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另一邊

〈第一章　吳司年視角　節錄〉

　　學院裡死了一個女學生。
　　這是我早上睡醒時，收到的第一條訊息。
　　這世界真是一團垃圾。
　　一個禮拜後，我就站在葬禮會場。
　　雨下得很大，莫名其妙地大。
　　臺北的冬天除了又溼又冷外，什麼時候也開始下起這樣的大雨了？
　　這城市只會下雨，連都市計畫都不會，然後為什麼停車場到會場沒有遮雨棚？
　　我腳上的皮鞋可是價值很多英鎊啊。
　　我走進便利商店裡，大約二十初歲的店員一臉厭世，我不覺得我的表情有好多少。
　　在排隊等結帳的時候，我對著落地窗整理了一下儀容，黑色襯衫配上黑色西裝，我覺得自己穿得很得體。
　　我喜歡自己穿著得體，這也算是一種職業上的必須，尤其是在這種場合。
　　雖然實在很不想這麼說，但對於參加學生葬禮這件事情，我慢慢開始得心應手了。
　　想到這裡，我望著陰沉的天空，罵了句髒話。
　　「吳教授今天心情不好？」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傳進我耳中。
　　我轉過頭，發現也是一襲黑衣的駱皓。
　　駱皓是我的同事，特色是長得很好看，長年盤踞「女大生性幻想排行榜」第一名，加上玩世不恭的個性和還算可以的學術實力，他在學院裡混很開。
　　但我跟他不熟，而且我今天實在沒什麼跟人閒聊的心情。
　　駱皓見我沒什麼反應，很快換了個話題，「吳教授跟林昀晞熟嗎？」
　　我聳聳肩，沒有講話。
　　這答案還重要嗎？人都死了。
　　莫名其妙地死了。
　　怎麼這麼年輕就死了呢？
　　我想不通。

　　駱皓沒有再試圖跟我搭話，默默跟我並肩走著，身後是整片鴿灰色的天空。
　　走到葬禮會場前，駱皓把他手上的咖啡遞給我，從咖啡的香氣來看，應該不便宜。
　　「給你，你臉色看起來很差。」駱皓說。
　　我接過，「我昨天比較晚睡。」
　　駱皓像在打量外星生物一樣看著我，「幹我們這行的會睡覺？」
　　我看著低頭在葬禮名冊上簽名的駱皓。
　　他說得確實很有道理，學術圈裡沒人擁有自己的生活，當然也沒人在睡覺。
　　這世界就是一團垃圾。
　　駱皓把筆遞給我，我低頭簽名冊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你的名字是白部旁嗎？」
　　駱皓也不生氣，「對啊，我之前改名了。」
　　「難怪。」我點點頭，接過筆，也在名冊上簽了名。
　　等到我再抬起頭的時候，才發現駱皓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惡作劇性表情看著我。
　　我思考了好幾秒才知道，「你其實沒改過名是吧？」
　　駱皓揚起笑，「是啊。」
　　氣氛頓時有點尷尬。
　　駱皓聳聳肩，滿臉無所謂，「葬禮要開始了。」
　　我跟他併肩走進葬禮會場，顯得我們南澤大學的同事關係真的跟那些刻意營造出來的宣傳畫面一樣好。
　　為了符合這畫面的調性，我打算偶爾當個好人，隨便跟駱皓閒聊幾句，「你是教東亞思想史的嗎？」
　　駱皓笑了一下，「差不多吧，我教西政哲（西方政治哲學）。」
　　我覺得今天不是一個跟同事閒聊的好天氣。
　　駱皓瞄了我一眼，「我們一起工作多少年了？三年？五年？」
　　我直接走進葬禮會場裡。

