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學重要的戰爭文學經典重現!
絕無僅有的台灣人被志願成為日本兵的第一手故事,是被殖民者成為殖民者的武力再去殖民他人的懺情錄。
◎在《獵女犯》之外陳千武也發表數篇以二戰時期為背景的小說,可視為《獵女犯》主題的相關創作。本書附錄收入這幾篇作品,讓讀者可以同時閱讀陳千武先生關於這主題的所有小說創作。
你不是福佬人,你是日本鬼。
如果你真的是福佬人,那為什麼要當他們的兵?
能不能救我,放我回家?
一九四二年,二十歲的陳千武「被志願」入伍受訓,成為日軍侵略東南亞的部隊。
《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是陳千武親身經歷南洋戰場後所寫下來的故事。本書以多篇小說架構,從主角台灣青年林逸平「被志願」入伍成為日本陸軍,被派往東南亞參戰寫起,各篇的主題述及了日籍士兵與台灣志願兵的不平等待遇、面對美澳聯軍空襲、南洋當地人被多次殖民的處境、軍隊裡同性互相撫慰的狀況、被派去為日軍運送與「狩獵」慰安婦、為日軍管理與徵收當地部落的農糧生產,直到戰爭結束日軍投降於英荷聯軍,但又同時暗中幫助蘇卡諾領導的印尼獨立軍。台灣士兵們爭取脫離日軍變成自主的同鄉會,等到隔年的一九四六年七月才得以返回台灣。
同名的獲獎作〈獵女犯〉描述了主角林逸平兵長受命押送一群被日軍強徵的當地女子到慰安所受訓,途中聽到女子群中一人講了福佬話,便與之交談,知道她是福建移民後代。該女子賴莎琳對會講相同語言的同胞卻成為日軍感到不解與不滿。女子們受訓完後,慰安所正式運作,日軍要求士兵都要去光顧。林逸平去找了賴莎琳,賴莎琳指責他跟其他人一樣是來「狩獵」的。但他表明因軍令不得不來,但只是來看看她而已,並無非分之想。故事最後反倒是賴莎琳要求林逸平「狩獵」她,讓他陷入迷惘。
文學價值之外,《獵女犯》也具有時代意義,更是難得一見的有關台灣人到南洋當兵的第一手書寫。當年被強徵從軍的人到了戰後都變成失語世代,語言轉換困難,更別說寫作,很多事情都難以記錄下來。陳千武以其毅力,在戰後努力學習華文,建立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創作眾多詩作與小說,《獵女犯》終於以獨特的靈思和語言呈現在大家面前。
以往我們總覺得台灣人長年沒辦法當家作主,命運是悲哀的,但陳千武的作為與作品卻展現了,即使在殖民時代台灣人也有其主體思考的一面。《獵女犯》充滿了對時代的評價與對人性的信念,文學的心靈面對政治力量的壓迫與戰事的衝擊,從中生長出穿透國界的人道關懷與自我省思。
除了《獵女犯》的序文和十六篇小說(包括代後記)之外,陳千武也曾發表多篇以二戰時期為背景的小說,可視為《獵女犯》主題的相關創作。本書於附錄收入這幾篇作品,讓讀者可以在《獵女犯》這本經典之外,也一覽陳千武關於這主題的所有小說創作。
推薦人:
向陽(詩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朱宥勳(作家)
吳櫻(前台中教育大學實驗小學校長、陳千武傳記作者)
李敏勇(詩人)
杜國清(詩人、聖塔芭芭拉加州大學名譽退休教授)
林孟寰(劇場編導、台灣陳千武文學協會理事長)
封德屏(《文訊》總編輯)
洪明道(作家)
紀大偉(作家、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孫梓評(作家)
張亦絢(作家)
盛浩偉(作家)
陳允元(詩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助理教授)
陳芳明(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
黃崇凱(作家)
楊双子(小說家)
楊翠(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劉文(中研院民族所助研究員)
鄭邦鎮(國立台灣文學館前館長)
鄭烱明(文學台灣基金會董事長)
台灣的戰爭文學十分少見,而作家親赴戰場而寫的戰爭小說,據了解,陳千武是第一人。詩人之筆創作的戰爭小說,除了戰場叢林求生,人性面臨嚴苛考驗,遙遠難以想像的故事張力之外,詩人充滿畫面感的意象及生命的深思內省,非常迷人。⋯⋯《獵女犯》的各篇章雖皆具備獨立的要素和構成,但相互間大多有共通背景,有延伸發展可資連結起來的部分。各篇的主題和内容,從慘烈的戰爭描寫,種族間的愛憎情感、連帶與疏離,人性深層微妙變化的捕捉,異國生活和景觀的刻劃,到亂世中生死、愛情的主題等,極其多彩繁複,在台灣文學史,是難得一見的戰爭文學傑作。
——吳櫻,〈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
《獵女犯》的珍貴之處,並不只在於記錄了歷史,更在陳千武以其敏銳、精微的感性,捕捉了戰時台灣人從未被正視的心靈狀態。⋯⋯在歷史上,台灣人並不是可以出兵侵略他國的強權;甚至像林兵長這樣的台灣人,還必須被殖民者「強迫志願」,來打一場自己根本不想打的戰爭。然而陳千武並沒有自居受害者,而輕放了台灣人可能的戰爭責任。透過林兵長的處境,〈獵女犯〉通篇都在自我拷問:是嗎?我們真的沒有責任嗎?就算這不是一場自願的戰爭,消極配合的人,真的可以說一切都與我無關嗎?由此,小說最後的意象「無能的獵女犯」,就呈現了既矛盾又複雜的反省。「無能」也者,說的是台灣人在戰爭中身不由己;然而林兵長最終也承認了,他仍是「獵女犯」,並不是毫無嫌疑的。此中深度,幾乎可以說是台灣文學史上僅見的。
——朱宥勳,〈一部小說可以負載的靈思〉
