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讀再讀的故事
百老匯《女巫前傳》作者格萊葛利.馬奎爾
時間就像故事,只會一路往前。
一翻開書,讀了第一行,好比說讀過前一行我寫的十二個字,你就再也無法回到「未讀」。讀過之後或許你就忘了,直到再讀一遍才又想起來,但你永遠無法回到全然未知的狀態。
說故事也是一樣。
不曉得你的習慣如何,但我盡可能不讀書的封面。書封上那些誘人的字句往往洩漏情節,所以我總是避讀書評、故事簡介、書衣和序文。我比較喜歡靠自己去探究文本,發現其中的祕密,如此才不破梗。
如果你從未讀過《永遠的狄家》,而且你的習慣跟我一樣,何不讓作者奈特莉。芭比特,以她的步調與方式,跟你分享這個故事呢?還記得我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感覺,壓根猜不著接下來會怎麼樣。
所以我有個想法。不如先在此打住,直接讀《永遠的狄家》吧!這個故事宛如一支從發顫的弓射出的箭,等你讀完,再回到小葉子記號的地方讀完前言。
不過,隨便你想讀多久就讀多久,一點也不用著急,我時間多的是。我保證你很快就會回到小葉子的位置。
雖然永遠無法重返第一次與書相逢的狀態,但說故事的眾多奇蹟之一就是:故事可以一再重讀,不限次數。
這麼想吧。想像你拿著這本書走到你爺爺面前,他找不到他的老花眼鏡。你對他說,「我剛看完的這本書好精采。我想跟你分享,聽我念喔!」
你翻開第一頁(再一次)。你讀著序曲,時間的意象好比旋轉不停的圓圈,一年十二個月的時間好比旋轉不停的摩天輪,從不更動前進的順序(三月之後跟著就是四月),或是前進的速度。(每年的七月四日相隔了三百六十五天,閏年除外。每個規則都有例外。)
對了,那是多麼令人難忘的意象。「八月的第一個星期懸在夏季的頂端,懸在那漫長一年的頂端……」這段話我記在心裡將近四十年。打從頭一回讀到這篇序曲以來,我也在摩天輪上旋轉了四十圈。
我也喜歡「漫長一年」這樣的形容。
然後你可以翻到第一章,讀到「通往樹坳村的小徑」。第二章,讀到狄梅伊出發去見兒子麥斯和傑西,兩人「這八十七年來……樣子全都沒有一點改變」。儘管怪異又奇妙,你還是繼續往下讀。第三章,傅維妮對著路上的一隻蟾蜍說,她好想獨處一段時間,不希望有人管。
故事好玩的地方就在這裡。你和維妮再度相逢,你知道她會找到什麼、面對什麼、為什麼惱火和想通了什麼。可是對於專心聽你念書的爺爺和維妮來說,她才剛剛開始歷險,彷彿一切從未發生似的。
幾乎像是故事裡有兩組不同的時間:一組依序前行,恰似穿越草地、飛向靶心的一支箭;另一組重新開始,正如那繞著圈圈不停旋轉的摩天輪。
其實每個故事都是如此。我的作家朋友吉兒.派登.華許(Jill Paton Walsh)曾寫到,只要翻開《哈姆雷特》第一幕,你就會發現哈姆雷特父親的鬼魂在艾森諾城堡徘徊不去,於是那血腥的悲劇再度開始。每次讀到「地上有個洞,洞裡住了個哈比人」,你便明白比爾博.巴金斯即將出征,最後也會遇到惡龍史矛革,還有你。故事的結尾完好不變,等著你讀到最後,因為每個「很久很久以前」,都會接著「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是這個故事很可能是這條規則的例外。儘管《永遠的狄家》有個絕對的開始──「很久很久以前」,卻是我此生讀過唯一沒有絕對結局的故事。
我給未來想當英文老師的年輕學子上課時,發現許多人並不了解「情節」和「主題」的差別。
我想盡辦法把他們教會。我說,情節就是發生了什麼事,包括人物的姓名和他們的所作所為。
夏綠蒂在牠織的蜘蛛網上寫了字,小豬韋伯因此逃脫變成鹹豬肉的命運。那就是情節。情節隨著時間與事件的先後順序進行:先有威脅,後有夏綠蒂的解決方法,最後得救,循序漸進。
我說,主題就是作者為什麼要寫這本書。主題是雄心滿滿的抱負,作者拉弓射出情節之箭時,瞄準的靶心就是它。主題不需人名或事件,就能不說自明。
《夏綠蒂的網》中,一個可能的主題是:為了真正的友誼,犧牲是值得的。
《哈比人》中,一個可能的主題是:低下卑微的人,也可能成就偉大的事。
《哈姆雷特》中,一個可能的主題是:自知或許是重要的奮鬥目標,但也可能永遠無法如願達成。
《永遠的狄家》中(這本書和以上偉大的文學作品同屬一類),一個可能的主題是:我們做的每個決定都有獎賞,也得付出代價。
一本書的主題可能不只一個,因此需要一讀再讀。我可以把《永遠的狄家》讀過一遍又一遍,雖然我又一次在維妮家的前院遇見她,也很清楚她後來在故事裡會做什麼。
我不知道「現在」它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因為年復一年,我越來越老了。人生和歡樂、憂傷與領悟樣樣衝擊著我,它們一天天、一年年改變了我。等我重返記憶中一年前,在時間摩天輪上的相同位置時,那裡或許看來一樣,我卻變了。我得再看一遍,看看「現在」作者對我暗示的觀點是什麼,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好吧。說不定你也像維妮一樣,從不遵守任何規則。就算你沒讀過《永遠的狄家》,也可能沒聽我的建議。你可能匆匆讀完這篇前言,便進入小說本文。
