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東海殯儀館開回市區,就像是從寂寂九幽回到繁華俗世,岳景明甚至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許怡琳的公寓就在德安百貨旁邊的小巷子裡,周遭有不少小吃店與攤販,離火車站跟夜市也近,生活機能極其方便。
岳景明先買好紙箱,將車子停進停車格裡,依著記憶中的路線左彎右拐地來到一棟外牆顏色斑駁的老式公寓前。大門敞開,可以看見櫃檯後坐著一名約莫五十來歲、頭髮稀疏的管理員。此刻正有一名身形挺拔、淺褐髮色的美男子就斜站在櫃檯邊與管理員說著話。
赫然是封連晨。
即使是面對老舊公寓裡的中年管理員,封連晨依然露出親切又溫和的微笑,不知說了什麼讓管理員對他熱情萬分,也讓岳景明再次深刻感受到這人不愧是保險公司的王牌業務員。
岳景明拿著紙箱走進來時,封連晨立即笑著朝他招招手,「學長,我幫你填好訪客登記表了。」
「謝了。」岳景明點了下頭,將一半的紙箱塞到封連晨手上,跟管理員客客氣氣地打過招呼,寒暄了幾句後才去搭電梯。
他注意到不只電梯前方與裡面沒有安裝監視器,先前瞄到的櫃檯後面也沒有架設螢幕。
「附近就是警察局,十幾年來也沒有什麼事發生,所以住戶們覺得沒必要裝監視器。」封連晨忽地開口,「說白了,只是不想增加管理費。」
岳景明瞄了身邊的男人一眼。打從進電梯後,對方臉上如沐春風般的微笑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無趣又傲慢的表情,教人難以想像他會是小花與藍藍口中的溫柔王子。
但岳景明知曉,這才是封連晨真正的樣子。
「還有打聽到什麼嗎?」岳景明的視線掃過張貼在電梯裡的公告,有施工通知、管委會的會議記錄、公寓裡禁止抽菸等等。
封連晨沒有回答,而是無預警靠過來往他身上嗅了嗅,眉頭皺起,「你抽菸了,你不是戒了?」
「就突然想抽。」岳景明隨口說道,沒有多加解釋什麼。
「別抽太多,我可不想幫你辦理防癌險理賠。」封連晨繃著臉說道。
「閉嘴吧你。」岳景明翻了個白眼。
叮,電梯門在七樓打開,兩人一同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左右兩側各有一扇門,門牌號碼分別是六十三跟六十一。
許怡琳就住在六十一號。岳景明掏出鑰匙打開門,合頁鏽蝕,拉開時發出拐咿一聲,在小小的樓梯口上製造出刺耳回音。
門一敞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靠牆的大書櫃,以及中央上方的老式吊扇。岳景明怔怔地看著那臺吊扇,眼前彷彿浮現一具纖細的身影懸掛半空,雙腳輕輕晃呀晃的。
聽說上吊很痛苦,耳鳴、喉管壓迫、身體痙攣,在意識尚未模糊的前十五分鐘裡將會感受到自己是如何窒息的……
為什麼她要選擇這種方式結束生命?
「學長,別堵在門口。」
封連晨的聲音讓岳景明回過神來,他甩去腦中的臆想,走進屋裡將紙箱放在地板上,打量起許怡琳的住處。
公寓格局是兩房一廳一衛,雖然物品凌亂堆放,但依稀能看得出屋主當初曾經用心布置過。房間牆壁貼著漫畫海報,透明收納櫃裡放著網點與漫畫原稿紙,桌上則有一排專用筆與數瓶墨水以及透寫臺。
岳景明在抽屜裡發現了速寫本,翻開一看,都是人體構造與姿勢的練習,顯然許怡琳想要重拾畫筆不是隨口說說的,她是很認真地在重新打好基礎。
這讓岳景明更無法釋懷了,苦澀重新漫上他的嘴。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學姐……」他喃喃低語,房裡自是不會有人回答。
他回到客廳,看見封連晨一邊將紙箱封底,一邊時不時抬頭望向吊扇,眼角餘光瞥見他的身影後,轉頭問道。
「怡琳學姐是上吊自殺嗎?」
岳景明先是一愣,他並沒有明說說許怡琳是如何自殺的,但訝異也只是一瞬,他猜應該是自己之前站在門口不進去的舉動引發聯想的。
封連晨收回視線,「看樣子我猜對了。」
「沒事猜這個幹嘛。」岳景明瞪他一眼,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們從客廳開始吧,先列出完整清單再把物品做分類。」
封連晨的嘴角頓地耷拉下去,「這麼麻煩。」
「你是沒搬過家嗎?清點是基本。」岳景明拿了紙跟筆到書櫃前點起書本數量,發現其中有一些經書,還有佛教相關的漫畫,因為他比較少見過這類漫畫,還特意看了下書名,是《天堂遊記》與《地獄遊記》。
「搬家公司會替我處理。」封連晨理所當然地說,弄完最後一個紙箱的底,他也拿起紙跟筆,學岳景明一般將所看到的東西都先記下來。
光是清點就是一個大工程了,兩人分工合作把客廳裡的東西都點過一輪後,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
岳景明看了眼牆上的鐘,要封連晨先回公司,後續他一個人處理就可以了。