小說中穿著軍裝的林兵長,並非英雄般的存在,而是帶著生而為「人」的軟弱,恐懼,良善,悲傷,醜惡,慾望,殘虐,認同的混亂與矛盾,無奈,愛,柔軟,苦痛,輾轉於島與島之間,潛伏在南洋的密林裡。他寫下林兵長這個角色時,也許也反覆地想著:我也是這樣的人嗎?我有沒有比他更正直,更良善?所以他需要漫長的時間,以及更多迴旋的餘裕,稍稍離開自己,也更加客觀地面對自己,從個人的傷口、台灣人集體精神的裂縫,重新探視這段艱難的過去。在各種層面上,他都必須很勉強自己。無論在語言上,或是在精神上。
因為唯有重新接回被忘卻在南洋的自己,他才能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回到自己的故鄉,用餘生完整地活著,再完整地死去。
——陳允元,〈成為完整的人〉
作者簡介:
陳千武(1922~2012)
本名陳武雄,另一筆名桓夫,生於台灣南投縣名間鄉(日治時期為台中州)的詩人、小說家,為笠詩社發起人。曾任台灣筆會會長、台中市立文化中心主任。
一九三五年考入台中一中(五年制)。五年級時因反對皇民化運動下改日本姓名政策,操行成績被打丁等,不得升學,於是進入台灣製麻會社擔任監工。一九四二年被迫徵召為「台灣特別志願兵」,被派往東南亞,到過新加坡、帝汶、爪哇,日本投降後,於一九四六年七月回到台灣。
戰後自習華文,於一九五八年開始華文創作。一九六四年六月,陳千武與白萩、杜國清、趙天儀、林亨泰、詹冰、錦連等人創辦成立笠詩社,主編《笠詩刊》。
陳千武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台灣文藝作家協會文化獎、洪醒夫小說獎、國家文藝獎第一屆翻譯成就獎、日本翻譯家協會翻譯特別功勞賞、大墩文學貢獻獎、台灣文藝作家協會亞洲詩人文學功勞獎、資深台灣文學家成就獎,以及(新制)國家文藝獎。
出版作品有:日文詩集《彷徨的草笛》、《花的詩集》、《若櫻》;華文詩集《密林詩抄》、《不眠的眼》、《媽祖的纏足》、《美麗島詩集》等;小說集:《獵女犯》、《情虜》;譯作:《日本現代詩選》、《星星的王子》、《現代詩的探求》、《憂鬱的詩人》、《林修二集》、《我的路:何德來詩歌集》、《張文環全集》等。
章節試閱
獵女犯
他們個個都是敢死隊裡的小角色。
「死」還沒輪到以前,他們在睡眠中,仍然擁有今天。今天這個空虛又寶貴的時間,表示著生命存續於未來還有一脈希望。不論這一天,是像預言者說的世界末日那麼鬱悶又不快樂:但是活著,總比枉死在異國的土地,還有些安慰。
他們天天被迫仰望太陽,而那張太陽,只是白地中央一個紅色圓球的日章旗,翩翻在旗杆上,代表著軍政專權的威嚴。戰爭只是為了推廣那張太陽的黑點而已,但太陽的黑點越蔓延,越使他們患上精神分裂症。他們必須每天嘟喃著「天皇陛下萬歲」。「萬歲」是一萬歲數,假如日本天皇真的能活到一萬年,那不變成妖魔才怪哩。其實,說「萬歲」,只是祝福的口號,一句奉承話,一種無意義的空虛的讚美而已。明知道是空虛的讚美,但是在軍隊裡的士兵們,都是皇軍的一分子,如不隨從喊著口號,便難保自己的舉動安然無恙。
昨天的天,和今天的天,是同一個不太深藍的天,卻早被區畫成幾片空間了哩。其中僅有幾分之一,才屬於一群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天,其他龐大的天空,都被日本軍官和士兵們的優越感占據著,反映極權的陽光,而在僅有的幾分之一的席地,從天空灑下的淚雨,沾潤了他們個個的鄉愁;有時懸於山際,現出彎曲的彩虹。綺麗的彩虹,使他們看不清世界的明和暗。
這裡有如軍艦般的帝汶島,整個島嶼,好像陷落在惡夢的睡眠中,模糊又昏暗。而模糊的戰爭且在濃濃的暮靄中進行著。怎樣的戰爭,怎樣進行著,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只能默默地等待今天的來臨,和今天的終了,卻很久未曾想到有明天了。但明天在這種重重的暮靄中,也不見得會轉晴吧。如果,致命的一絲悲哀永不轉晴,被遺落在南回歸線上的天然俘虜島,處於逆境的他們該怎麼辦?
日軍占領荷蘭和葡萄牙各屬一半的帝汶島不久,島的周圍,海與空的控制權,便落入澳洲聯軍的掌握,完全使這個島變成了天然俘虜島,失去實際戰鬥的機能,連自衛的能力,恐怕還成問題呢。為了準備敵軍來襲登陸反攻,敢死隊的訓練越來越緊張,那是發揮大和魂唯一的精華作戰法,又不使士兵們頹喪志氣的防禦法。
俘虜島上雖仍充滿著戰鬥的潛在力,但是守備隊的戰鬥機飛不出去,補給的船隻又駛不進來,被凍結在島上的海一九二三精銳部隊,竟無用武之地了。
澳洲聯軍攻擊菲律賓群島的飛機,天天經過這個島的上空。早晨,他們仰望編隊的飛機閃著銀翼,像候鳥飛往北方;到了下午,他們已習慣性地,可以聽見從北方飛回澳洲的飛機三三五五經過島上。那些回航的飛機,如有在菲律賓投擲剩下來的炸彈,便像飛鳥脫糞似地投向海岸港口的設施建築物。有時轟炸的聲音震動了島上的密林;他們不需要聽到警報才逃避,一聽到遠方的飛機聲,便進入山壁的防空洞,從山洞裡探首看飛機,而數數今天共有幾架飛機回航,以及投擲幾顆炸彈。這些已經成為他們的日常課程,毫不稀奇。
但不稀奇的生活臨於死亡的邊緣,有如鋁質遇到酸性腐蝕時那麼無情,影響了自立的信心,和哀愁的命運。他們的哀愁,只能以一次犧牲,換來一次懷念的哀愁。例如蒙受敵機的轟炸,被炸斷了兩條大腿的羅二等兵,或者隨著沉沒的輸送船,被埋葬在海底的謝一等兵,像這些數不清的災禍,忽視個人生命的犧牲,僅能換來一次輕易的懷念而已。
應該稀奇的,但已使他們不感到稀奇的事情太多了。因為他們不再思考,把思考的機能,收藏在軍隊人事官的資料櫃裡去了。不管這是為誰的戰爭,屬於誰的榮譽,或是誰的權益,他們早已不再思考了。
補給的船隻駛不進來,就沒有新兵補充到這個島嶼來。在沒有新兵到達以前,他們就是兵歷最淺的新兵。尤其被殖民的異質分子,未曾志願而被徵來稱為特別志願兵的台灣兵,只能睜開黑眸的疑惑,春天花開也不說話,在腐蝕的鋼鐵的抑壓下,永遠屈膝在下層,在一絲致命的悲哀不轉晴的天候裡,麻木著,終於也不感到悲哀或孤獨了。
