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死：失序美學的極致書寫，三島由紀夫短篇小說自選集

✦ 盛夏之死

夏日豪華鼎盛之際，我們被移向更深的死亡。
──波特萊爾，《人工樂園》

A海岸靠近伊豆半島的南端，是個尚未通俗化的理想海水浴場。除了海底特別崎嶇不平，波浪有點洶湧之外，海水的清澈度與深淺都很適合戲水。之所以不如湘南地區的海岸那麼熱鬧，簡而言之是卡在交通不便。要去那裡，必須從伊東坐二個小時的路線巴士。
若要住宿，幾乎只有一家永樂莊旅館與出租別墅。其他掛著草簾醜化夏日沙灘的小店，也只有一兩家。白色的無垠沙灘很美，海灘中央松樹罩頂的岩山，如假山般以人工化的姿態逼近海面。到了漲潮時，海浪會讓這岩山濕了一半。
海岸的景觀非常美。西風吹起，吹散海上的霧靄，外海的群島清晰可見。大島近，利島遠。其間，還有鵜利根島這個小小的三角島。南邊七子的小尖端對面，是萬藏山深深扎根海中的另一方堺岬，再更遠處，有號稱谷津龍宮的海岬與爪木崎綿延重疊，到了夜晚可以看到位於那南端的旋轉式燈塔的燈光。
生田朝子正在永樂莊的某個房間睡午覺。單薄的鮭紅色亞麻布做成的略短洋裝露出膝蓋，從她的睡姿實在看不出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無論是豐腴的手臂，不見憔悴的睡顏，微微噘起的嘴唇，都洋溢著稚氣。天氣很熱，她的額頭與鼻翼冒出汗珠。在低微的蒼蠅嗡嗡聲中，在宛如灼熱的大鐘內部的大氣中，那件鮭紅色亞麻洋裝的腹部，直接呈現風停後的午後倦怠，柔軟地高高低低呼吸。
旅館的客人幾乎都去海邊了。朝子的房間在二樓。窗下，有著塗成白色給小孩玩的鞦韆。四百坪的草地上，有塗了白漆的椅子，有桌子，有套圈圈的台子。圈圈隨意散落在草地上。庭院空無一人，不時誤闖進來的蜜蜂拍翅聲，被樹籬外的浪濤聲蓋過。樹籬外就是松林，一路連接到沙灘，連接到水邊。一條河流經旅館地下，在積成一灘將要注入海中之處，每日到了午後，就會有十四、五隻鵝被放出來在那裡啄食，爭相發出不優雅的叫聲。
朝子的三個孩子，分別是六歲的清雄，五歲的啟子，三歲的克雄。三人都在丈夫的妹妹安枝陪伴下去海邊了。朝子午睡時，就拜託自家人安枝帶小孩。
安枝是個老姑娘。長女啟子出生時，朝子帶小孩忙不過來，於是與丈夫商量，把安枝從家鄉的小都市接來，一起住在位於東京都田園調布的生田家。安枝耽誤婚期，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她的長相，雖然的確缺乏女人味，但也不醜。只是在漫不經心地拒絕親事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誤了摽梅之期。她很崇拜兄長，渴望在東京生活，但家裡卻想把她嫁給當地的有力人士。對安枝而言，嫂子的勸說簡直是及時雨。
安枝雖然不機靈，但是心地非常善良。她喊比她小的朝子大嫂，事事不忘尊重大嫂。故鄉的金澤腔聽起來倒也不算刺耳。她一邊幫忙打理家事帶小孩，一邊拜託兄長讓她去學洋裁，最近自己穿的衣服固然不用說，就連朝子與孩子們的衣服也是安枝做的。每當安枝去銀座在櫥窗看到嶄新的樣式時，她會立刻取出記事本當場畫下來，還曾因此被店員發現數落了一頓。
安枝穿著綠色的新泳裝去海邊。唯有這件泳裝不是安枝自己做的，是百貨店買來的。她很注重保養北方人特有的雪白肌膚，因此幾乎看不出曬黑的跡象，從水裡出來就會立刻躲到陽傘下。三個孩子在水邊堆沙堡，她也玩心大發把含水的沙子滴在潔白發亮的大腿上。沙子立刻乾了，在腿上畫出摻雜貝殼細小碎渣閃閃發光的黑色奇妙圖案，就此靜止。許是忽然產生一種再也抹不掉的恐懼，安枝急忙用手抹去。這時忽有半透明的細小濱跳蟲自沙中跳出逃竄而去。
安枝雙手撐在身後，伸長兩腿眺望外海。積雨雲成堆湧現。那種莊嚴的寧靜無邊無際，周遭的喧嚷與浪濤聲，似乎都被吸入雲層閃亮的莊嚴沉默中。
夏日方酣。暴烈的陽光幾乎帶著憤怒。
三個孩子已經玩膩了堆沙。他們踢開水邊餘波奔跑而去。看到這一幕，安枝終於從自己深陷的個人安逸世界清醒，站起來去追孩子。
但孩子們沒有冒險。他們害怕浪濤的鳴動。海浪破碎，拍岸而來，又退去時，總是逆捲起清淺緩慢的漩渦。清雄與啟子手牽手，站在及胸的水中，抵抗身體周遭的海水退去時的力量，抵抗腳底周圍的沙子退去時的力量，那種有趣，令他們眼睛發亮定住不動。
「妳看，很像有人在拉扯對吧？」
小哥哥說。
安枝走到他們身旁，告誡他們不准再往水更深的地方去。她指著獨自留在沙灘上的克雄，叫兄妹倆不要丟下弟弟，趕快上岸去玩。清雄與啟子不聽她的話。再次退去的沙子留下腳底踩住的部分簌簌流去，成了一種在水底感到的祕密娛樂，清雄與牽著手的妹妹面面相覷吃吃偷笑。
安枝害怕陽光。她看著自己的肩膀，看著泳裝上方露出的胸部。那種潔白令她想起故鄉的雪。她輕輕以指尖捏起胸部上邊，那種溫暖令她微笑。安枝發現指甲有點長了，指甲裡夾著黑沙，她想今天回去之後一定得剪指甲。
清雄與啟子不見蹤影。安枝心想大概已經上岸了。
朝陸地一看，只有克雄一個人站著。克雄指著這邊，異樣的表情令臉孔扭曲。
安枝驀然感到激烈的心悸。她看著腳下的海水。海水再次退去，只見二公尺外的泡沫中，灰白色的小身體被推倒翻滾。她瞥見清雄深藍色的小泳褲。
安枝的心悸變得更激烈。她不發一語，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朝那邊前進。這時意外來到近處的波濤，掀起巨浪，在她眼前垮下，並且直接打中她的胸口。安枝仆倒在浪中。她的心臟麻痺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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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說／三島由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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