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新加坡樟宜國際機場 第一日 清晨04:30
新加坡樟宜的墨藍色清晨從候用機庫開啟中的大門縫洩入,遠處航廈標誌性的半圓形玻璃帷幕以及指揮塔剪影尚在沉睡。
高大的賴詠忻低頭看錶,高挺筆直的鼻梁與梳理整齊的髮髻,讓她看起來隨時都精神抖擻。身後兩名軍情局的同仁則好整以暇地起身。機庫周圍的新加坡陸軍用無線電低聲說話,英華夾雜的,讓賴詠忻隔了一段距離便聽不太明白。
遠處車燈漸近,一輛黑色的陸製風神SUV開入機庫內,熄燈停妥。
兩名穿著高領毛衣的男人分左右下車,駕駛則留在位置上,手未曾離開過方向盤片刻。右側那人則繞到車後,將一名中年人從車內帶出。
賴詠忻整理身上的黑色特製纖維西服,將小外套拉平拉整。西服將她的寬肩緊緊包覆,她的高挑身形反而在合身的女用西服下顯得窘迫。對面穿著高領毛衣的男人頗為輕蔑地朝賴詠忻一笑,便打出手勢,將中年人推了上前。
「是余從義沒錯。」左側的軍情局同仁來到賴詠忻耳邊說。
賴詠忻點頭,伸手招呼,示意那中年人上前。
被稱為余從義的男人年近半百,一對劍眉鳶眼卻毫無老態、有著冷硬的五官線條以及因長期遭遇刑求毆打而左右明顯不均的顴骨。賴詠忻看著他踩著略為外八的步伐走向自己。即便她身材更為高挑,但越走越近的余從義竟然還是給了她難以言明的壓迫感。
「歡迎回來,余從義學長。」賴詠忻伸手敬禮。
余從義似笑非笑的點頭,算是回禮。
對面的傢伙們似乎收到了新指令,重新發動了車輛,並在一旁新加坡陸軍的英語指引下,在機庫裡迴轉離開。
「班機半小時後起飛,這裡並不歡迎我們停留太久。」賴詠忻從隨身公事包裡拿出一份資料夾,遞給了余從義。余從義不慌不忙,打開資料夾隨意翻閱,並從整包通關文件中,特別抽出了機票端詳。
「怎麼了嗎?」賴詠忻問。
「我就好奇,這張等了十五年的機票長什麼樣。」余從義終於悠悠開口,迎上賴詠忻的目光。
賴詠忻心頭一凜。
因為剛剛余從義的眼眸裡,有著她從未看過的深沉。
一、特轄組
台北中正 – 中央藝文公園 第一日 傍晚17:50
競選會場還沒布置完畢,一些早到的群眾已經開始進場,與穿著競選背心的工作人員穿插錯身。陸陽明穿著國安局的鐵灰色制式西裝站在舞台側邊,正側頭斜眼盯著技師安置追光燈。
陸陽明看上去三十出頭,有著乍看下斯文乾淨的五官。但如果湊近細看,就會發現看見他的鼻梁其實稍稍偏左,在上頭還有一個淺疤。襯衫左領口上方皮膚則有燒灼痕跡一路爬到耳後;腕扣下方露出的右手背面也爬著同樣燒灼的紋路。
「陽明我跟你說,大門那邊的烤玉米實在太香了。等一下換班後,我們用新台幣去取締他,你覺得怎麼樣?」
同期的楊敦縉一邊說著閒話,一邊緩緩走到陸陽明身側,他雙手交疊在身前、煞有其事的斂容顧盼,儼然一副認真執勤的模樣。和陸陽明一樣,楊敦縉的頸子上也爬著燒傷痊癒的痕跡,還有一條舊疤從左側割裂了他的上下唇線。
「舞台前緣,安裝追光燈的技術人員沒有背心也沒有識別證。」陸陽明自顧自地說:「十分鐘前我有提醒工作人員去查,但他們顯然沒有當一回事。」
楊敦縉順著陸陽明的目光看去,皺眉沉吟了幾秒。
「多半扔在哪台發財車的副駕了吧?」
「我等等去查他身分。」
「齁拜託,不用啦......」楊敦縉咧嘴皺眉,他逕自上前,衝著那穿著汗衫的中年技師用閩南語嚷道。
「欸師仔!你欸證件咧?要掛知否!」「喔好好好......」
那技師轉頭呼喊自己的助手,要他去將車上的識別證件拿來。
完成任務的楊敦縉回到陸陽明身邊,同時暗暗朝他比了一下搖滾手勢。
「你看這不就行了嘛,到時候萬一他跟局座申訴你小題大作。那你不就多衰的。再五分鐘就交接了捏!別搞自己好嗎?」楊敦縉恢復了煞有其事的嚴肅模樣。
陸陽明呼了一口長氣。
「我們是特轄組,比起在這裡瞎忙當褓姆,我們有更重要的事。」