哀愁的上弦月罩著暈圈,好像女人頸項掛著項鍊,胸脯上有南十字星的珠寶,在深夜的椰子樹上踱著,把細長的樹影映印在地上。而大自然睡熟了的三更,寂靜又寒冷,貓頭鷹不敢飛翔,蜥蜴爬停在樹上也睡著。只有站崗的衛兵握緊著三八式步兵鎗,披著無可奈何的孤獨感,數數自己的步子,一步又一步在椰子林裡徘徊。椰子樹的影子卻像死了的野獸,俯伏在地面,成一堆堆的大斑點。
衛兵站崗在夜裡,並不覺得很討厭;因為安靜的大自然,沒有白天的嘈雜和煩擾,使人感到朗爽,似可恢復生命的活力,在夜的呼吸裡才獲得一點點人性和自由。這是林兵長進級升兵長之後頭一次輪到站崗──在夜裡巡邏更使他感到愉快。
他轉一圈廣大的營地,走近兵舍,走近用椰子葉鋪蓋的茅屋;忽然,聽到低微而斷斷續續的嘆息,滲雜著女人的嗚咽,從椰子葉的壁縫洩出來。
他悄悄地走過去⋯⋯
茅屋裡的人察覺了衛兵的腳步聲,隨即湧起的一種憤怒,壓住了聲音,很機警地,連呼吸都摒住。茅屋裡二十幾個女人,是昨天從北海岸的拉卡部落徵召帶來的。說是徵召,等於就是強迫搶人。為了安撫部隊的士兵,為了餓狼似的士兵們發洩淫慾,部隊卻公然出動去獵女人,要把無辜的女人們帶到巴奇亞城去,拖進地獄。
他探悉茅屋裡的動靜,許久⋯⋯
茅屋裡一片漆黑,只從椰子葉壁縫,射進來微微的星光,保留一絲生命的光線。但那絲光線也隨著時間,逐漸挪移位置。明天或許後天,到了巴奇亞城之後,在她們的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如此一想,女人纖弱的感情便抑不住悲哀,淚水頻頻溢出,拖著低聲的哽咽。
──阿母,唔唔⋯⋯
女人在哽咽中哭叫的語言,好像是他熟悉的話語,是屬於閩南語音。「阿母」必定是指母親吧,母親是一切懷念的根源,如果沒有錯,那個哭叫「阿母」的女人,也許就是華裔的女人啊。
他竟沒有想到離開台灣那麼久,在遙遠的原始島上,會聽到故鄉的話語。這一句話和軍隊裡所用的日本語,對於他來說,具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給他帶來濃厚的鄉愁。
被獵來的年輕女人,離開了家,她們是無依無靠的軟弱女人,可不要使無依的女人驚駭,也不要擾亂她們的哀愁吧。於是他又悄悄地離開了茅屋,心裡抱著思鄉,難能解開的結,鬱悶地,躲在椰子樹下,踱過長長的夜。
黎明一到,喇叭聲便搖撼椰子樹林的枝葉。不久,匆忙的鎗械聲音,又開始騷擾清新的大氣。
──把女俘們帶出來。
留有鬍鬚的隊長,站在茅屋前發出命令。隊長的命令賦有絕對的權力,絕對的生殺權。
──兩個人一對對,排好,前進!
巴奇亞城位於中央山脈的高嶺地帶,是海一九二三部隊的統率中心。大隊部之下的各中隊,便分散在巴奇亞城四周的密林中。砍下椰子樹枝葉,搭建營舍,匿藏在從上空看不清的樹林裡,似一種保護色,可以預防飛機的空襲。
把俘虜過來的女人帶去巴奇亞城,在密林中新闢一處軍中樂園,把女人們關進「慰安所」裡,供很多士兵們有去處得到安慰;這是日本軍隊經理部門的計畫與業務,但司令部卻把護送俘虜們的任務,派敢死隊訓練中的士兵們擔任。
雖然這不是像作戰那樣艱鉅的任務,但面對哭過了一長夜,用淚水洗過臉的女人們,心理上的打擊是相當難過的。搶人家的女人,拆散了溫暖的家庭。僅想到他們自己收到一張召集令便不得不服從當兵,被送到戰地來的苦楚,已經夠悲哀了。何況這些,家有父母,或也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怎能忍受這種強迫劫奪的打擊?難怪女人們褐色皮膚的臉龐,失去了溫雅的柔性,似乎連羞恥的感情也都凝固了,使他感到要容忍脆弱的感情,卻比賭命作戰的操勞還痛苦。
金城上等兵當前鋒,林兵長守備殿後。到目的地還有兩天的路程,在炎天下攀登山徑是夠辛苦的;尤其纖弱的女人們,從紗籠裙裾露出的赤腳,踏著砂礫,看起來十分可憐。
不管隊長有無顧慮到人性,但他那嚴肅而絕對的權勢,使他成為軍閥的魔爪。他騎著黑灰的現地馬,一會兒跑到前方,一會兒到後方,做機動的巡邏和監視,沒有一點憐憫和寬容的笑臉,只一昧地執行他的職責。
日正當中,女人們的步伐越來越慢。
這叫隊長不斷地揮起馬鞭,一邊謾罵,一邊驅策女人們走快一點。他卻不敢用馬鞭抽打女人,似乎害怕損毀女人們柔嫩的皮膚。因為那是商品呀。當然,在叢林裡的小徑,是不怕纖弱的女人們逃跑的。這是一種奇異的任務,敢死隊的士兵們被派充獵人,徵召「慰安所」的女人,剝奪女人們的母愛,撕裂了他們夫妻恩愛,糟蹋了兒女私情,像押送女囚,把沒有犯過罪、沒有任何過錯的女人押走;士兵們藉著軍權的威力擔任獵人,這真是一件奇異的任務啊。
林兵長在殿後,跟前一名士兵保持適當的距離,而以同情的眼光看護女人們走路。他想,這不是押送囚犯,應該要想盡辦法保護她們的安全,解開她們委屈的結。然而,女人們看他好像是劊子手,是討厭的搶劫者,是軍閥盜匪的一分子,這一事實,使他感到毫無辯解的餘地。
林兵長回憶昨晚站崗時,無意中聽到的嗚咽聲,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的哀叫;在穿著同樣的衣服的女人群裡,他想知道那個哀叫「阿母⋯⋯」而哭泣的女人,很希望認識那個華裔的女人。
拉卡是位於東北海岸的一個小港口,比山地部落的島民,接觸海外文明的機會多。因此,這些女人們,不像山地部落的女人們,只在腰部圍著一條短短的紗籠裙,裸露上身,在男人面前誇耀似地,擺動著豐盈而天然褐色的乳房。她們穿的衣服像印度尼西亞女人,披著淡薄而輕妙的麻紗上衣,腰部的紗籠也長到腳踝,比起山地部落的女人較美,又有魅力,且顯示出女人特殊的羞恥感。
林兵長僅想到在這一群女人中,有一個華裔的女人,便像感到在死的陣地撿拾一顆遺失已久的寶石那麼興奮。
──走呀,走呀,妳想挨打嗎?
