也導致神化教義的正統性受到挑戰。雖然倒掉嬰兒的洗澡水是對的,但是卻有可能連嬰兒也一起倒掉了。所以直到二十世紀,神化教義雖不至於完全被抹滅,但是僅存於零星出現的著作中。
二、近代中國本土基督教中的神化思想
近代基督教到中國宣教的歷史不過二百餘年,中國自立教會陸續出現則是在西元一千九百年前後。這是因為義和團事件的爆發,使西方傳教士意識到中國教會自立的迫切性,也激發中國信徒推動教會的自立。西元1922–1927年的非基運動,則進一步迫使教會面對基督教本土化的問題。當時有許多教會發起了「中國本土教會自立」運動,同時也有許多本土教會陸續成立,後來發展較具規模者包括中華基督教會、耶穌家庭、真耶穌教會與地方教會(召會)等。雖然非基運動對中國基督教的發展看似是重大的挫折,但在實際上卻推動了中國基督教的本土化發展。
關於中國本土基督教的神學發展,可以概分為兩個面向。第一個面向是知識界的基督教精英分子,如趙紫宸、謝扶雅、丁光訓等人。他們的神學尚未形成完整的思想體系,也未在教會實踐中落實。這是因為他們的論述大都不是直接以聖經為根據來詮釋的。舉例來說,謝扶雅也曾經強調,「人應當完全,像神一樣完全!」強調人具有如同神一般完美的可能性。但他是以人本主義為導向,而非以聖經為主軸來闡述人能夠在宗教中找到無限的可能性。所以在這個面向上,這些戮力於發展基督教本土化神學的基督教精英分子固然提出了一些神學思想,但他們能否作為本土化神學的代表尚有疑慮。因為這些基督教學者或知識分子只是旁觀者而不是實踐者,儘管有一些人在教會中擔任重要職務,但是他們主要的身分都是教育工作者,而不是實際從事教牧的神職人員。所以,這些神學討論只停留於基督教的精英人物,對廣大信徒群眾的影響不大。
至於中國本土基督教神學發展的第二個面向,則是那些本土教會的領袖。他們才是實際上對基督教社群有真正影響力的人,也與中國本土基督教會的興起和發展有直接的關係。在中國本土基督教興起的時期中,具有廣大影響力且迄今仍具有知名度的本土教會領袖,有賈玉銘(1880–1964)、王明道(1900–1991)與倪柝聲(1903–1972)等人。賈玉銘所編輯的《靈光報》,是當時中國本土基督教相當著名的刊物;王明道的神學具有相當的影響力,被稱為中國基督教的「大眾神學」;倪柝聲的《屬靈人》與地方教會的刊物,無論在當時或現今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他們也是迄今為止探討中國本土基督教的研討會、論文與書籍中的常客。在他們的著作與講章中,其實有不少神化概念的蹤跡。
(一)賈玉銘神學思想中相關的神化概念
賈玉銘的神學思想曾被稱為「靈命神學」。從神化的概念來看他的神學論述,可以觀察到一些重要的神化議題。首先,他曾言明道成肉身之於人的神化意義:「我主基督所以道成人,正欲我們亦以人成道」。他認為藉著基督成為人,就使得神的生命得以傳輸到人的生命裡面;然後,當人的生命充滿了神的生命的時候,就能使人的生命變化為神的生命。其次,對於人來說,他認為人的得救就是接受生命,而基督就是生命。接著,得救的人就進入上述生命變化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神的靈住在人的靈裡所帶來的。藉著神的靈住在人的靈裡面,將神的生命灌輸到人的生命裡面,使神的生命成為人的生命。
宋柏榆指出,在《完全救法》中,賈玉銘以生命與人的變化,說明人的成聖過程。他的人論與救恩的觀點與倪柝聲類似,只要人的靈已經得救,在人裡面就已經有了神的生命,並進入了永生。雖然人的魂和體尚未得救,但這個問題是他們沒有能力過屬靈的聖潔生活,與人的得救無關。賈玉銘使用的聖經中的比喻,說明人從聖殿的外院進入聖所,這樣「理性就會靈化,他們的生命也就不再被魂掌控」。這一步進展的關鍵就是領受聖靈、被聖靈充滿,至終將使人的體得救,成就了人的完全得救。結果,就是宋柏榆所認為的,「信徒成聖的目的不是像基督或者像小基督;而是成為基督—在基督裡面神性與人性合一。實際上,這就是賈玉銘基督人神學的含義」。
除了靈化之外,謝仁壽與周復初指出,賈玉銘認為基督徒不僅是對基督的效法而已,更是被「道化」或「基督化」。信徒的生活如果活出了基督的樣式,賈玉銘稱這種人是「基督人」,這種生活是不再是我、乃是基督,並且這種人生是「基督化的人生」。然後,藉著信徒從信主、悔改、重生、稱義之後,追求靈命發展的生活,信徒就能夠「作一個『活著就是基督』的基督人。具有神性,神德,神像,而進入於聖潔完全地步,方不負於主的完全救恩,而為肖乎基督的基督徒」。
雖然在賈玉銘的論述中沒有看到「神化」、「人成為神」等說法,但是他的「基督化」、「基督人」等用語,以及一些具有神化色彩之「交換公式」的論述,仍然豐富的表現出神化的概念。
(二)王明道神學思想中相關的神化概念
王明道的神學思想被稱為「深深影響中國教會的大眾神學」。他目睹西方教會的許多問題,對傳教士所建立的差會與教會感到非常失望。因此他在一九二七年建立了基督徒會堂,企圖作為全新的中國自立教會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