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斯諾里:北歐諸神是聰明的亞洲移民
北歐眾神的真實身分是什麼?他們是來自近東的移民,向北穿過德國,到達他們應許的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n)家園:他們是和你我一樣的人類,只是更聰明、更俊美,也更文明。至少將斯堪地那維亞北部留存的大量神話傳說記載下來的斯諾里.斯圖魯松(Snorri Sturluson),這位中世紀冰島的基督教作家如此宣稱。中世紀的基督教學者需要解釋為何祖先會崇拜偽神,因此有種理論廣泛流傳:認為基督以前的神都是魔鬼,是撒旦派來的惡靈,企圖引誘人類犯下罪行及過錯。但是,還有一種理論也具有解釋的效力,那就是上述引文中斯諾里提出的主張:這些神其實是優秀的人類,是來自特洛伊(Troy)的移民;這種觀點就是「英雄成仙說」(Euhemerism,由古希臘神話學家猶希邁羅斯提出,認為神話傳說是以真實事蹟為基礎而改編的)。斯諾里是13世紀的冰島學者、政治家、詩人和領主,他留給人們最詳盡、最系統的北歐諸神敘述;深信北歐諸神——即所謂的阿薩神族(Æsir)──必為人類。特洛伊戰爭之後,敗者的後裔決定向北遷居,把他們先進的技術和智慧帶到德意志地區和斯堪地那維亞。這些移民的文化全面取代了當地既有文化,原住民說起新住民的語言;而在第一代移民過世之後,就被後人奉為神祇,加以崇拜。
斯諾里撰寫的《散文埃達》(Prose Edda)闡釋傳統北歐詩歌的技法,而這需要大量的神話學背景知識;他設立明確的架構:儘管「現在」不該信奉異教神祇──而且這些神祇不過是一群聰敏的近東移民──但和他們有關的故事依然充滿意義,饒富趣味。他在《散文埃達》這本詩歌專著的〈序言〉裡,是以瑞典古魯菲國王(King Gylfi)受到雙重欺騙的故事開篇;第一次欺騙古魯菲的是葛馮(Gefjun)女神,這個故事將會在第一章提到;而古魯菲第二次受騙是在他醒悟到被騙之後,前往阿薩神所在的「神域」(Ásgarðr)。他想要多瞭解這些欺詐他的人。古魯菲受邀進入神域的大殿,遇見三位人物:哈爾(Hár,至高者)、爵漢爾(Jafnhár,齊高者)和斯萊德(Þriði,第三位)。古魯菲與他們問答良久,從中瞭解諸神的大量資訊,關於天地創造與人類誕生的過程,以及世界的終結:「諸神黃昏」(ragnarök)──屆時諸神和巨人將對戰沙場,最終大地將會重塑。哈爾勸勉古魯菲,要善用這些聽來的知識,便和其他兩位人物及巨大宮殿、森嚴堡壘一同消失了。古魯菲返回家鄉後,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四處傳布。
斯諾里另一篇有關北歐諸神的重要作品是《因格林傳奇》(Saga of the Ynglings),它是挪威列王傳的第一部,以「世界之環」(Heimskringla)開篇。斯諾里在這部作品裡,和《散文埃達》一樣,採用「英雄成仙論」來解釋阿薩神族,並更詳述諸神的力量,闡明他們就是瑞典和挪威列王的祖先。儘管斯諾里的神話作品經過理性化和系統化的處理,但它們仍是我們瞭解北歐諸神和英雄故事的重要途徑。然而,在閱讀斯諾里的著作時,我們需要銘記於心:作者是中世紀的基督徒,因而會對部分素材加以調整。譬如,他引入史前洪水的概念,讓冰霜巨人(frost-giant)僅有一人倖存,其餘都在這場洪水淹死了;這段故事顯然是作者的發明,源於《聖經》裡諾亞(Noah)遭遇的末日洪水。在其他現存的北歐傳說中,完全找不到支持這段故事的證據。儘管斯諾里對北歐神話的瞭解肯定比我們要深厚得多,但有時他也會碰到知之不詳的概念,於是就會硬生編造。我們更懷疑,斯諾里知道的故事遠比他寫下來的還多──或許包括奧丁「將自己獻祭給自己」,把自己吊在世界之樹(Yggdrasill,參見第一章)的情節;但神被吊起獻祭的神話和基督被釘死於十字架的受難「相沖」了,他身為虔誠的基督徒,重述這段神話或許並不愉快。
【試閱2】阿薩家族