突然,前面的士兵大聲喊起來。
有個女人似乎走不動,而蹲在路旁,士兵用鎗柄輕敲她的肩膀,催她趕路。她不得不站起來,搖搖擺擺,拖著步子,慢慢地,慢慢地踏著砂礫的憤恨,踏著時間的逆流,慢慢地,又開始走路。
──妳走不動嗎?
林兵長走過來,以溫柔的口吻問她。林兵長講土語「帝屯話」是班內頂好的,但那女人卻聽不懂似地,默默不回答。
──妳不能走快一點嗎?
林兵長伸手想扶她走,但女人卻狠狠地,把他的手撥開,顯示憎恨的態度說:
──不要碰我!
當然,站在敵對的立場,要獲得互相的瞭解和善意的認識,確實不那麼簡單。在這種場合,誰都不願意被誰同情,也不值得被誰同情。同時,行軍在艱難的山徑,不論是被押的人有如俘虜,或者是執行守備押送任務的士兵,甚至能任意揮霍權勢的隊長,也都被無形的怒火驅策著,演成矇矓的霧的世界,看不清的無情的火花在燃燒,燃燒得使女人的臉更紅。
林兵長指示旁邊的兩位女人說:
──妳們二位去扶著她走吧!幫助她。
兩個比較活潑的女人很聽話,走過去便分開左右,把走不動的女人,挽著臂膀而走,且嘴巴不知在講甚麼,講話的聲音,像鎗彈那麼快,快的速度跟腳步的速度,卻成反比例。
她們低聲嘟喃著,講個不停,但一察覺士兵走近,便隨即沉默起來,而顯示鬱鬱不樂的神情。
沉默是最嚴肅的反抗。
由於身體纖弱而走不動,於是被扶著跛著腳慢慢走的那個女人,性格好像很倔強,看來滿有理智而優雅。但在看不出美和醜、好和壞的異民族的體態中,異性本能的好感或討厭,也都會分不清楚。只有勝過於愛的當中,林兵長卻想從有意同甘共苦的憐憫裡,希望能逐漸親近她,而得到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瞭解,不管是異民族或異性之間,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瞭解,總是令人得到溫暖的。
不久,林兵長看跛著腳的女人,獨自走進密林裡,在草叢邊蹲下來。林兵長知道她離開隊伍的原因,是為了生理上小小的需要。現地土人的女孩子,解決生理上小小的欲求的姿勢,都是習慣在路邊用雙手掀起紗籠,並稍微張開雙腳,站著施行的。但是,現在看她那樣連小小的欲求都要蹲下來的姿勢,顯然不像外地的習俗,這一發現,使林兵長猜測跛著腳的女人,一定是華裔的女孩子。
這是個祕密,她的祕密,也正是林兵長的祕密,持有同民族、同血統的祕密,多麼令人興奮呀。
──小姐,妳的⋯⋯妳的母親,還在嗎?
已經很久,林兵長沒講過台灣話了。
混在日本兵的隊伍裡,做夢也沒想到,仍會有祖國的語言講話的機會,這不是很唐突嗎?!現在林兵長竟然向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用祖國的語言問話了,而他講祖國的語言,卻是這樣稚拙。但是,不管講話的技巧多麼稚拙,語言總有微妙的機能打動人心。果然,意料之外的驚異,打擊了她,使她啞然,使她只睜大了眼瞳,凝望著林兵長,時間也隨著停滯了許久。
許久,她才半信半疑地說:
──你──你會講⋯⋯福佬話?⋯⋯
語言的魔術,具有不可思議的媒介意義,竟能叫一個陷在悲哀深坑裡的女人開口講話,同時叫一個寂寞的士兵感到非常興奮。
嗯!她只知道他是日本兵,怎能知道他跟她一樣,屬於同一民族分流出來的一分子。
──在日本南方北回歸線上,有一個島嶼叫作「台灣」,妳知不知道?中國海那邊被最初發現的西班牙人稱為華麗島的那個島嶼?
──?⋯⋯
──也許妳沒聽過而不知道⋯⋯我告訴妳,台灣是一個島嶼,差不多有帝汶島的三分之一大。住在台灣的人,很多是從福建移民過去的。在台灣我們的家鄉,也跟妳一樣講福佬話呢。
──?⋯⋯你別騙我!
──我不會騙妳,因為我也是福佬人。
那個女人,忽然發瘋似地,卻很謹慎地壓低聲音喊起來。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日本鬼,是日本鬼。
充滿著憎恨,含著輕蔑和憤怒的情緒,她卻能顧慮前後,忍著衝動,而睥睨他。
穿著日本正規軍服的林兵長,是搶人家婦女的幫手。現在,面對著一顆難能解開的結,難以釋義的痛苦,而無可奈何地,向一個被搶來的女孩子低頭,顯出溫和且尷尬的神情,只搖頭,只傻笑。
然而,女人倔強的態度,觸及到林兵長的溫和,似乎也逐漸軟化了。
──如果,如果你真的是福佬人,那為什麼要當他們的兵?
