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更勝盛夏空氣的暖風撫過臉頰。
鴫谷明良的腦海中浮現「人生谷底」這幾個字,頓時無力地垂下肩膀。
他從學生時代住到現在的公寓被熊熊火焰吞噬,黑煙正不停往上竄。消防員阻擋著圍觀群眾,努力試著灑水灌救,但火勢猛烈,推測是起火點的二樓遲早會被完全燒毀。這是老舊的木造公寓,所以火勢一轉眼就蔓延開來,一樓可能也有危險。
明良的房間就在即將燒盡的二樓盡頭。在火焰與煙霧的阻隔下完全看不到,但家具和貴重物品應該都被燒毀了吧。
『我懷孕了。』
腦海中閃過一小時前,許久未見的女友對他說的這句話。
『不是你的,是里中的孩子。然後我會辭職,和他結婚。』
里中是明良的同事,也是社長的姪子。那是間家族經營的小型建設公司,而里中早已確定將來會成為公司董事。
明良的女友真理子是同一家公司的櫃檯人員,但只有明良一人抱著「將來想和她建立一個溫暖的家庭」的想法,她則選擇了更有前途的男人。真理子毫不愧疚地坦承自己劈腿後,不等明良回應就轉身離開了。
右手的痠麻變成鈍痛,越來越加劇。這糟糕的結尾還真是適合這糟糕的一天,彷彿在嘲笑明良:「你總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明明。
「鴫谷先生、鴫谷先生。」
住一樓的主婦鑽過人牆,來找明良說話。明良甩掉一瞬間閃過腦海的藍色幻影,稍微點頭致意。
「那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剛剛聽房東說,是住你隔壁的女大生被同一間大學的男生痴痴纏著不放。」
女大生去找警方商量後,警方曾警告過男方,但男方似乎因此心生怨恨,趁女方外出時侵入她家,灑燈油後放火洩恨。
起火源居然就在隔壁房間,更是倒楣。凶手早已遭到逮捕,也沒有死傷,但被火燒毀的房間不可能恢復原狀。
手臂的鈍痛轉為針刺般的尖銳刺痛,頭也跟著痛起來。根據他的經驗,接下來會痛上一整晚,嚴重的話,可能整夜都無法入睡。雖然不管怎樣,今晚都無法安眠就是了。
「剛剛消防員說,這樣看來應該無法避免全部燒毀。我們家要先去附近的姊姊家暫住,你呢?」
「我……」
明良回想自己的荷包。便宜商旅應該能住兩、三晚,但沒辦法住更久。月底還沒領薪,又剛扣完房租,戶頭裡也沒剩多少餘額。
明良絕對不想依賴父母,而他至今沒和什麼人有深交,也沒有朋友能在這種時候對他伸出援手。
遭到女友劈腿,家也沒了,明天還可能流離失所。
六年前,十八歲那年,明良還以為不可能遇到更不幸的事情了,但他似乎相當受衰神寵愛。
──明明、明明,別丟下我。
接連發生的不幸誘發他的手臂疼痛,手臂的疼痛又喚醒理應早已封印的過去,將明良推下更深的谷底。最糟的惡性循環。
「啊……!」
明良沉默不語時,歪頭看著他的主婦突然驚呼一聲,指著明良身後。還來不及轉頭,明良就被困在從背後環抱住他的雙臂之中。
比明良高一顆頭的高大男子彎下修長的身子,貼著明良的耳朵磨蹭,如無法忍耐的小狗般不停嗅聞。
明明很想要往後肘擊,現實中的明良卻全身僵硬,無法動彈。怎麼可能,不可能。這男人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這六年來完全沒有連絡,是早已從明良的人生中消失的男人啊。
「明明,你還是這麼香……我好想你……」
這令人幾乎雙腿發軟,魅惑中帶著蜜糖的聲音比記憶中低沉許多,但他不會聽錯。因為從小,他每天都在最近的地方聽著這個聲音。
公事包從明良使不上力的右手落下。
「達幸……」
當明良遭逢不幸時,這男人總是在他身邊。
明良睽違六年說出這令人厭惡的名字——青沼達幸更用力地抱緊了他,激烈的心跳不斷敲擊著緊貼著的後背。
「騙人……該不會是,青沼幸……?」
主婦脫妝的臉頰瞬間泛紅,並脫口驚呼,接著聽到這句話的圍觀群眾開始騷動起來。
「那是青沼幸耶!」
「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該不會住在這邊吧?」