「我必須關心客戶的心理健康。」封連晨眼也不抬,將整理好的部分物品放進箱子裡,「畢竟你年紀大了,容易傷感,心理影響生理,一不小心出了意外會很麻煩的。」
「臭小子,我才比你大兩歲。」岳景明抱著東西經過他身邊時輕踢了他一腳。
「兩年一代溝。」封連晨淡淡說道。
「是三年才對。」岳景明哼了聲,但從下午就緊繃到現在的臉部線條總算放鬆不少,心頭好似有一道暖流淌過。
許怡琳自殺的消息來得太突然,如果沒有封連晨陪他一起打包,讓他轉移注意力的話,他可能又會胡思亂想起來。
隨著太陽西斜,玫瑰色的霞光在窗外鋪展開來,沒有開燈的屋子顯得幽暗不少。岳景明站起來想去開燈,原子筆不小心從手裡滑落,一路滾到沙發底下。
他嘆口氣又重新坐回去,彎下身子把手伸進沙發下面,摸索一番後沒摸到筆,反倒碰觸到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物體。
「什麼東西?」岳景明納悶地將其拿出來,與此同時,熾白的燈光驟地亮起,室內一片亮堂。他回頭一看,果然是封連晨去開燈了。
接著他又把視線移回手上,那個約莫十三公分長的物體是他曾經在電視新聞上看過的智慧型手機。相比起體積小巧的貝殼機或是他慣用的Nokia手機,這種新式手機的螢幕更大,卻也更輕薄。
封連晨瞥見他從沙發下摸出一個東西,從他肩膀探過去看,評斷道:「這手機不便宜。」
「那女人就是喜歡新東西。」岳景明感傷地笑了下,將手機塞給他,繼續彎身去掏摸沙發底下。這次有了光,很順利地就看到滾到更深處的原子筆了。
直到岳景明的肚子發出響亮的咕嚕咕嚕聲,強烈的饑餓感一湧而上,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中午根本沒吃飯。那時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後就直接趕去殯儀館,陪著老人家折了一陣子的紙蓮花,又前往許怡琳的公寓打包整理,來回奔波加上體力勞動,難怪他現在特別餓。
「你該不會中午沒吃?」封連晨也聽到他的肚子叫聲,皺眉問道。
「忘了。」岳景明聳聳肩,不是很在意地說,「我回家吃泡麵就好。」
「回家吃泡麵?」封連晨冷哼一聲,「我陪你整理那麼久,你居然連飯都不請我吃,你這樣壓榨學弟對嗎,學長?」
最末兩字咬得特別重,那陰森森的語氣讓岳景明都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幹下什麼十惡不赦的錯事。明明最開始硬要跟來的是這小子吧,怎麼就變成他單方面壓榨呢?
面對那張看起來有點臭的俊美臉龐,岳景明直接選擇妥協,以免又換來一陣叨唸。
「好好好,德安美食街可以嗎?」他問。
封連晨瞟了他一眼,紆尊降貴地點了點頭。
在德安百貨的美食街,岳景明頂著一票女性客人們投來的驚豔目光——當然是看向坐他隔壁的封連晨——若無其事地吃著晚餐,感受著熱呼呼食物填滿胃部的飽足感。
他還注意到就連煎臺前的女師傅也紅著臉、時不時偷瞄過來,甚至還貼心地主動詢問要不要再加菜。
岳景明又續了一盤高麗菜跟豆芽菜,一邊看著對方俐落地翻炒青菜,一邊在腦中想著該如何讓工讀生藍藍煎東西的技巧更嫻熟。
吃完鐵板燒後,岳景明感覺精神又回來了,與封連晨討論著下一次的打包行程——原本他是打算自己去許怡琳的公寓,但臭小子又搬出了他年紀大,如果閃到腰或是摔了腿要理賠很麻煩的理由,堅持要一起去。
低聲敲定好日期,岳景明封連晨道別後,便開車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洗完澡,看個新聞,打開電腦看一下MSN跟臉書後,岳景明便早早上床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許怡琳自殺的事情影響,這個覺他睡得很不安穩。
他夢到自己跪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一杯熱騰騰的茶,白煙裊裊,茶香四溢,有誰的聲音在勸他喝下這杯茶。
岳景明順從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好苦,又苦又腥,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嘴裡擴散。明明是這麼難喝的茶,他卻無法放下杯子,反倒是強迫自己喝完整整一杯,被苦得反胃欲嘔。
他受不了地站起來,捂著嘴跑出去,想去找水漱掉嘴裡的味道,然而堅實的地板卻無預警地變軟下沉,他彷彿踩進一灘黑乎乎的泥沼裡。
他掙扎地拔出腳,想要儘快脫離這個詭異的地方,但每每往前邁出一步,身體就往下陷了一分。好不容易他終於看到岸邊了,使盡力氣想要爬上去時,一條條滑膩冰涼的觸手猝不及防竄出來,像繩子般緊緊纏住他,將他拖回泥沼裡。
黏糊糊、濕答答黑泥逐漸淹過他的腰、他的胸,最後在他驚駭的目光下漫上了脖子,將他整個人吞噬進去。
他的視野一片黑暗,鼻子跟嘴巴都塞滿了爛泥,他快要喘不過氣了!