她那明晰的眸子轉滾著,向林兵長表示疑惑和好奇。
哎!這該怎麼說明,才能使她瞭解呢。台灣原先是中國的土地,現在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統治台灣快五十年了。日本的軍國政府,雖然不會相信台灣人能對日本天皇忠誠,但政府有意以持久的努力,改造台灣人為「次日本人」,企圖增加龐大的國家人力,便於管轄新占領的土地。如滿洲、菲律賓、爪哇等廣大的地域,以「次日本人」管理占領地的「新平民」,是一舉兩得的政策。
然而,把這些事情說明給一個離島生長的女人,怎麼能夠瞭解?在一個原始島上長大的女孩子,沒有地理的常識。儘管林兵長講了國家之間的關係,她只是搖頭;她的眼神只顯出不可解的疑惑,似乎在說:
──不管台灣怎麼樣,你為什麼要跟隨著他們當兵?
問題就在這裡。林兵長說:
──像妳被擄來的一樣,我也被強迫送到這裡來當兵的,誰真正願意當兵呢?
這是一絲掙脫不掉的悲哀。這種有關被殖民的弱者互相切實的問題,她卻是會瞭解,也使他覺得處於同樣遭遇的一種親近感。畢竟她是女人,重感情的女人,親近感容易增長而產生同情。
──他們,對待你怎麼樣?
──他們認為我也是日本人,說日本國民是一視同仁的,而誇耀日本是太陽國,天皇是活人神,人民都屬於天皇的赤子。
日本帝國軍人是災禍的根源,自稱為皇軍,以其權勢把世界拖進戰爭的漩渦裡,意圖侵略。但她對於這些世局的問題不感興趣,只以冷酷的臉孔,望了望林兵長說:
──如果,你真的是福佬人;你,能不能救我,放我回家?
就說救她脫離魔掌吧。這是多麼冒險呀。對於被擄來的女孩子來說,是多麼切實的願望。但這使林兵長沉默起來。要怎樣向她說明白,才能讓她瞭解這種事情的冒險和困難?這是不可能的,不應該做這種生命的冒險。林兵長想轉變話題,講一些無關緊要,而能引起鄉愁的一些有詩意的話題;因為,詩的哀愁可以沖淡攀涉崎嶇的山路的痛苦。
──妳叫甚麼名字?
──賴莎琳。
賴莎琳,很像葡萄牙女孩子的名字,據說,是她父親的一位荷蘭人朋友,給她取的名字。她的父親和祖父,都是中國人和印度尼西亞女人生的混血兒,而她的母親卻是荷蘭人和中國女人生的混血兒,有混血兒特殊的美,帶有異國情緒的美。但是賴莎琳並不像她的母親那樣的美,也許,因為她承受了印度尼西亞血統較濃的緣故吧。
他們一家住在拉卡,她的父親是做收買牛皮生意的。在帝汶島各地收集牛皮,轉送去爪哇賣。因此在拉卡港口擁有幾棟儲藏牛皮的倉庫,算是稍有盤底的華裔。不過,自從日本軍占領了帝汶島,她的父親就一直沒有回到拉卡來。
──妳的母親呢?
──她,還在拉卡。前天,三個日本鬼到我家去抓人,強迫把我拉上吉普車,我阿母緊抓住一個日本鬼不放,卻被腳踢倒進水溝裡,不知道她傷得厲害不厲害?那天,你是不是也在那兒?
──沒有,我是昨天才來換班的,我沒看到妳被劫獵的場面⋯⋯
或許看到了又能怎麼樣?不是也會瞄準著鎗口,恐嚇著她,做作示威的姿勢?讓士兵們好容易抓住她,俘虜她,而成為凶手共犯?
──我恨透了日本鬼,也恨你。
──我知道妳恨我,不用妳說,我也恨我自己⋯⋯
──你會恨你自己,為什麼還要跟著他們做壞事?
──軍隊裡的規律和命令,不得不服從。拉卡部落的酋長不也會發施命令嗎?
──酋長的命令不會破壞我們的家,只有日本鬼的野人,才會破壞我們的幸福。
哦!野人喪失人性的軍隊,就是野人的集團,成為一群盜匪,只會破壞人家的幸福,這可稱為戰爭嗎?不重視人的生命,算是戰爭的本質嗎?
──你能不能救我,脫離這個魔掌?
這是多麼冒險的計畫啊。要穿過軍隊的鋼鐵,多麼不容易呀。
──離開拉卡已經這麼遠,妳還想逃跑?或許能從這裡逃跑出去,也會被他族部落劫去做人質的啦。妳是回不到拉卡的,妳是個軟弱的小婦人,怎能回到拉卡去呢?
──不管怎樣,一有機會,你必須幫助我。
──當然,有機會,我願意幫助妳,但這是不可能成功的。倘若命運造成了機會,一切還需要靠妳自己的機智,和敏捷的行動,是十分冒險的行動。
她點了點頭。表示一次極度機密的默契。說起命運,在這種無可奈何的動亂環境下,只有忍苦,沒有奢望,人的行動全部受魔鬼的力量控制著,而很多無辜的生命,遭受種種的折磨,這就是戰爭。仿著軍政專制的口吻說,這就是聖戰,然而聖戰的旗幟,究竟意味著甚麼?