「白痴,那怎麼可能。」
「欸,那是誰!為什麼被他抱著?」
興奮的年輕女性們表露出嫉妒,瞪著明良。在明良不禁縮起身子時,他的視野突然轉暗,嘈雜聲愕然靜止。如果沒有被大掌遮住視線,他應該也能看見達幸用殺氣騰騰的目光讓圍觀群眾沉默下來。
「……我們走吧,明明……明良。」
達幸在明良耳邊輕語後撿起他的公事包,輕鬆地抱起明良。
明良的身高是日本男性的平均值,是達幸太高大了。他的身高比六年前還高,現在肯定超過一百九十公分了。
「等……等等,你要去哪裡啊?」
明良回過神後不停掙扎,但達幸絲毫不為所動。
剛硬的腹肌與隆起的二頭肌比六年前更加強壯,體格從少年轉變為男人,和仍然纖細的明良截然不同。
具有野性卻俊俏的五官變得更成熟,即使衣裝打扮樸素,在人群中也十分出眾。
大概是因為戴著彩色隱眼,他的瞳孔是黑色的。明良覺得很不自然,但大多數女性應該都會投以熱烈的眼光。
與之對比,明良只有容貌與最以耀眼美貌為傲的母親一模一樣,經常讓女性想離他遠遠的。
無庸置疑,光看外貌就讓兩人有極大的差距。在兩人分開的這段期間,他到底在哪裡做些什麼?至少絕對不像明良是個平凡上班族。
路肩停著一輛跑車,彷彿在肯定明良的猜測,這以上班族微薄的薪水絕對買不起。達幸將不停掙扎的明良塞進副駕駛座,替他繫上安全帶後坐上駕駛座。
「等等……!」
車子瞬間加速,身體深陷到座椅中。達幸以令人驚嘆的技巧駛過狹窄的住宅區小路,一開上高速公路就像要展現開車的本領,不停加快速度。如果在這時開門跳車,應該會沒命。
「……喂、你……」
明良無奈地瞪著駕駛座的男人,達幸緊踩著油門,微微噘起嘴。即使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他笨拙的語調與只會在明良面前做的幼稚舉止和六年前完全相同。
「喊……我的名字。」
「什麼?」
「你剛剛喊了我的名字,睽違六年……我想聽你多叫我幾聲。」
這種時候他還在說什麼啊?該在意的問題不是這個吧?該吐槽的點很多,但明良努力忍下來,因為他不想和對方多說話。
「你別說那些蠢話了,快點解釋一下。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
「……喂……喂?」
就算不停喊著,達幸仍舊不發一語。但只要看後照鏡,就能清楚看到達幸根本沒專心開車,一直窺探著明良。
再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要是因此發生車禍他可承受不了。
「……達幸,快點說明。」
「只是帶你回家而已。」
達幸很現實地立刻回應,一雙黑色眼瞳正閃閃發亮。要是有尾巴,現在肯定瘋狂擺動到快斷了。
「……你該不會是打算回老家吧?」
如果是這樣,明良會立刻解開安全帶跳車。與其仰賴父母,那他寧願去死。
「不是,不是老家,是明良的家。」
達幸的腦袋明明遠比明良優秀,卻從以前就缺乏對話能力,過了六年不僅沒有改善,似乎更加惡化了,完全無法和他溝通。
就在明良抱頭苦惱之時,車子開過收費站,開下一般道路。穿過昏黃夕陽中耀眼的鬧區,停在散發高級感的低層公寓前。
從外觀上來看,這不是租借公寓,而是銷售公寓。雖然公司規模很小,但明良任職於建設公司,他預估這棟公寓最便宜的房間至少也要一億日圓。
「到了,我們走吧。」
「啊……?」
「我說了,這裡是明良的家。」
達幸一打開門,在旁等候的服務人員就恭敬地接過車鑰匙。專門的服務人員似乎會把車開到停車場。
達幸就算了,但不可以打擾別人的工作,所以明良也跟著達幸下車。就他推測,這邊應該是澀谷區的某處,只要找到車站就能移動。回自己的公寓也無濟於事,就先在公司附近找間便宜的旅館吧。
明良想東想西時,又被達幸攔腰抱起。
「喂……達幸!」
「幹嘛~?」
「什麼『幹嘛~』!我要回去!」
「就快到家了,你再忍耐一下。」
大概是聽到明良叫他的名字很高興,達幸磨蹭著明良的臉頰,走進直達各樓層的電梯。穿過藝術裝飾風格的大廳時,貌似禮賓門房的工作人員露出詫異的表情,讓明良羞得無地自容。別人會怎麼想他們的關係啊?