果真如此,你可以鬆口氣了,因為我很努力地避免透露任何情節。我給的暗示不少,不過我的手法相當不著痕跡。等你真的把小說讀完之後,請回過頭來再讀一遍這篇前言。你會覺得這些文字讀來眼熟,但意義將會不同,因為你已經不一樣了。你是已經讀過《永遠的狄家》的人。
奈特莉.芭比特和我的友誼遙遠卻珍貴。在這著名且受人喜愛的小說出版四十週年之際,我非常榮幸能提出這些觀察,讓讀者從不同觀點去看她的成就。其實也不需要什麼觀點。《永遠的狄家》是我讀過最聚焦的小說之一。
這本小說將繼續存在很久很久,或許不會永久存在。永遠存在的東西少之又少。但我若無法親自見證它歷久不衰的價值,我敢說《永遠的狄家》將持續激起大小讀者的好奇心,不僅吸引初次翻開書的讀者,也讓拿起書來重讀的讀者樂此不疲。
導讀
兒童文學中的死亡與生命
青少年文學評論家 張子樟
如果兒童或青少年巧遇長生不老的機會,他們會有什麼樣的抉擇?《永遠的狄家》(Tuck Everlasting)裡的十一歲女孩傅維妮就面臨這樣的問題。
這是一個特別有趣的故事。自古以來,長生不老一直是人類夢寐以求的。如果能長生不老,人們就有無限時間去追求他所想要的東西,不再害怕年歲增長,無力去實現理想,或因突然死亡,而滅絕了希望。可是,故事中擁有這種能力的狄家人卻想放棄這個能力。他們認為長生不老的人,只能算是存在,不是活著。狄家的主人達克就做了個輪子的譬喻,來表達他對生命的看法:「太陽從海洋吸水帶到天上,變成了雲,然後下雨。雨水落到溪裡,溪水不斷流動,一切重新開始,好比一個輪子。」
任何東西都好比是輪子,「轉了又轉,永不停止。青蛙是輪子的一部分,蟲子、魚兒和那畫眉鳥都是,人也是。」沒有一刻與上一刻相同,總是在成長、更新、運轉,而且總是有新的東西在交替。這是萬物萬事運行、生生不息的法則。參與這法則本是一種福氣,只是這份福氣卻跳過了狄家,使狄家退出了這輪子。難怪達克要說:「我要是知道怎麼才能爬回這個輪子上的話,我會立刻爬上去。沒有死亡,就沒有活著。」因為「死亡是輪子的一部分,就在誕生的旁邊,我們不能只挑喜歡的部分,其他就不管了。」
傅維妮無意中獲知長生不老的泉水祕密,而被狄家人綁架,進而有機會去了解這具有長生不老能力的狄家人的內心世界。她的心路歷程分為四個階段──驚訝、驚喜、恐懼與同情。傅維妮先是感到驚訝,這世上居然有長生不老的人,隨著而來的是驚喜,因為長生不老的泉水就在她家土地上,只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去喝。然而她卻從狄家人那兒聽到,長生不老帶給狄家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危機,她開始恐懼了。她終於轉而同情狄家人,為他們的命運難過。如果換成她選擇呢?她有沒有飲用長生不老的泉水?還是她遵行了生命運行的軌跡?這些要靠讀者自己去填補。
這個有趣的故事敘述流暢,且處處彌漫著令人省思的暗示,深富寓意。作者在描述時,不斷插入對周遭景色變化的細緻描繪,間接闡明人與大自然的密切關係:人既然是大自然的一分子,當然無法逃脫生命之輪運轉的法則。閱讀這本作品,同時再與現實環境對照時,會發現它的深層意義,基因科技的快速發展或許是最佳佐證。基因組合譜的草圖公布後,有人預測:人的生命可延長至一千兩百歲。這種說法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萬一此事成真,人人必定會陷入與狄家人同樣的困境。讀者換個角度思考,或許會同意下面的詮釋:自然界有花開花謝,人有生生死死,與其追逐不可求的長生,不如珍惜有限的生命。
如果我們能坦然面對死亡,認為死亡是種自然現象,則兒童文學作品也就不需避開「死亡」的問題。只要撰寫者用心,從適當的角度切入,可以把「死亡」的尊嚴詮釋得非常圓融得體,讓小讀者的情緒不至於驚恐,甚至造成心理障礙。圖畫故事《生命之歌》(Lifetimes)就是一本朝這方向努力的作品。它開章明義地指出:「每種生物絕不是憑空出現,總要先有個開始;它們也不會無故消失,一定有個結束。從開始到結束之間的歷程,我們叫它『生命』。只要我們張大眼睛,注意看看身邊的世界:生命的開始和結束,一直在進行。生命就是這樣不斷地繼續。所有的生物都得乖乖遵守這個自然法則。花草、人們、鳥兒、魚類、樹木和動物都一樣。連體積最小的昆蟲也不例外。」
它簡潔委婉地接著說:「『生命之歌』對每一個人都十分重要,因為它教我們了解,讓我們記得,並幫助我們去解釋死亡,就像誕生一樣,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可以發現,幾乎所有兒童文學作品都是根據這種生命循環不已的理念來詮釋死亡,這種對死亡有尊重、對生命的再發有期待的理念,最能慰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