(節錄)
獵女犯
他們個個都是敢死隊裡的小角色。
「死」還沒輪到以前,他們在睡眠中,仍然擁有今天。今天這個空虛又寶貴的時間,表示著生命存續於未來還有一脈希望。不論這一天,是像預言者說的世界末日那麼鬱悶又不快樂:但是活著,總比枉死在異國的土地,還有些安慰。
他們天天被迫仰望太陽,而那張太陽,只是白地中央一個紅色圓球的日章旗,翩翻在旗杆上,代表著軍政專權的威嚴。戰爭只是為了推廣那張太陽的黑點而已,但太陽的黑點越蔓延,越使他們患上精神分裂症。他們必須每天嘟喃著「天皇陛下萬歲」。「萬歲」是一萬歲數,假如日本天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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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寫於陳千武戰爭小說《獵女犯》新版
吳櫻(前台中教育大學實驗小學校長、陳千武傳記作者)
《獵女犯》為陳千武於日治時期,以台灣特別志願兵之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被日本軍隊徵召,前往東南亞戰場,參加一場不知為何而戰回憶的戰爭小說。
這部戰爭小說,改編成音樂劇《熱帶天使》,二○二二年初夏在台中歌劇院首演。觀眾頻頻拭淚,紅著眼眶走出劇場。許多朋友場外相遇,握手,拭淚:「啊,我想起千武老師!」「我一聽到『我的死埋設在南洋,忘記帶回來⋯⋯』想到在八仙山林場宿舍訪問千武老師,和他一起朗讀這首〈信鴿〉,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有朋友說。
陳千武是誰?有人好奇地問。
陳千武(一九二二~二○一二),日治時代出生於南投名間,本名陳武雄,一筆名為「桓夫」,是詩人,也是小說家。
陳千武在十四歲那年考入台中一中(當時學制為五年制),寄宿於台中西區原子街附近的梅枝町母舅,漢詩人吳維岳的家。他經常進出圖書館,閱讀日本文學、世界文學作品,對外面廣闊的世界十分憧憬。一九三八年一月,陳千武身上帶著七十二圓日幣的註冊費,從台中火車站搭車到基隆,準備悄悄乘船到東京闖蕩,後來在船上被攔截送回。父親對他十分不放心,那年秋天,全家由南投名間遷居豐原,他便開始坐火車通學。
通學的火車班數不多,下課後,陳千武利用等車時間,跑到位於中正路的中央書局看書。在這裡他認識當時召開全島文藝大會的發起人之一,任《台灣文藝》的雜誌主編,也就是書局經理張星建先生。《台灣文藝》雜誌中,張文環、龍瑛宗、黃得時、葉步月等作家的名字,奇異地映入他的腦裡。台灣人創造屬於自己的文藝,使他感到非常新奇、親切。從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台灣也有作家,也有文學。
張星建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們要創造台灣自己的文學,把新的文化遺產留給後代。」
與中央書局經理張星建這段結緣,造就了陳千武的文學志向──創造屬於台灣人自己的文學。翌年一九三九年,陳千武生平第一首詩創作〈夏深夜的一刻〉出現,刊登於《台灣新民報》學藝欄。接著〈上弦月〉、〈大肚溪〉⋯⋯等詩作相繼發表,他一生漫長的文學行旅,正式宣告啟航。
陳千武從台中一中畢業後,進入台灣製麻會社豐原工場工作。接著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殖民政府開始實施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陳千武被徵選為「陸軍特別志願兵」,投入南太平洋的戰場中。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戰爭結束,翌年七月搭乘美國軍艦V369號返回台灣。
陳千武回到豐原的家,迎接他的,除了溫暖的家人之外,還有政權轉換及語言轉換的時代鉅變。一九四六年年底,他進入豐原鎮郊的八仙山林場辦事處(後易名為林務局東勢林區管理處)工作。隔年年初結婚,新婚蜜月,爆發震驚各界的二二八事件,台灣菁英斲殤難以計數。不久,接著公布實施《動員戡亂臨時條款》,知識分子動輒得咎。思想言論全面箝制,語言的轉換,讓崇尚自由、善用文字的少年詩人陡然間全面歸零,失根,茫然,黑暗。
從日文轉換到中文的創作,是非常痛苦的。面對語言的障礙,亦即面臨人生的困境。他在詩集《不眠的眼》中有一首詩作〈壁〉,有這樣的表現:「壁阻之於前,絕之於後/壁如一面反射鏡,反射思念/多邊形的思念透不過壁啊/匿在壁後的,是誰,是甚麼?/就在清晨,走近陡壁/壁上照一身我的側影/我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疊入死亡的里程碑——」
陳千武壓抑著極深極深的苦悶,經過十多年潛行密用,默默努力,終於,破繭而出,第一篇華文詩〈外景〉,在《公論報》「藍星週刊」刊出。那年,一九五八年,他三十七歲,已是聽雨客舟的壯年了。
除了創作詩,他開始譯介日本詩人的詩,並主編《民聲日報》的「文藝雙週刊」「詩展望」專頁。一九六四年四月與吳瀛濤、詹冰、林亨泰、錦連、趙天儀、白萩等,發起成立「笠」詩社,創設《笠》詩刊,同時開始與日本詩人高橋喜久晴及韓國詩人金光林等東亞詩人交流聯繫。陳千武以流暢的日文,將日、韓詩人詩作及詩論譯介到台灣,並將本地詩人作品,有計畫地推向日本、韓國詩壇。
陳千武於五十二歲(一九七三年)轉任台中市政府的機要人員。一九七六年文英基金會捐獻興建的文化活動機構完成,以「台中市立文化中心」為名啟用運作,陳千武榮膺文化中心主任。
他將興趣、專長、志業與職務全面結合,全力推展文化活動。當時擔任行政院長的蔣經國曾兩度蒞臨巡視,深受感動,於一九七八年將「全國各縣市設立文化中心」列為第十二項國家重要建設。台中市首創的文化中心扮演催生之功,極富意義。
陳千武積極推動台、日、韓等亞洲現代詩的交流活動,參與策畫亞洲詩人會議,東亞詩書展,主編《亞洲現代詩集》等,也擔任亞洲詩人會議台灣大會會長。他還曾任台灣筆會會長、台灣兒童文學協會理事長等,帶領民間文學團體,共同投入文學的推廣活動。
在忙碌的行政工作中,陳千武抓住各種可用的時間,創作不輟,現代詩、小說、文學評論、兒童文學與翻譯並行,在各報章雜誌間大量出現,發揮最大的影響力。著有詩集《不眠的眼》、《媽祖的纏足》等十多種,小說《獵女犯》、評論、兒童文學、翻譯多種。