「這裡……是哪裡……」
達幸帶明良走進五樓的房間。寬敞的房間與室內裝潢讓人以為是高級飯店,達幸把無比驚訝的明良放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光起居室的大小就等於兩間明良燒掉的公寓,臥室絕對也有三間以上。
「這裡是明良的家,你從今天起就住這邊吧。」
「什……喂,你在幹嘛?」
「我、稍微……睡一下……」
達幸不脫外套就窩在明良腳邊,拉高明良的褲管,脫掉襪子。接著寶貝地用臉頰磨蹭露出肌膚的小腿並緊緊抱著,發出平穩的氣息。
一連串動作只花了不到三十秒,根本來不及阻止。
「達幸?……喂、達幸!你給我起來解釋一下!」
不管打他還是搖他,達幸都沒有醒來,用力打他的頭也沒有用。難以置信地,他竟然以如此不舒服的姿勢睡著了。明良掙扎著想要抽出腳,達幸就越抱越緊,甚至讓明良的小腿開始發疼。
這樣別說逃跑了,連起身也辦不到。奮鬥了十分鐘左右,明良終於放棄,癱軟在沙發上。就快遺忘的手臂疼痛又慢慢加劇,就快到極限了。
手臂會久違地發疼,或許是身體早就預料到了這不悅的重逢。
不管多想要遺忘,最後,達幸仍一直在明良心中。
以為自己失去了女友及住處,跌入了谷底,現在卻在高級公寓裡,被自己認為再也不會見面的男人緊緊抱著。
──人生,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明良那逐漸沉入深淵中的記憶,染上令人懷念的色彩。
達幸是剛上小學時來到明良家的。由於獨自扶養達幸的母親過世了,作為達幸母親同學的明良父親收養了達幸。
達幸當時就有張十分出眾又引人注目的俊俏容貌,最顯眼的是他那雙日本人少有的藍色眼瞳。他母親的曾祖母是俄羅斯人,這個基因剛好在他身上強烈地顯現出來。
他面無表情又沉默寡言,還以為他整天都在發呆,卻偶爾會用毫無感情的眼睛盯著明良看。明良完全不知道達幸在想什麼,實在不認為他是同齡孩童,也覺得相當害怕。
如果不是父親特別拜託明良,他大概也會和附近的小孩一起欺負達幸或是對他視而不見。
『我沒辦法仔細告訴你,但達幸遇到了很多難受的事情才會變成那樣。你要跟他好好相處喔。』
父親公明是被譽為天才的知名外科醫生,打從明良有記憶開始,就被母親美彌子逼著念書,要求他「將來絕對要成為像父親一樣的醫生」。
父親雖然因為忙碌不常回家,但他和開口閉口都是念書的美彌子不同,既寬容且溫柔,明良非常喜歡這樣的父親,所以他沒辦法忽視父親的請託,也想得到父親的誇讚。
而且,達幸和達達非常像。達達是一隻西伯利亞哈士奇,是明良的愛犬。有雙活潑藍眼的狗和達幸名字和外表都很像,所以明良沒辦法置之不理。
明良會保護轉入同校就讀的達幸不被欺負,在家裡也盡量和他待在一起。帶達達去散步時絕對會邀達幸一起去,也會教達幸讀書。達幸當時連簡單的讀寫都不會,完全跟不上課程進度。
就算導師和善良的同班同學很有耐心地來找達幸說話,他也幾乎毫無反應。他似乎能確實理解大家說話的內容,但那雙眼睛沒看著任何人,只知道有東西在他面前活動、說話而已。
不知為何,他只聽從明良的話,但他始終不開口說話,很難和他溝通。達幸彷彿獨自一人佇立於空無一物的世界裡。
最後不僅是達幸,連和他在一起的明良也開始在班上變得格格不入,就在他忍到極限想放棄時,明良一家人去參加了父親朋友的結婚典禮。結婚典禮是在海邊的水族館舉行證婚儀式,所以公明順便帶家人出來玩。
婚宴會場是海上餐廳。在大人們歡談之時,明良興奮地帶著仍舊一臉呆然的達幸走上棧橋。他心想要是看到那個,就算是達幸應該也會難掩感動。
但想要讓達幸大吃一驚的興奮情緒立刻消沉下去。流入都市人工海灣的海水像混雜著泥土般混濁,四處飄著油汙,和小時候公明難得休假,帶明良回鄉下時看到的湛藍大海完全不同。