岳景明尖銳地抽了一口氣,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依然是沉沉的黑,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在哪裡,直到聽到窗外傳來車子呼嘯而過的聲音才回過神。
是了,這是他的房間,不是什麼泥沼。
岳景明急促地呼吸幾下,以緩解夢裡那股窒息的不適感。汗濕的瀏海黏在額頭上,他想抬起手撥開,但手臂卻不能動彈。
怎麼回事?岳景明心頭一跳,隨著眼睛逐漸適應暗幽幽的房間,他駭然發現有個人形黑影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對方慢慢地低下頭,離他越來越近,長長的髮絲好似搔動到他的臉頰。
動啊,快動!岳景明心跳加快,手指抽搐了下;與此同時,他終於看到那人臉上、身上的黑影在漸漸散去,如同風吹開了紗,露出底下的臉龐。
他瞳孔一縮,雞皮疙瘩瞬地浮出來,嘴唇張張合合,從牙關裡擠出不敢置信的兩字。
「學……姐……」
已經自殺的許怡琳居然出現在他的房間裡。
這不可能!
岳景明猛地吸了口氣,眼底映入許怡琳陰森森的詭異表情,蒼白得近幾透明的兩隻手倏然伸向他。
岳景明渾身緊繃,戰慄竄過後頸,下一秒,只感覺到他自己的雙肩猝然被抓住。
「岳小明啊……」拉長聲音的哀怨叫聲迴響在房間裡,許怡琳邊喊還邊抓著岳景明的肩膀猛搖。
搖得他頭昏腦脹,先前的恐懼也被搖掉大半,當然更大的原因是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稱呼了。
「幹!妳在搞什麼鬼?」岳景明想把她的手拉開,卻摸了一個空,他不由得睜大眼。
許怡琳沒察覺他手指穿透自己,繼續嗚嗚咽咽地哀號。
「嗚嗚……岳小明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妳現在就是鬼了。」岳景明反射性吐槽。
「欸,對耶。」許怡琳愣了下,接著像是被打開什麼開關,哈哈笑了起來。
她笑聲爽朗,讓岳景明腦中不禁浮現出她大學時的明媚模樣,一瞬間,彷彿一切都不曾改變過。
但再次伸出手,依然什麼都沒碰到,岳景明就清楚認知到,他們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了。陰與陽,生與死。
岳景明心底悵然又酸澀,他眨了幾次眼,沒有讓那股酸意流出來,現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還記得許怡琳開口的第一句話——岳小明你一定要幫我。
「許怡琳。」他喊道。
「叫學姐。」許怡琳不滿地捏他一下。
她的手指冰得像冰塊,岳景明嘶了聲,打了個激靈,沒好氣地對她說,「從我身上滾下去。」
「好好好。」許怡琳從善如流地飄起來,擺出一個抱膝的姿勢,一雙眸子滴溜溜地打轉。
岳景明坐起來打開燈,看見許怡琳的身影是半透的,違反地心引力坐在半空中,她正饒有興味地打量起自己房間。
「妳要我幫妳什麼忙?」他正色問道。
許怡琳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又露出他習慣的開朗笑容,但神情隱隱透著一絲茫然,「我想知道……我為什麼要自殺。」
岳景明一愣,「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自殺?」他猛地瞪大眼,急切問道,「是有人逼妳的嗎?還是將妳偽裝成自殺?」
「哎哎,你電影看太多了。」許怡琳擺了擺手,「我能知道我是自殺死的,但為什麼要自殺,可能是死亡時的感覺太負面痛苦了,衝擊得我忘了自殺原因跟一些事。」
「妳還記得什麼?」岳景明與她確認。
「大部分的事我都記得,就這幾個月的事反而模模糊糊的。」許怡琳敲了敲腦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我不甘心,岳小明,你一定要幫我查清楚,否則我會一直纏著你不放,就算你上廁所、洗澡我也會跟進去的!」
最後一句她說得擲地有聲。
岳景明的臉色頓時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