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舒華成年後第一次聽到蔣商陸這個名字就是在他父親垂死前的病床邊。
當時被疾病拖垮了身體,像棵慘敗凋零的大樹一般的蔣家當家顫抖地握著他的手腕,乾涸的眼眶裡一邊淌著淚一邊對他開口交代道:「我就快……走了,舒華,你去把你二叔接回家吧……他的名字叫蔣商陸,是你爺爺的小兒子……當初是你爺爺和我對不起他……你現在去把他接回家吧……」
說完這句話,蔣舒華的父親就闔上了眼睛,彷彿把這最後一個心願了結他這一生就再沒有牽掛了。
蔣舒華是個好兒子,也是他父親的獨子。
儘管他才二十出頭就要繼承這偌大的家業,處處顯得很匆忙,可是他還是在安葬完自己的父親的一週後,以最快的速度照著地址找到了自己二叔目前所居住的地方。
只是蔣舒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在外人眼裡從來就不存在,在家人口中一直因為身體不好而靜養在郊外的二叔蔣商陸居然……被關在了一間不為人所知的精神病院裡。
Y市第三精神病住院部內,色調偏白的長廊一路通到蔣舒華看不見的盡頭,他緩緩跟隨醫護人員一路走上樓,送他過來的司機則被他留在了樓下。
不過獨自進來的壞處就是,明明蔣舒華的膽子並不小,但打從他來到這裡之後他就是有一種皮膚表面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不自在感。
「小蔣先生,我們這裡的設施環境在國內那是數一數二的,蔣老爺子和您父親在世時給我們醫院提供了很多幫助,您的叔叔現在應該正在公共食堂吃午飯,我們走過這邊的住院區就到了,他這幾年的恢復情況很不錯,如今回去和家人一起生活已經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了……」
醫護人員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親切熱情,但蔣舒華的心情卻並不輕鬆,他只是沉默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然後就一直跟著醫生來到了一個類似於疾病監控室,牆壁上裝著一面巨大的單向玻璃的房間外頭。
玻璃窗戶那頭,是很奇怪的一幕。
那並不是蔣舒華之前預想中的一群瘋子混亂不堪,大吼大叫的畫面,相反坐在裡頭的每一個穿著病服的人看上去都平靜的過分。
統一的白色帶藍條紋病服,多少都有點乾瘦病態的臉,要是不注意他們瞳孔深處的那點稍許異於常人的色彩,蔣舒華一定以為這是某間高中寄宿學校內部紀律嚴格的用餐時間。
不過當看到這些病人們動作整齊地拿起桌上放著的吸管開始吸食碗裡像清湯寡水的白粥後,蔣舒華還是有點疑惑地看了身旁的醫護人員,而那中年男人見狀只笑了笑,接著才顯得十分耐心地回答道:「年初剛剛發生了一起病人將筷子藏起來捅傷自己喉管的事情,金屬勺柄這種利器我們也不敢給他們用,所以這個月給病人用餐的工具我們先統一換成了吸管……啊,您看,您二叔蔣先生就在那邊呢,最左邊一個人坐在那兒的那個就是了。」
一聽醫護人員這麼說,蔣舒華趕緊把自己的視線轉了過去,他帶著點忐忑帶著點不安,心裡卻也有著難以言說的好奇。
可當他的眼睛落在玻璃窗戶那頭那個安靜坐著的男人身上時,外頭站著的蔣舒華一下子就愣住了。
男人大概三十上下,一眼望過去便能發現他有著一張肖似他爺爺蔣老先生,五官極具侵略性的臉。
他的氣色稍微有些差,抿著的下嘴脣透出點不太健康的白,視線所及,那銳利的眉鋒下明顯帶著股怎麼也消散不開的病氣,而即使隔著玻璃窗戶,外頭的蔣舒華卻依舊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性格十分強勢的男人。
因為哪怕這個人就這麼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你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壓制眾人的氣勢,周圍的病人們明顯也有點怕他,所以都儘量地躲得他遠遠的,襯得他的身影越發的有些孤寂。
「……我能和他稍微說幾句話嗎?」
蔣舒華側過頭和身旁的醫護人員詢問了一句,醫生也對他態度很好地點了點頭。
十五分鐘後,坐在休息室的蔣舒華終於等來了他十多年沒見過面的二叔蔣商陸,而這個實際年紀和他差距也不算特別大的男人先是拉開椅子坐到他的面前,又緩慢地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可就是這一眼,直接就把蔣舒華後背的白毛汗都看出來了。
「二……二叔……」
結結巴巴地開口叫了聲,蔣舒華到底還年輕,面對很多事情明顯也不夠鎮定。
而見他這明顯很害怕自己的樣子,臉上一直沒什麼多餘表情的蔣商陸在緩緩瞇起他自己的眼睛後,也顯得很突兀地就問了他一個問題。
「舒華,你爸爸死了嗎?」
這個開場白可真夠恐怖的,蔣舒華對這位只有在小時候隱約見過,現在卻彷彿從鬼片片場裡跑出來的二叔充滿了敬畏之心,也不太敢去糾正他明顯不太尊重自己父親的用詞,只能很勉強地點了點頭又口氣僵硬地回答道:「我爸爸……臨終前讓我來接你回家,二叔,我們可以回家了。」
蔣舒華的話讓蔣商陸奇怪地沉默了下來,他的手看似放鬆地擱在面前的會客桌上,細瘦修長充斥著力量感的手指,卻神經質地在桌面上隨意地敲打個不停。
一開始蔣舒華以為蔣商陸是在認真思考才不回答自己,但是當他聽出這些手指落下的節奏明顯是一首曲子後,蔣舒華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海嘯般氣勢駭人的琴聲有如實質般鑽在他的耳朵裡,明明窒悶的房間裡什麼動靜都沒有,但是手都在發抖的蔣舒華就是好像親耳聽見了面前這個男人瘋癲壓抑無處宣洩的內心世界。
更詭異的是,當他和蔣商陸保持著這種面對面說話的距離時,蔣舒華總覺得房間裡有一種他實在形容不出來的花香,這味道不像是人工提煉出來那種室內熏香,反而濃烈得像是他此刻正身處於一塊巨大到望不到邊的花田裡。
在他有些恍惚的意識裡,傷口流淌出血漿一般刺目的血紅色滲透進腳下的土壤裡,無論意志力再強大的人都會被這緩緩張開的猙獰花瓣完全控制了精神。
而投入且專注彈奏完一整首冗長的曲子後才猛地停住手後,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下來的蔣商陸這才衝面前已經被他嚇得說不出話的蔣舒華古怪地露出一絲笑。
「……好,我等著你,那你就下週一再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