那片大海是更加……就在明良努力回憶時,想起了在他身邊抱膝坐著的存在。
『……對了,是這個顏色。』
達幸不明就裡地歪著頭,明良便抬起達幸的下顎,在雙唇就快貼上的距離下望進他的眼睛。和平常不同,慌張游移的藍色眼睛十分很有趣,讓明良笑了出來。
『你的眼睛,和爸爸家鄉的大海一模一樣。不是這種混濁的大海,是真的一片湛藍,卻清澈到可以看見海底,非常漂亮喔。』
達幸不知為何紅了臉頰,直盯著明良,讓明良感到不知所措。這是毫無生氣,如人偶一般的達幸第一次在明良面前表露出情緒。然後,也是他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話。
『明……明。』
大概是不常發聲,達幸的語調結結巴巴,連明良的名字也沒辦法好好發音。即使如此,明良就像父母聽到孩子第一次說話,有萬千感慨在心中擴散開來。
『明明……很、美。』
『……』
『非常、美……而且,很溫柔……』
和母親相似的容貌讓明良常被誤認為女生,是他無人知曉的自卑之處,所以也很討厭這個女孩子氣的小名。但他也沒辦法責罵總算開口說話的達幸,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很是屈辱的小名與誇讚。
從這之後,達幸越來越黏著明良。
就算明良沒叫他,他也會飛奔到明良身邊,不只白天,直到睡覺都不離開明良。雖然兩人因為熱得受不了,不會同床共眠,但很常發生早上醒來時達幸縮在明良腳邊,被搶走專屬位置的達達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狀況。每次遇到這種狀況明良都會責備達幸,但只要達幸哭著說自己不在明良身邊就無法放心,明良就無從拒絕了。
明明對外人極其冷淡,對認定的對象卻毫無防備地露出肚子、大力搖尾巴。小狗達達和人類達幸連這點都一模一樣,明良也漸漸受到他束縛。
公明對達幸的變化感到很開心,另一方面,美彌子卻不知為何,不希望兩人拉近關係,十分苛待達幸。
『你明明就是個骯髒的瘟神!』
美彌子經常辱罵達幸,嚴重時還會動手打他。美彌子原本就很神經質,一扯到達幸就會變得更嚴重。明良袒護著達幸,不讓他遭受不講理的暴力,但很諷刺地,這也是達幸更加傾心於明良的原因。
這個時期,明良的樂趣就是和達達玩與彈鋼琴。那原本是當作一種素養開始學的,但是比他想得還有趣。
明良彈鋼琴時,達幸會抱膝縮在明良腳邊,和達達並肩坐著,盯著明良的側臉看。在演奏途中稍微看他一眼,他就會開心地笑起。唯獨和明良兩人獨處時,達幸才會表現出與年齡相符的豐富情感。
達幸會像在聽知名鋼琴家的演奏會般陶醉,所以連無聊的哈農和拜爾也變得很有趣。因為想彈更難的曲子給他聽、讓他開心,明良更加認真練習。當明良不再只是照本宣科,會帶著希望聽眾感到有趣的想法彈奏後,鋼琴老師捉弄似的問他:「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花之歌、阿爾卑斯山的晚霞、阿拉貝斯克、杜鵑、貴婦騎馬歌、埃科賽斯舞曲。
就算告訴達幸曲名他也記不住,只會哼出喜歡的旋律,要明良彈給他聽。當明良從他走調的旋律推測出原曲,彈出正確的歌曲時,達幸那張開心的臉龐也讓明良跟著開心起來。
達幸總是沉醉地聽著明良拙劣的演奏,毫不生厭。雖然沒有喜歡的女生,但改變明良樂音的人肯定是達幸。
念書以外的時間,明良幾乎都在琴房度過。
除了心無旁鶩地敲著琴鍵的明良之外,這個只有藍眼狗狗和人存在的封閉空間,就猶如海底。
過去曾和父親一起眺望的那片深靛藍大海。
總有一天也想讓達幸看看──明良那時確實這麼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