「局座說人手就不足阿,有什麼辦法。」楊敦縉說:「至於你口中那個更重要的事......反正它就在辦公室裡,跑不掉的,你明天要處理一整天耶。現在咱們出來這一個小時就當透透氣嘛?」
陸陽明不置可否。
「不然......看在烤玉米的份上也好啊。」楊敦縉挑眉問。
陸陽明低頭看錶
18:00
『陸組長以及特轄組同仁辛苦了,我們準備開始交接。』『抄收。』
耳機裡傳來接棒同仁的提示,陸陽明隨即按下耳機回應。並向朝著自己走來的灰西裝國安局同仁點頭致意。
「一分不差的換班,我欣賞。」楊敦縉毫不掩飾嘴角上揚的幅度。
「你可以開始動作了?」陸陽明說。
「啊?」
「我要一支烤玉米,然後再向右走四個攤位,幫我買清茶跟隔壁的蔥油餅。」陸陽明摘下耳機,看向楊敦縉。
「哇,你都探好路了嘛。」楊敦縉大笑,伸手比七指向陸陽明:「無糖微冰?」
「無糖微冰。」陸陽明同樣比七回應。
「等一下,你不會準備要回辦公室吧?」本來正要轉頭的楊敦縉一頓,回頭錯愕問道。
「我在這邊浪費時間了這麼久,回去準備一下明天的事情,心理才踏實。」
「我的天啊......」楊敦縉扶額哀號。
「所以快去快回吧,停車場等你。」陸陽明低頭看錶,聳肩說道。
*
台北士林 – 國安局‧特別管轄組 第二日 上午08:30
穿著整齊襯衫的陸陽明站在任務白板前面,和資料照片裡的余從義寧靜對望。白板周圍整齊地堆砌著所有和余從義有關的訊息。從出身背景、性格報告、個人紀錄、受訓項目、任務戰歷、對岸公告的審判結果……有條不紊地躺在一個又一個附屬資料袋裡面。
陸陽明所屬的特轄組專案辦公室在地下三樓,這裡長期沒有陽光、只有冰冷的空調溫度。一塵不染的白牆、資料堆疊的文案桌、中央空調運作的低沉嗡嗡聲與白熾日光燈的讓一切事物都蒙上一層沒有溫度的冷色調。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這傢伙殺過五個人,全是徒手。」楊敦縉來到一旁,一邊低頭翻閱資料影本,自顧自說道:「要跟這樣的人待在同個小房間裡想起來真的很可怕耶。陽明,即便是你,也該覺得很可怕吧?」
陸陽明捋了一下襯衫,雙手交疊在胸前,露出雙手則結實精壯,雙手指骨上則有著長期磨損擊打所留下的死皮與淤血堆積的暗沉。
「我們遇過更糟的。」陸陽明簡單回應。
「也是啦,但那已經是在我們坐辦公室之前的事情了。」楊敦縉說:「我們就是不想要再經歷那些糟糕狀況,才努力擠進新單位的不是嗎?」
陸陽明平靜點頭,眼睛依然沒有離開過余從義的照片。
「你一直盯著他照片,是在擬定等會要派上用場的戰術嗎?」
「不全然是,我正在想像他的心情。」陸陽明說道。
「他的心情?」
「十五年苦牢後返國,國家給他的第一個歡迎會卻是忠誠測試。」陸陽明沉聲說道:「我正在思考,若換做我會用什麼心情看待這件事……」
楊敦縉皺起眉頭。
「更甚者,他會用什麼心情來看待主持忠誠測試的我們。」陸陽明把話說完。
「他會怎麼看你我不清楚,但我猜他肯定會把我這種國安局招考吊車尾的幹員當白痴。」楊敦縉秀出資料影本上的結業成績:「這傢伙是民國九十四年軍情局選拔第一名結訓的狀元郎耶。」
陸陽明轉身,從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制式鐵灰色西裝披上。同時拍了拍楊敦縉的肩膀。
「那就換個角度想:你這個當年招考吊車尾的傢伙,等等可以審問狀元郎。」陸陽明說:「聽來還不錯吧?」
「哎呀,怎麼揭我瘡疤呢?」楊敦縉嘻笑,同樣抓起了西裝披上。
*
賴詠忻站在單面鏡前,看著偵訊室裡面的余從義。後者舒服地貼在椅背,垂眉斂目,但說是盯著桌面發呆也不盡然精確,因為那種專注就像在凝望著某個極遠端的物件,沉浸在某個難以對外人名狀的想像裡。
「他們跟我說妳拒絕交接,為什麼?」
一個粗獷的青年走進監控室,對著賴詠忻劈頭就問。
青年聲音不大,語氣裡的強勢卻毫不遮掩。他身上和賴詠忻穿著相同式樣的黑色西服,健壯的身形讓西裝顯得鼓脹緊繃。即便賴詠忻已經算是個頭高挑的女性,但在青年身邊,還是明顯小了一號。