陳千武的努力與長期累積的成就,受到很大的矚目與肯定。一九七七年〈獵女犯〉獲吳濁流文學獎,此外,也曾獲榮後台灣詩人獎、洪醒夫小說獎、笠詩社翻譯獎、國家文藝翻譯成就獎、日本翻譯家協會翻譯特別功勞獎、國家文藝獎等。二○一二年四月三十日告別他所深愛的土地家園後,還獲國家頒發總統褒揚令的殊榮。而他對文學教育的推動及對後輩不遺餘力的提攜與呵護,即使遠行多年,仍留駐在許多人心中,成為記憶中最美好最溫暖的景致。
陳千武的創作,以現代詩在語言轉換的冷寒艱困環境中破冰,和喜愛文學的友伴並肩前進。一直到一九六七年十月,才以南洋特別志願兵經驗為背景,寫出第一篇戰爭小說〈輸送船〉,刊登於《台灣文藝》。一九七○年十月,《作品》月刊轉載,介紹謂「係我國文壇年來不可多得的短篇小說」。一九七六年是陳千武非常忙碌的一年,籌設文英館,接任「台中市立文化中心」主任。看到他現代詩與兒童文學作品及評論陸續發表的同時,也看到他的南洋戰爭系列小說〈遺像〉、〈霧〉、〈獵女犯〉⋯⋯在《台灣文藝》相繼發表。這系列作品立刻引起文壇的高度重視。台灣的戰爭文學十分少見,而作家親赴戰場而寫的戰爭小說,據了解,陳千武是第一人。〈獵女犯〉小說於一九七七年榮獲「吳濁流文學獎」,一九八五年榮獲洪醒夫小說獎。詩人之筆創作的戰爭小說,除了戰場叢林求生、人性面臨嚴苛考驗、遙遠難以想像的故事張力之外,詩人充滿畫面感的意象及生命的深思內省,非常迷人。《獵女犯》是陳千武最初短篇小說集。初版於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九九九年八月底改題為《活著回來》,由晨星出版社出版。文學屬小眾市場,出版不易,二○二三的今年,能得到大塊文化的重視與支持,重新出版,令人歡喜。
這本短篇集是陳千武在青春期,作為一位「特別志願兵」,參加太平洋戰爭,轉戰南洋的紀錄和回憶。情節、人物和事件糾葛極為複雜,極具戲劇性。文學進行的時間:一九四二年七月至一九四六年七月,空間從台南、新加坡、爪哇、帝汶島、雅加達、基隆等,時空大規模的變動與移動,呈現陳千武充滿悲壯的青春生命地圖和南洋戰爭經驗的殘酷切面。
《獵女犯》的各篇章雖皆具備獨立的要素和構成,但相互間大多有共通背景,有延伸發展可資連結起來的部分。各篇的主題和內容,從慘烈的戰爭描寫,種族間的愛憎情感、連帶與疏離,人性深層微妙變化的捕捉,異國生活和景觀的刻畫,到亂世中生死、愛情的主題等,極其多彩繁複,是台灣文學史難得一見的戰爭文學傑作。
新版序
一部小說可以負載的靈思:讀陳千武《獵女犯》
朱宥勳(作家)
「死神寬恕了我⋯⋯」賴文欽說。
「不,死神遺棄了我⋯⋯」林逸平說。
——陳千武〈死的預測〉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陳千武是台灣最被低估的小說家之一。部分的原因,或許是他以詩人桓夫知名,在新詩方面的成就太過耀眼,蓋過了他的小說創作;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小說數量較少,總共只有《獵女犯: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和《情虜》兩本。而後者卻又體例不一,真正完整的作品恐怕只能算上《獵女犯》。
然而,就算只考慮《獵女犯》,陳千武也足以在台灣小說史上留名。正如同「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的副題,這本書是以一名日治時期的志願兵林逸平為主軸,所撰寫的一系列短篇小說。陳千武以短篇連作的形式,用十六篇小說涵蓋了台灣人被迫參加二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從徵召受訓、搭船到東南亞、登陸之後轉戰各地,一直到日本戰敗,幾經波折才復員回鄉等過程,通通收攬在一部小說裡。
但《獵女犯》的珍貴之處,並不只在於記錄了歷史,更在陳千武以其敏銳、精微的感性,捕捉了戰時台灣人從未被正視的心靈狀態。平心而論,《獵女犯》的文字並不算「好」,當今讀者讀來甚至會有「卡卡的」之感,這是那一代「跨語世代」作家難以逃脫的印記。不過文學的微妙之處,就在於「美文」與「好的文學」未必全等。《獵女犯》在在證明了,即使文字時有鬆脫、句法時有怪異之處,但像陳千武這樣的一流作家,就是能夠用不太流利的文句,抓到文體大師也未必能及的心緒。比如開頭我們引述的那段非常簡樸,卻又寫出戰後餘生之荒謬感的對白,或者如〈旗語〉這個耐人咀嚼的場景:
田村京子以沉著的態度,輕輕擁抱著金城,把美麗的臉,靠近金城的右頰,吻了一下。然後,轉向林逸平,很敏捷的,以林逸平要逃避都來不及的快速,擁抱了林逸平。田村京子這樣大膽的舉止,使林逸平的反應更加快速,兩個人緊緊擁抱起來,且竟也意想不到的,交換了一次長吻──。這是相逢和分離連結在一起,最短最興奮的一個吻。也就是劃定生與死,天堂與地獄底神祕界限的一吻。
「我真心的祝福你武運長久⋯⋯」吻後,田村京子依依不捨的望著林逸平說。
這個場景非常「不合邏輯」:田村京子在此之前,與主角林逸平認識不過幾分鐘;在此之後,也沒有什麼深深思念的愛戀——如果有,那就庸俗化了。並且,真正與京子有較深刻連結的,應該是旁邊那位「弟弟」金城才是。對最終有著「意想不到的長吻」的,卻是京子與林逸平。但這種不合邏輯的場景,反而是小說起飛的瞬間——你要怎麼用「邏輯」,去呈現上戰場前夕,人與人之間忽然超越國族立場的互相理解?不合理卻強烈的思緒、行動,正是人心的一瞬之光。在戰爭陰翳滿布的回憶裡,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被記住的?
這種小說起飛之處,在《獵女犯》裡隨處可見,在在可以看到陳千武的機鋒。除此之外,陳千武也擅長營造「各種人、以各種超出想像的狀態交織」,這使得他的小說雖然沒有雄渾的大部隊交戰場面,卻更能看到戰爭如何把各式各樣本來無關的人生,通通絞纏成難以分離的亂線。我沒有正式統計,但在我的印象裡,台灣文學很少有如《獵女犯》一般,同時匯集了這麼多不同族群的作品。日本軍官、沖繩新兵、台籍志願兵、來自日本朝鮮菲律賓的慰安婦、印尼當地的原住民與娘惹、前殖民者荷蘭人、移民到東南亞的中國人⋯⋯甚至還有士兵之間的同性性行為(但不是性愛)。戰爭使得人們離開了安居樂業之地,無論是侵入者還是被侵入者,都在此一殘暴的背景下,有了一重扭曲的「跨文化交流」。而恰恰是在諸族群交會衝擊的地帶,《獵女犯》把一個看似老掉牙的題目寫出了新境界:台灣人是什麼?「我」的內涵與邊界何在?
