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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鼎的武俠小說──七步干戈與俠骨關
武俠評論家、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林保淳
在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上,「上官鼎」是一個很特殊的名字。
「上官」複姓,在百家姓中居於「司馬」和「歐陽」之間,並不是常見的姓氏;但卻是武俠小說世界中顯赫的世家,饒具古典、俠義的氣息。寫武俠而以上官為姓,是非常符合武俠小說情味的。
「鼎」是古代用以調和五味的器具,因而有「調和鼎鼐」之說;它也是象徵國家的重寶,相傳大禹聚九州貢金鑄了九個鼎,夏、商、周代代相傳,春秋時期,還引起楚莊王的覬覦,欲問「鼎之輕重大小」。三代的鼎,一般是圓腹、兩耳而三足的,因此我們常說「三足鼎立」──而這顯然是「鼎」的命意所在,劉兆藜、劉兆玄、劉兆凱三兄弟,共用這一筆名,合力撐開了自己一片武俠的天空。空軍將軍劉國運一門六博士,都是學理工出身的,而這隻鼎卻跨越到文學界,兆藜寫男女之情,兆凱寫英雄演武,而文學根柢深厚、文字清新暢達,富於想像、巧於結構的劉兆玄,無疑是最關鍵的一隻腳。
上官鼎的「鼎」,或許在取名時也隱含著對自己未來武俠創作分量的期待。試看那個武俠小說正風起雲湧的時代,一九六○年,是台灣武俠小說在經歷「暴雨專案」無情的掃蕩後重新轉型出發的重要的一年,前輩作家臥龍生的《玉釵盟》正開始展現膾炙人口的魅力、司馬翎的《劍神傳》逐漸模塑著一代大俠石軒中、諸葛青雲的《一劍光寒十四州》持續著白馬青衫江湖行;而一代奇才古龍,則從《蒼穹神劍》到《孤星傳》,聲譽鵲起,英風俠影,縱橫於武林之中。此時,上官鼎的《蘆野俠蹤》,也不甘寂寞的以新秀姿態,在江湖中留下了身影與蹤跡。面對著前輩、頡頏著同儕,這時的劉兆玄,年方十八,還是師大附中高三的學生,少年英銳如斯,如果說沒有武林雄心,沒有自我期許,純粹是「著書只為稻粱謀」,恐怕也是不可思議的。儘管這隻鼎的輕重大小,尚沒有明確的定論,而且他自己也未必充分意識到,但三劍齊揮,啼聲初試,上官鼎就已經締建了未來武林重鎮的初期架構。
上官鼎與古龍
但真正讓上官鼎樹立旗號,打響知名度的,是他的第二部作品《劍毒梅香》。
《劍毒梅香》(一九六一)原本是古龍與清華出版社簽約所寫的武俠小說,但不知何故,古龍中途輟筆,只寫了前面三集,是劉兆玄自告奮勇,承接而續寫的。據說古龍後來十分懊悔,因為他對書中以劍術、輕功、掌力、詩、書、畫、色七項絕技傲視天下的「七妙神君」梅山民,太過喜愛了,而此一原是他精心撰造的故事,卻為上官鼎無心中承繼過去,失去了主導權,不免覺得萬分可惜。古龍在一九六一年的《遊俠錄》中仍念念不忘「七妙神君」,刻意延續梅山民─↓辛捷─↓丁伶─↓石慧的譜系;而後來更索性重寫一部《神君別傳》,以續前緣。
《劍毒梅香》由古龍肇始,卻由上官鼎續完。此書也是上官鼎成名之作,書中敘寫父母慘遭仇人所害的少年辛捷,巧遇武功盡失的七妙神君,學成七藝後,以七妙神君的身分行走江湖,一面尋訪仇蹤,一面代師雪恨,中間經歷了與方少?、金梅齡及張菁三位少女的情感糾葛,最後奮起抗衡天竺番僧,終成一代大俠的故事。全書故事線索明快清晰,易讀易懂,很合乎通俗的三昧,而其中對情感的描摹較為出色,上一代梅山民因「色藝」而生的糾葛、新一代辛捷因多情導生的波瀾,乃至辛捷與吳凌風友情與感情的衝突,寫來多格外著力。
上官鼎的作品