奧丁是諸神的領導者,他名字的意思是「發怒者」。有時,他也被稱作「眾神之父」,但這種叫法並不常見。奧丁是戰爭之神,不過和弗雷有所不同,他更是一位謀士而非戰士。他向選中的英雄傳授高效的陣形,包括形似豬鼻的楔形陣(svínfylking)。奧丁在人間挑起征戰,藉此考察誰有資格進入他的英靈殿,成為英靈戰士(Einherjar),在諸神黃昏時將與神祇並肩作戰。奧丁可以決定戰爭的勝負,也可透過永恆之槍賦予人類刀槍不入的神力。不過有時候他並不親自決定勝敗的歸屬,而是派女武神代為掌控。
奧丁也是智慧之神。不管哪裡藏有智慧,他都會前去找尋。他向密彌爾之泉(Mímir’s Well)獻出一隻眼睛,以此獲取密藏的知識。他把自己吊在世界之樹,只為換來盧恩符文。這套文字成為日耳曼語的書寫系統,讓神祇和人類都能記載自己的知識,以遺後世。
我知道自己吊在狂風飄搖的樹上
整整九夜之久,
我被長矛刺傷,獻祭給奧丁,
把自己獻給自己,
我所憑依的那棵大樹,無人知道
它的根伸向何方。
沒人給我麵包果腹,連一角杯酒水也沒有,
我吊在樹上向下俯瞰;
我獲得了盧恩符文,在尖叫中我將其掌握,
然後從高處跌落地面。
──〈高人的箴言〉(Hávamál),第138-139節
奧丁還知道許多其他咒語,功用五花八門:復活死者,熄滅火焰,召喚風暴。〈高人的箴言〉列舉18條咒語,但他拒絕透露最後一條是什麼;他說,除非是他的情人或姐妹,否則他不會將這個祕密告訴任何女人──由於沒有證據顯示奧丁有姐妹,他和情人們的關係也不怎麼友善,這個祕密可能永遠不會揭開了。
奧丁最關心的事情就是「諸神黃昏」,他竭盡全力探尋有關世界末日的訊息。為此,他在神界和人界四處走訪。他在兒子巴德爾(Baldr)死後,知道這是重要徵兆,昭示著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但他仍懷有希望,試圖想出辦法,讓預示災難的卜辭落空。他還擅長另外一種為人所不齒的魔法,稱為賽德(seiðr)。我們並不清楚它的具體內容,但施展這種魔法的人似乎以女性居多。如果男性要施展這種魔法,就得換上女裝:而在北歐文化換穿女裝一直都是件丟臉的事情。實際上,在〈洛基的叫罵〉(Lokasenna)一詩中,奧丁和洛基(Loki)就曾對此脣槍舌戰。奧丁指責洛基化身奶牛在地下過了8個冬天,像女人一樣孕育後代。洛基則向同母異父的奧丁回敬,居然在索姆塞(Sámsey)島──即現在瑞典和丹麥之間的薩姆索(Samsø)──施展「賽德」魔法,「擂起鼓來像巫婆一樣」。奧丁的妻子弗麗嘉(Frigg)趕緊打斷兩神的爭執,叫他們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翻出這些陳年祕事。
奧丁也是君王的守護神。我們將在第四章看到,奧丁如何干預凡人君王和英雄。他熱中於把自己的寵兒推上王位,也希望他們治國有方。與此同時,奧丁還負責為英靈殿選拔最傑出的英雄,並掌控著君王和英雄的死亡;當奧丁行使這一職能時,常常讓人們認為自己遭到神祇的背棄。在一些詩歌中,抵達英靈殿的勇士會責備奧丁,義正詞嚴地聲討他的背信棄義。
索爾(Þórr)的主要職責是保衛神的疆域,抵禦巨人的破壞。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東方遊歷,揮舞著強有力的「雷神之錘」(Mjöllnir)征討男女巨人。在諸神之中,他與人類的關係尤為緊密;索爾有兩名人類隨從,少年叫做提亞爾菲(Þjálfi),少女名叫蘿絲昆娃(Röskva)。索爾探險時常常與洛基為伴,就算洛基有巨人的血緣,索爾也沒有對他多加提防。在諸神黃昏時,洛基的子嗣「中庭巨蟒」(Miðgarðs-serpent)將從海中崛起,與索爾對決。就像奧丁早早就開始探索諸神黃昏是否可以避免,索爾也和中庭巨蟒提前交鋒過。