「仲瑜學長,余從義是我們自己局裡的人。為什麼是讓國安局來查?」賴詠忻肅容說道。
「因為這就是國安局在去年成立特別管轄組的原因。」軍情局的資深幹員呂仲瑜斬釘截鐵地說:「由他們調查這件事情是整個國安會議授權的,如果妳有意見,我回去就替妳上報長官們。讓他們知道賴詠忻對這個授權有意見!」
「一直以來,我國情報員的忠誠測試都是由我們局裡負責。特轄組作為新單位從來沒有應對變節幹員的經驗!」賴詠忻不理呂仲瑜話裡的譏諷,自顧自地嚴肅解釋。
「妳給我等一下。」呂仲瑜打斷了賴詠忻,伸手指著單面鏡裡:「變節幹員是在說誰?余從義嗎?妳正在用什麼證據指控他?」
「未必是變節,但我肯定余從義一定有什麼打算。如果──」
「妳肯定?妳用什麼肯定?」呂仲瑜揚眉追問。
「你沒有看到他的模樣嗎?」賴詠忻焦躁地伸手指著單面鏡:「那不是回家的眼神!如果讓我──」
呂仲瑜瞇眼盯著賴詠忻,然後嗤笑出聲。
「太好了,所以我們現在用眼神定罪就是了?我想這肯定很有說服力啊!」
「我沒有定他罪,這只是我的直覺。如果讓我主導這個──」
「賴詠忻我們不靠直覺調查!」呂仲瑜提高了音量打斷賴詠忻:「我就跟妳挑明了講,按照規定:我們的任務就到這裡為止。若想要叫停這場忠誠測試,憑妳,趴數還不夠!更別妄想主導些什麼!我指派、妳服從。就這麼簡單!」
賴詠忻欲言又止,呂仲瑜卻完全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你有十分鐘收拾妳的”直覺”,然後做好妳半小時前就該完成的交接。」呂仲瑜語氣冷峻地吩咐:「我在停車場等妳。」
呂仲瑜離開後,留下賴詠忻獨自一人待在監控室內。她看著桌上的交接文件,空氣裡還零碎著剛剛留下的尖銳與難堪。
憑什麼……
憑什麼要我承受?憑什麼叫我服從!
賴詠忻越想越氣,重重踢了一下桌腳,一把將交接文件掃到地上。資料夾與文件刷地散落。而監控室的隔音門卻在這時打開。賴詠忻愕然抬頭,恰好和剛走進房內的陸陽明對上目光。
陸陽明盯著賴詠忻好一下,才緩緩彎下腰將被掃到腳邊的交接文件一一撿起收攏好,並遞到賴詠忻面前。
一旁的楊敦縉則不明所以地看著不發一語的兩人。
「我是陸陽明,特轄組。上級指示我和軍情同仁完成交接。」陸陽明頓了一下,又補充說道:「半小時前的指示。」
賴詠忻臉色還有點僵,簡單應了一聲就直接把交接文件從資料袋中抽出。示意陸陽明簽署,陸陽明則從隨身公事包裡拿出文具以及職章完成核交。楊敦縉則指揮著小組成員進入監控室就位。
「接下來交給我們就可以了。」陸陽明說。
「看起來也只能這樣,不是嗎?因為若想要談這件事情,我趴數不夠!」賴詠忻冷冷回應,說完就大步跨出了監控室。
「這些軍情局的都在跩個什麼勁啊?難道這些傢伙沒有意識到我們正在幫他們擦屁股嗎?」楊敦縉看著賴詠忻的背影咕噥。
「原本說0900的交接,硬生生拖了半小時。」陸陽明說道:「肯定是他們內部有了分歧。從剛剛那模樣看起來,她不想讓我們負責這件事。」
「為什麼不想讓我們負責啊?」
「專注在他身上就好。」陸陽明看著單向鏡裏頭的余從義。
片刻後,陸陽明和一眾幹員已經完成準備。兩台隱藏式面孔辨識儀從不同角度聚焦在余從義的臉上,還有另外四台隱藏攝影機則緊盯著余從義的肢體動作。由特轄組的監控小隊負責,任何最細微的表情變化和肢體語言都在這些電眼底下無所遁形。
來自臺大醫院的心理諮商專家、語言學家、調查局的談判專員也同樣在旁待命,速記設備紛紛開啟。後方參謀本部的將官隨之列席就坐。
「特轄組所有成員,最後檢查。」陸陽明將迷你耳機戴上。
「錄音功能正常、各鏡頭開始運作,畫面三秒鐘後開始同步,……2、1。幹員就位。」
「幹員楊敦縉就位了。」穿著制式鐵灰西裝的楊敦縉也將迷你耳機戴上。
「現在時間0935,幹員進入監控室。忠誠測試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