上官鼎從一九六○年開始創作,到一九六六年寫完前半部《金刀亭》(後半為偽作),其後遠赴加拿大留學,在這六、七年間,除了前述諸作外,大約完成了《沉沙谷》(一九六一)、《鐵騎令》(一九六一)、《烽原豪俠傳》(一九六二)、《七步干戈》(一九六三)、《俠骨關》(一九六四)等,共九部作品,其他皆屬坊間冒名頂替、魚目混珠的偽濫之作。其中,《七步干戈》是最為人稱道的代表作之一。
《七步干戈》,顧名思義,寫的是兄弟間的衝突與仇怨,這頗讓人立刻聯想到上官鼎也是家有六兄弟。上官鼎家中六兄弟,在大哥劉兆寧領軍下,步調齊一、感情融洽,早已傳為昆玉美談。劉兆玄對兄弟情誼的眷念,早在《鐵騎令》中就有所展現。《鐵騎令》這部作品,雖向來未受足夠的矚目,但是他唯一一部企圖將武俠與史事結合的作品,在點到為止的敘事與穿插中,即已具有相當不凡的史識,對秦檜之所以必欲置岳飛於死地,能直指出高宗與徽、欽二帝之間的矛盾。書中以青蝠劍客挑戰「武林十三奇」為骨幹,而著力描摹十三奇中最富聲望的鐵旗岳家父子五人的事跡,父慈母愛、兄弟同心,各有奇遇;而於岳家芷青、君青、一方、卓方四兄弟的相互扶持友愛,顯然特別眷顧,甚至還以秦檜、秦允兄弟的一場箕荳相煎作了對比。
七步干戈的悲情
《七步干戈》則更進一步,從誤會、衝突到渙然冰釋、醒悟的過程中,凸顯兄弟情誼之難能與可貴。此書表面上以天劍董無奇、地煞董無公及董其心、齊天心兩代的兄弟反目為主線,但矛頭所指,卻是針對其中挑撥離間、設計陷害他們的禍首「天禽雙座」,強調的反而是血濃於水的家庭父子、兄弟之情。本書更感人的是丐幫諸豪傑的英風浩氣,以及董其心與這些草莽英俠間生死不渝的真摯友情。就在故事的最後,當董家上一代的誤解冰釋時,董其心、齊天心這兩位堂兄弟,眼看著又要為莊玲這位可愛的女子拔劍相向時,董其心想起了三國曹家兄弟煮豆燃萁的故事,想到了董家兩位老人一世的仇怨,「七步干戈歷史豈能重演」?他毅然決然的就做了退讓。儘管這樣的退讓說服力明顯不足,且不免令人質疑,但卻深刻透顯了這部小說的主題。
俠骨關的魅影與浩氣
《俠骨關》其實是一部主題與《七步干戈》迥然不同、情節亦完全獨立發展的作品。但這部作品也深具悲劇俠情的意涵,並對《七步干戈》中主角董其心、董天心的後代如何涉入波譎雲詭的江湖變故,作了出人意料的鋪陳與表述,因而創作精神上有脈絡相連之處。
事實上,在《俠骨關》故事開始的時候,當年幾度瀕臨發生鬩牆火併的董其心、董天心,早已言歸於好,且相偕隱遁海外,被武林後輩尊稱為「東海雙仙」,只偶爾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般的驚鴻一現。
然而,在天下騷動、群魔亂舞的時代,連他們都不免被孫兒女輩的危難所牽動,而不得不重入江湖;則新一代的少壯英俠如白鐵軍、錢冰等,動輒面臨千迴百折、險死還生的磨難,自屬勢所心至。
本書以明朝中葉的土木堡事變為背景,以武林中正邪各方頂級高人的恩怨情仇為布局敘事的主線;而貫穿其間的,一是顛覆朝廷的大陰謀,如何逐步被追究和揭曉;一是少壯世代在成長過程中如何逐步建立自己的信念和風格,又如何面對世事滄桑、情感變幻的人生真相。也正因此,悲劇俠情的況味,可謂呼之欲出。(編按:本小節為編者所加撰)
劉兆玄大抵志也不在成為一個作家,和大多數的武俠作家一樣,他喜愛武俠文學,也投入武俠創作的行列,但武俠創作,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未必會因此而高抬武俠文學的價值──或者,他只是將武俠視為他的「少年英雄夢」,而成長之後,還有更重要的夢想該去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