關於海姆達爾(Heimdallr),我們所知不多。他是諸神的守望者,一直警戒敵人動靜。在諸神黃昏時,他會吹響自己巨大的號角。不知為何,海姆達爾的聽力和奧丁的一隻眼睛一樣,也失落於密彌爾之泉。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擔任哨兵,因為他的聽力極為敏銳,連羊背上羊毛生長的聲音都能聽見。人類的社會階層也是由海姆達爾建立的。《里格的贊歌》(Rígsþula)講述海姆達爾化名為里格(Rígr,愛爾蘭語的「國王」)穿行在人類世界的經歷。他先後到訪三戶人家:一戶是貧農的茅屋,一戶是富饒的農舍,還有一戶則是華麗的廳堂。每戶人家都請他進屋享用佳餚,一共留宿三晚,他每晚都睡在已婚夫婦中間。之後,每家的女主人都生下一子。貧農夫婦的孩子叫做薩爾(Thrall),樣貌醜陋,但身強力壯,命中注定要做體力勞動。富農夫婦的孩子叫做卡爾(Karl),長成一名能幹的自耕農,耕種自己私有的土地。而有錢夫婦的孩子叫做雅爾(Jarl,譯註:斯堪地那維亞語中的「領主」)或厄爾(Earl,譯註:由Jarl衍生而來,在英國貴族體系中譯為「伯爵」);他成為出色的年輕貴族。雅爾的小兒子稱為「年輕的庫恩」(Konr ungr),意思是國王(konungr)。庫恩長大後,里格再次來訪,向他傳授盧恩符文的知識。《里格的贊歌》一直講到庫恩前去征戰、奪取疆土,才戛然而止。
巴德爾在北歐神話中出場不多,只有死亡被詳加記敘;他被謀殺的情節可以參見第六章。在所有神祇中,巴德爾的家族連結最緊密。在他被殺之前,曾做了不祥之夢,雖然他的父母雙雙著手應對,但巴德爾仍被親哥哥失手誤殺,妻子也在葬禮上悲傷而死。預言說,在諸神黃昏之後,巴德爾將會重返諸神的殿堂。對於奧丁來說,這一資訊至關重要,讓奧丁獲得希望,期盼某些神祇將重返世間,再創全新世界。
洛基總是立場尷尬,曖昧不明,這是因為他的父母來自不同的種族,導致他效忠的對象總是含混不清。洛基是奧丁的親弟弟;至高之神奧丁曾經發誓,若洛基不得美酒,他絕不獨飲。洛基總是讓其他神陷入麻煩,結果往往還得幫他們收拾善後。在〈洛基的叫罵〉(Loki’s Quarrel)一詩中,他自吹自擂自己在巴德爾之死所扮演的角色。至此,他的好運終於結束。他被諸神抓起來,用鐵鍊禁錮,直到諸神黃昏才獲得自由。
在那一日,他將把最終的忠誠獻給巨人族,和他們一起向諸神發動進攻。洛基的母親似乎是位女神,而父親則是巨人,這樣的婚配與神界通行的規則正好相反。洛基和一名女巨人有過情事,生下數個魔物後裔。洛基的性別也遊移不定:他是「八足天馬」(Slpipnir)的母親;他吃下一顆半熟的女性心臟,因而懷上身孕;還有,如奧丁所言,洛基似乎曾化作女子,在地下度過8個冬天。
【試閱3】神話地理
時間和空間被確定後,我們就能描述北歐神話宇宙的地理環境了。世界之樹位於中央。這棵巨大的梣樹用樹根──通常認為有三條──劃分出世界的不同區域。
在世界之樹的灰燼下,
伸出三條樹根,方向各不相同;
一條下面住著冥界女神海拉,第二條下有冰霜巨人,
而在第三條樹根下,便是人界。
──〈格里姆尼爾之歌〉第31節
斯諾里同意,冥界的位置是在一條樹根的下面,冥界稱為「霧之國」(Niflheimr),由洛基的女兒海拉統治;第二條樹根伸入從前金倫加鴻溝的位置,即冰霜巨人的冰雪之地;然而,他用「神域」(Ásgarðr)取代了「人界」。人界叫做「中土」(Miðgarðr),是中心的所在。古英語Middangeard一詞,意為「大地」,就是從它演變而來。人界處在天堂和地獄之間,這與基督教的世界觀恰好一致──可與J. R. R. 托爾金(J. R. R. Tolkien)小說的「中土大陸」(Middle Earth)相對照。儘管據說這些不同世界在低於地面的樹下,但神域和巨人國(Jötunheimar)也被想成是在地表之上的疆域:巨人國占據山巒起伏的東方。神域則是宇宙中心;奧丁的英靈殿(Valhöll)就在神域裡,坐落在世界之樹下方。一隻叫做海德倫(Heiðrún)的山羊站在英靈殿的屋頂上,咀嚼著梣樹的樹葉。從山羊乳房中源源不斷流出蜜酒,供住在英靈殿的英靈戰士(Einherjar)開懷暢飲。
