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陽照在文蓉側臉上,讓她忍不住瞇起眼。十年來,那俏麗模樣每一次都能讓我看得出神。
妻子是天生的衣架子,一千五人民幣買來的洋裝穿在她身上一點都不浪費。如果她想,我可以為她每天買一件。但文蓉不同於北京城裡其他身分相當的貴婦,總喜歡穿成那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學洋婆子喝撈什子的下午茶。
文蓉只喜歡戴著那雙醜死人的紫色工作手套在陽台上瞎忙。
春是瑪格麗特、夏有百合;秋是藍雪、冬天則是鬱金香。
我的陽台是整個北京朝陽區裡最美的。
只要陽台上有她……
中國大陸‧北京 清晨04:30
吳昊睜開眼睛,床頭鬧鐘還有一小時才響。
夏日朝陽早升,晨曦已無聲地爬過了陽台邊,在窗前無聲挪移。吳昊在床邊坐起身,看著陽台發呆。他鼻骨高挺,昏暗的房中只隱約看得見些許瞳孔反光。兀鷹般的氣息總是讓人不敢多看。
朝陽照在八平方米的陽台上,照出一片寥落。萎黃皺褶的花瓣以及枯葉破片鋪了一地,砂土灰塵在角落堆疊,有些還放肆地爬上了窗框。晨曦悄然攀越陽台邊的小茶几,照在那雙兩年沒動過的紫色手套上。
隨著晨曦來到吳昊腳趾前,鬧鐘也在這時響起。
吳昊沒給手機咆哮的機會,他關掉鬧鐘、起身梳洗。半小時內,他就已經穿著體面緩步下樓。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吳昊衣著整齊,一身墨綠色的大校軍裝,臂下夾著大簷帽。
他摘下戒指放在餐桌上。
然後戴上軍帽,走向門廊。
中國大陸‧北京——南站 清晨08:20
「吳昊同志?吳大校!」
後方傳來驚喜的叫喚聲,剛通過安檢的吳昊不得不停下腳步。他閉上眼深呼吸,然後緩緩張開。
他轉過身,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
那是一名解放軍上尉,看上去三十出頭。寬面眼闊,他笑瞇著眼、一邊向站務人員亮出證件,一邊匆忙的拎著皮箱過安檢門。
「您不記得我啦?我們二○一四年的時候在和田共事過一段時間啊。我姓鄒,鄒廣。在八四特戰旅待了兩年呢。我剛剛就看見您了,嘿!我眼力不錯吧!」
吳昊靜靜地回望。
「是鄒指導員嗎?」
「正是、正是!能看到您真是太棒了!」
吳昊禮貌微笑,讓鄒廣跟在他身邊走著。鄒廣說什麼都要和他敘舊,硬是跟著吳昊來到了最末節的商務車廂。
一直到兩人走進商務車廂坐定,鄒廣都還滔滔不絕。早班車人不多,整個商務艙除了他們以外就只有五人。
「……我不誇口,我真不誇口!整個軍區,六百多個將校裡,我就只服吳昊同志!」鄒廣說著:「一直到現在,我只要想起有您鎮守西北的日子。兩個字!就兩個字:省心。我當時還跟兄弟們說:天塌下來莫慌,咱吳大校頂著。所有心懷鬼胎的傢伙,吳大校只消一眼就抓得出來。」
對鄒廣聒噪而誇張的恭維,吳昊並沒有太多回應,只是偶爾適度地謙讓個幾句。此時車廂內又走進了一對夫妻,鄒廣環視車廂,顯然不以為意,兀自高談闊論。一名穿著西裝、戴著眼鏡,學者模樣的白種中年人湊上前,瞇眼看著座位號碼,然後將視線轉向了坐在走道側的鄒廣。
「He is my old friend.Go find another seat.」鄒廣用腔調濃厚的英文說。
「but……」那中年學者有些遲疑,手裡捏著票根。
「Just go!」鄒廣不耐地揮手。
「O—K—」學者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往後一排坐下。
「您這次要去哪兒呢?」鄒廣將公事包放在腿上,轉向吳昊。
「去上海,對海峽的情報工作視導。」吳昊淡淡地說:
「是了!聽說您回北京後,都是處理海外的情報工作吧。」
「你呢,這次南下去哪?」吳昊不著痕跡地轉了個話題。
「趕巧了,我也去上海。」
「呵呵呵,真剛好。」吳昊乾笑,將公事包放在腿邊。
列車廣播聲響起,吳昊閉上眼睛假寐。車廂緩緩開動,電力啟動的嗡鳴聲,隱隱從車廂外傳來。
車剛過滄州,上午的陽光從窗外透入。距北京離站時恰好過了一個小時。
吳昊睜開眼,一旁的鄒廣正在滑著手機。
「我想一定是局裡那幫毛小子搞錯了。」鄒廣皺眉,歪著腦袋說:「我竟然找不到您的派令。」
「這次視導是突擊檢查,上級核准的。派令要從辦公廳那裡找,不是從我的單位這裡。」吳昊平靜地說。
鄒廣點頭,依言查詢,果真在任務手機的螢幕上,跳出了吳昊的視導命令。他長嘆了一口氣。
同時側身在吳昊的耳邊輕聲說。
「老兄弟,若換做別人肯定會被您瞞過。但偏偏這次來的人是我……」
吳昊靜默不語,佯裝不懂。他將雙手交疊在腿上,轉頭與鄒廣目光相對。
鄒廣莞爾,緩緩將公事包打開,吳昊注意到裡頭躺著一把北方工業九二式消音手槍。鄒廣從公事包裡拿出了一只小盒,緩緩打開。裡面正是吳昊早上留在家裡的婚戒。
「聽說您把戒指留在家裡,咱就給您帶來了。」鄒廣說:「您夫人如果知道您把戒指自個兒脫了,肯定難過的。」
吳昊接過戒指,輕輕捧在手裡。
「派令的事情,您沒說實話,我知道這派令是您自審自核。辦公廳的楊主任、徐中校都一概不知情。」鄒廣輕聲說
吳昊噘嘴,緩緩點頭,將戒指戴回手上。
「咱倆也是老同志了,所以想在此請您暫緩視導的事。德州站下車,回北京把一些事情講明白,如何?」鄒廣的聲音依舊很輕:「別讓場面太難看啊,如果軍隊上車押人就不好了。您在新疆也曾有段體面的日子,可別……」
「我以為你會想坐走道的位置。」吳昊忽然說。
「啊?」鄒廣一愣,自己就是坐在走道的位置啊!