設想最精彩的一篇,自然是名作〈獵女犯〉了。主角林兵長奉命參與一場掠奪與押送任務:從印尼人的村落裡,強擄婦女來當作日軍的慰安婦。然而在任務期間,林兵長卻在被俘虜的印尼婦女行列裡,聽到了「台灣話」,這讓離鄉萬里的林兵長大為興奮,忍不住向女主角賴莎琳搭話。但為什麼印尼女性會講「台灣話」?原來賴莎琳的母親是中國人(顯然是福建人)與荷蘭人的混血,然後母親又與印尼人結婚,然後用她操持的「福佬話」和林兵長溝通。如此層層疊疊的族群因緣,最終卻讓賴莎琳成了拷問台灣人心靈的角色——如果你是日本人,為什麼你會講「我們的話」;如果你不是日本人,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來掠奪我們?
賴莎琳(對林兵長)的靈魂拷問,逼出了台灣文學史上罕有的「戰爭倫理反省」。在歷史上,台灣人並不是可以出兵侵略他國的強權;甚至像林兵長這樣的台灣人,還必須被殖民者「強迫志願」,來打一場自己根本不想打的戰爭。然而陳千武並沒有自居受害者,而輕放了台灣人可能的戰爭責任。透過林兵長的處境,〈獵女犯〉通篇都在自我拷問:是嗎?我們真的沒有責任嗎?就算這不是一場自願的戰爭,消極配合的人,真的可以說一切都與我無關嗎?由此,小說最後的意象「無能的獵女犯」,就呈現了既矛盾又複雜的反省。「無能」也者,說的是台灣人在戰爭中身不由己;然而林兵長最終也承認了,他仍是「獵女犯」,並不是毫無嫌疑的。此中深度,幾乎可以說是台灣文學史上僅見的。
除此之外,《獵女犯》表面上是「日治時期的戰爭故事」,實際上卻也隱微呈現了陳千武對戰後國府時代的批判。(沒錯,這部小說集就是這麼千絲萬縷,什麼都能涉及)在本文最前面所引述的〈死的預測〉,以及〈輸送船〉內的詩作〈信鴿〉,都反覆描寫一種物理化的「死」。陳千武將「戰後餘生」改寫為「忘記在南洋的我底死」,這放在一本戰爭小說及裡面,似乎是題中應有之義。鎗林彈雨之中,怎麼可能不談死亡?然而若我們多問一句:最後,沒死的人死在了哪裡?整個詮釋圖景恐怕就要大翻轉了。
沒死的人,最後死在了〈遺像〉裡。〈遺像〉是唯一不以林逸平為主角的小說,他甚至根本沒有登場。隨著故事的進行,我們才發現這篇小說的敘事者,是賴文欽的戀人秀玉。秀玉上一次出現,是在〈死的預測〉當中,賴文欽講到自己不願耽誤女友的人生,而不願意在戰前結婚的那位女友。這麼說來,賴文欽活著回到台灣,秀玉也始終等待著他,兩人應當能有美滿的未來了吧?但小說是這樣結尾的:
然而,她正要去南部的時候,她卻接到了欽亡故的訃音。──那是在一次很短的動亂中,欽被治安的步兵誤殺了。欽的死是冤枉的,絕不是他有所預料的吧。
稍有台灣史敏感度的讀者,一看就會發現蹊蹺:二次大戰後、很短的動亂、治安的步兵——這不是二二八事件還能是什麼?
原來,在戰爭裡沒死的人,最後是死在了二二八裡。《獵女犯》全書沒有一字提到二二八,卻將這一樁「終於到來的死亡」,安排在舉重若輕的末尾,其暗示的意義已十分明顯。二次世界大戰自然是台灣史上一次強烈的苦難經驗,但雨過之後並沒有天青,反而是迎來下一陣暴雨。十數篇戰爭小說的鋪陳,卻在最後以一句話扭轉方向,如此輕靈的思路,恐怕也是台灣文學裡罕見的了。
最後,衷心感謝陳明尹先生的授權,與大塊文化的出版,讓這本絕版已久的小說集能重回讀者視野。可以提醒的是:您手上的這個版本,將是目前為止,最完整收集陳千武所有戰爭小說的集子。本書自附錄〈卡滅校長〉以下的五篇文章,都是原版《獵女犯》所無,幸賴編輯的費心搜羅,才將這些應該屬於同一脈絡的篇章集於一書,讓讀者能完整品味。也期盼新版《獵女犯》的出版,能成為文學界重新評價陳千武小說成就的契機,看見他那略微生硬的文辭底下,也無法埋沒的小說靈思。
【推薦序】
新版序
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寫於陳千武戰爭小說《獵女犯》新版
吳櫻(前台中教育大學實驗小學校長、陳千武傳記作者)
《獵女犯》為陳千武於日治時期,以台灣特別志願兵之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被日本軍隊徵召,前往東南亞戰場,參加一場不知為何而戰回憶的戰爭小說。
這部戰爭小說,改編成音樂劇《熱帶天使》,二○二二年初夏在台中歌劇院首演。觀眾頻頻拭淚,紅著眼眶走出劇場。許多朋友場外相遇,握手,拭淚:「啊,我想起千武老師!」「我一聽到『我的死埋設在南洋,忘記帶回來⋯⋯』想到在八仙山林場宿舍訪問千武老師...
目錄
新版序 我的父親.陳千武──那些相互重疊的人生時刻(陳明尹)
新版序 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寫於陳千武戰爭小說《獵女犯》新版(吳櫻)
新版序 成為完整的人(陳允元)
新版序 一部小說可以負載的靈思:讀陳千武《獵女犯》(朱宥勳)
文學少年時(代序)
旗語
輸送船
死的預測
戰地新兵
霧
獵女犯
迷惘的季節
求生的慾望
洩憤
夜街的誘惑
異地鄉情
蠻橫與容忍
默契
女軍囑
遺像
縮圖(代後記)
我的兵歷表
附錄:
卡滅校長
京子的愛
丈夫的權利
跨越岔道
罔市含羞草
新版序 我的父親.陳千武──那些相互重疊的人生時刻(陳明尹)
新版序 以時間,剪貼自己的影子──寫於陳千武戰爭小說《獵女犯》新版(吳櫻)
新版序 成為完整的人(陳允元)
新版序 一部小說可以負載的靈思:讀陳千武《獵女犯》(朱宥勳)
文學少年時(代序)
旗語
輸送船
死的預測
戰地新兵
霧
獵女犯
迷惘的季節
求生的慾望
洩憤
夜街的誘惑
異地鄉情
蠻橫與容忍
默契
女軍囑
遺像
縮圖(代後記)
我的兵歷表
附錄:
卡滅校長
京子的愛
丈夫的權利
跨越岔道
罔市含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