海德倫並不是世界之樹上唯一的動物。世界之樹「Yggdrasill」的意思是「恐怖者的駿馬」,這一綽號來自奧丁自我獻祭的故事(參見第一章)。在日耳曼人的思維裡,長久以來有一種譬喻,那就是吊在絞刑架上的犯人像是騎馬般騎在絞刑架上。在世界之樹繁茂的樹冠上,有四頭公鹿採擷著嫩葉。在樹的底下,有一窩蟒蛇在啃咬樹根。一隻雄鷹高踞樹頂,牠的雙眼之間棲息著一隻隼。還有一隻以形象的擬聲詞命名,叫做拉塔托斯克(Ratatöskr)的松鼠沿著樹幹上下奔跑,在不同的世界之間傳遞消息。在那群蟒蛇中,住著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惡龍尼德霍格(Níðhöggr,意思是恐怖的啃噬者),牠有時會展翼飛翔,穿過神話世界,並帶來恐怖的徵兆。這些生靈齊心協力摧折著世界之樹,象徵時間所帶來的侵蝕。世界之樹象徵宇宙的中軸,萬事萬物都繞著它旋轉,而它的精髓每分每秒都遭到破壞。儘管雄鹿的形象如此高貴,山羊會分泌滋養的蜜酒,但牠們還是耗損世界之樹,只是不像毒蛇那麼顯而易見罷了。
在世界之樹的樹冠下,還蔭庇著密彌爾之泉,或許它正是那口旁邊住著命運三女神的泉眼。閃亮的白泥從樹上淌下,顯然是落在海姆達爾身上,因為我們知道洛基奚落海姆達爾「脊背骯髒」。據說,這口井裡存有海姆達爾的聽力和奧丁的一隻眼睛。奧丁以一眼換取啜飲泉水的機會。雖然神獻出兩樣重要的器官,但它們卻近在咫尺,仍有可能物歸原主(第三樣則是提爾的手,它被芬里爾咬斷並立刻吞下,因此再無復原的可能)。有鑑於獻祭的邏輯就是犧牲某些東西以換取更好更棒的獎賞,海姆達爾之所以擁有敏銳的聽覺,還有奧丁的「深見」(以一隻眼睛的看不見換取更具深見的洞察力)可能都要歸功於密彌爾之泉的力量。
除了英靈殿及其周邊地區,每位神都有各自的宮殿,是其權威和統治的地方;就像維京時代的酋長大廳,瑞典的烏普薩拉古城(Gamla Uppsala)和丹麥的萊爾(Lejre)都曾有酋長長屋的遺跡出土,甚至在格陵蘭的布拉塔利德(Brattahlíð),最近還重建「紅髮埃里克」(Eiríkr the Red,譯註:發現格陵蘭的維京探險家)的長屋。奧丁在〈格里姆尼爾之歌〉中列出12座這樣的宮殿,每座都屬某神專有。這些建築的名字包含著光明、輝煌、喜悅之意,或是和神祇的特徵有關,例如弓箭之神烏勒爾住在紫杉谷(Yewdales),而紫杉木正是製弓的上選之材。奧丁的描述讓我們可以暢想諸神在宮殿的日常生活:他們飲酒作樂、做出裁決、撫平爭端、縱馬馳騁,還有一件不祥之事──選擇要讓何人死亡(這項神職就如人們會為首領徵召隨從一樣)。
在巨人生活的國度之外,環繞著茫茫大海。已知的世界在海洋的邊緣中止,那裡臥著一條「中庭巨蟒」,叫做耶夢加德(Jörmungandr)。這條龐然大物在此等著與索爾進行終極之戰。海洋深處住著海神埃吉爾(Ægir),我們並不清楚他的身分,他可能是巨人,也可能是神。他的妻子叫做瀾(Rán,意思是搶劫)──英語搶劫(ransack)一詞的詞根。瀾索取人類的生命,她用網把人逮住,將他們拖到海洋深處。她和埃吉爾所生的女兒就是波濤。有時,波濤只是溫婉地探頭張望;有時,她們變得十分危險地俯視船隻,想要將它們拍得粉碎。
由於威脅船員生命的是埃吉爾的妻女,因此海洋中的死神也是女神,這和整個文化的觀念是一致的:從女武神到狄絲,再到諾倫和冥界之主海拉,死神都被想成是名熱情的女子。她渴慕著大限將至的男子,想讓他在死後的世界裡成為自己的愛人,盼望用自己致命的擁抱把他摟在懷裡。既然女性能夠賦予生命,她們也會站在生命的終點,等著難逃一死的男性投入臂彎。偉大的10世紀冰島詩人埃吉爾.斯卡拉格里姆松(Egill Skalla-Grímsson)在其〈喪子哀歌〉(Sonatorrek)最後,正是這樣結尾的:
如今該我面對艱辛;
奧丁仇敵的姐妹(作者註:奧丁仇敵=芬里爾;芬里爾的姐妹=海拉)
站在海角;
然而我依然心懷喜悅與希望,
無憂無怖地等待
死神海拉。
──〈喪子哀歌〉第25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