吳昊轉過頭,雙眼直望身旁的鄒廣。鄒廣正要繼續說話時,後方的學者突然起身,用鋼絲束住了鄒廣的頸子。
「唔嘔……」隨著男人用力拉扯,鄒廣雙眼暴突、臉色醬紅。
「都不要動!沒有你們的事情!頭看地上,手放前方椅背!」一名黝黑的華裔青年立刻起身。他從特製的鉛板手提箱夾層內拿出摺疊衝鋒槍FMG-9,用力甩下。原本方形的特製槍身迅速展開,讓他得以持槍控制前方的那對夫妻。夫妻倆驚慌地照做。
「走,到衛生間裡待著,很快就結束了,別惹麻煩。」
當時最早在車廂內的五人都是團夥,此時各自從行李內拿出裝備,人手都一把同樣式的FMG-9。黝黑的青年帶起兩名旅客,將他們帶往車廂前方的洗手間內。另外幾人則警戒四周。
吳昊將嘴湊到痛苦掙扎的鄒廣耳邊,低聲耳語。
「別老在我耳邊提新疆的事,煩心吶。」
吳昊拿過鄒廣腿上的公事包,將裡頭的消音手槍拿出。鄒廣兀自用力踢蹬,伸手抓著鋼絲掙扎。吳昊起身拿起座位上的腰枕,一把將鄒廣的左臉壓在窗邊,然後用手槍抵著他的太陽穴。
高鐵列車的電子運轉聲,隨著列車減速而變化,伴隨著鄒廣的踢蹬聲,以及搖晃座椅的雜響。
「噌!」
鄒廣垂軟下來,腦漿與鮮血全飛濺在車窗邊與椅背上。
「我以為你會想坐走道的位置!」那學者收起鋼絲,用中文說道。
吳昊起身,快速脫下軍服。
「我以為你會想坐走道的位置!回答我!」學者低吼。
「不了,因為我喜歡這個角度的夕陽。」吳昊回應。
「很好。我是葛拉漢幹員(Graham),接下來會由我和我的小組負責撤離行動。」
吳昊環顧周圍,除了眼前的中年人是西方臉孔,另外五名幹員都是華裔。
「我還想著,若是你們不動手,我就要自己來了呢。」鬈髮的青年低罵:「情報上面沒有提到這個部分!這個上尉到底從哪來的!」
「你應該問他有沒有同伴。」吳昊淡定地說,舉起消音手槍斜指門口:「他不會一個人來。」
「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他會和你一起上車!」鬈髮青年問。
前方車廂門傳來重擊聲響。
「去看看!」葛拉漢低聲說道,那鬈髮青年點頭端起衝鋒槍向前走去。但走沒兩步,車廂門就打開,原本應該押送乘客前往洗手間看管的黝黑青年捧著喉嚨跌進車廂內。
剛剛那對夫妻各持槍械閃回車廂內開火,鬈髮青年在走道中央閃避不及,濺血倒地。由葛拉漢帶頭,幾名幹員快速回擊。霎時狹窄的車廂內火線交錯,消音器的特有氣袋擊打聲響,伴隨著亞音速槍彈切割空氣的尖銳呼嘯,響徹耳際。
吳昊蜷縮在座位內,看著己方又一人倒地。腦漿迸散,隨著屍身癱倒而在地上漿成一片血泊,流進了座位底部。
「你再不撤,等軍隊截停列車,我們就永遠走不掉了。」吳昊說。
「約瑟(Joseph)!」葛拉漢嚷道。
在吳昊對面的年輕幹員同樣縮在座位內部,他手忙腳亂地從隨身行李內掏出一只黑色膠墊。吳昊知道那是攻堅用的破門炸藥,在這種槍林彈雨的限制空間內,根本不可能完成設置。
「我現在沒辦法、這種情況下我真的沒辦法……」約瑟喊道。
「去想辦法,我們再不停下列車就會超過會合點。」葛拉漢在椅背後換上彈匣。
「給我。」吳昊伸手。
「你要幹嘛?」葛拉漢問。
「CIA什麼時候降到這種水平?」吳昊冷冷問,一邊用隨手小刀裁割膠墊。
葛拉漢看了一下這幫弟兄,欲言又止。
吳昊瞪了一眼葛拉漢。他低頭從膠墊內取出炸藥,將炸藥條重新塑形、揉捏,再從後方把黏著膠底拆下重新安裝,最後插上雷管。
「你這樣只能炸出一個小洞而已!」約瑟看著拳頭大的炸藥,忍不住提醒。
「想讓列車停下來,一個小洞就夠了。」吳昊將炸藥安置在車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