　　葬禮就是葬禮。
　　只是我看著高掛靈堂上的遺照，無可避免的覺得突兀。
　　那張照片裡的林昀晞對著鏡頭笑得很漂亮，但濾鏡套得非常重，天空的顏色很假。
　　整張照片都很假，連站在那張照片裡的林昀晞都很假。
　　因為，我認識的林昀晞是個不會笑的人。
　　我教過她幾堂課，面對面見過她幾次，她都不怎麼笑，總是一副在思考什麼的表情。
　　是個沒什麼表情的人，我記得，連話都不怎麼講的一個女孩子。
　　「你之前參加過學生的葬禮嗎？」駱皓打斷了我的追思，低聲問我。
　　「有啊。」我努力擠出點笑，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表情，「都覺得那些學生比我這種傢伙更有機會的啊，怎麼就死了呢？」
　　是啊，怎麼就死了呢？
　　那個總是一副很難相處的樣子，卻非常聰明的女孩子，怎麼就死了呢？
　　然後我看著葬禮上那些西裝筆挺的教授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每個都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在參加一場葬禮還是學術研討會議。
　　天殺的，不能悲傷點嗎？不能像個人一點嗎？
　　這裡有個學生死了啊！二十歲就死了啊！
　　我很想大吼，很想生氣，但我連生氣都沒有力氣。
　　我已經失去了表達情緒的能力。
　　旁邊的窗戶映照著我的身影，很優雅的穿著，很矜貴的姿態，雨水敲打著玻璃，每滴透明的水珠都折射出我的臉，千篇一律的斯文和死氣沉沉。
　　我看起來跟周圍的人，沒有一點差別。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下一秒就要窒息的錯覺。
　　所以我握緊拳頭，刻意讓指甲深深掐進肉裡。
　　很痛，很真實，有種生命還在運轉的感覺。
　　血好像滴出來了？
　　站我隔壁的駱皓給我遞來一張面紙，墨黑的瞳孔映照出我空蕩的表情。
　　他沒有說話。
　　整間葬禮會場安靜得像是空的一樣，只有誦經的聲音幽幽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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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吳司年視角　節錄〉

　　林昀晞沒有要道謝的意思，而是問出了精準的問題，「你身上有錢嗎？」
　　我從大衣內袋裡掏出一張信用卡，在她眼前晃了晃。
　　林昀晞從口袋裡面拿出她自己的錢包，學著我的樣子將錢包在我面前晃了晃。
　　那錢包裡面所有的錢跟卡都是我昨天硬塞給她的。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想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
　　氣氛有點沉默。
　　林昀晞把她自己的學生證抽出來，然後把她沉甸甸的錢包塞進我手裡，「昨天把吳教授的錢包弄掉了不好意思，現在還給你。」
　　我沒有接，「掉了就掉了，反正掉在一個我覺得很剛好的地方。」
　　林昀晞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沒想到會有人放著面前的錢不要還趕著往外送，「吳教授有什麼宗教信仰嗎？」
　　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沒有，怎麼了嗎？」
　　「有些宗教會要求信徒捐獻啊。」林昀晞聳聳肩，「想說吳教授可能相信這一套。」
　　「先不論信不信啊，但要捐獻也應該是捐給教主，怎麼會是捐給你？」
　　「捐給教主就是邪教不是宗教了吧？」
　　「我沒有研究過這個，但我可以去找幾篇論文來看一下。」
　　林昀晞很順地接了一句，「不然你平常研究什麼？」
　　沉默了半秒鐘，我還是誠心誠意地回答了，「國際政治。」
　　林昀晞點點頭，我看得出她完全找不到話講，但她在沉默半秒鐘後還是成功擠出了一句，「國際政治很好，很重要……呃……很棒。」
　　我這下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我知道我不怎麼幽默風趣，也沒太多個人魅力。大部分跟我講話的人也都是有求於我，並且利用完就會直接走人。但我也必須誠實說，像林昀晞這麼敷衍人的敷衍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見，也算是開了眼界。
　　「吳教授喜歡國際政治嗎？」林昀晞沒話找話聊，我在她臉上看見清晰的讀秒。
　　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她在倒數還需要多久才能擺脫我。
　　那我就簡單講幾句，「不喜歡。」
　　林昀晞愣了一下，大概以為我會隨便講些場面話應付過去吧，「為什麼不喜歡？」
　　「準確點來說，是我從來沒喜歡過。」我聳聳肩，說話方式盡量簡單點，「我的博導教授覺得我天賦不夠，就跟我說如果我想畢業就別做理論。我想畢業，就做了國際政治，要算數學的那種。」
　　林昀晞點點頭，「所以你數學很好？」
　　「還好，但反正畢業了。」我輕描淡寫，沒說我那時候為了跑程式一天睡兩小時。
　　林昀晞點點頭，臉上又是清晰的讀秒，倒數三秒鐘，三、二……。
　　我沒有讓她數到一，「那你為什麼想做政治理論？」
　　「我那時候沒想太多，覺得好玩就做了。」林昀晞的語氣很理所當然。
　　但我卻下意識地覺得哪裡不對勁，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我沉默了幾秒，目光亂轉，看草看地看天空，最後看向了林昀晞手上的學生證，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國際貿易系」這幾個字。
　　林昀晞的視線在同一時間和我交疊在她手上的學生證。

　　沒有人講話，我跟她都在消化眼前那巨大生硬到難以下嚥的現實。
　　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逝，地球緩緩地轉動，時空脫離了邏輯的掌控。
　　我和林昀晞同一時間抬起頭，看向對方。
　　她的眼裡有和我一模一樣的情緒。
　　以及，一模一樣的命運。

〈第一章　吳司年視角　節錄〉

　　學院裡死了一個女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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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吳司年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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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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