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1】東京的氣味
「一時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總之入境以後,
立刻嗅出這個城市的脾氣,極度乾燥。」
飛機在成田機場降落。將手錶時間調快一小時,世界就往前多跑了一段距離。黃昏會提早到來,清晨會提前甦醒,換日線在台灣的前方。
成田機場空橋走道的氣味,果然與桃園機場不同。多年前曾經獨自到韓國首爾出差,那時候還叫做漢城,是學生示威運動很激烈的年頭,荷槍實彈的軍隊進駐航站大廈,空氣之中瀰漫著煙硝味。
但我不記得曾經去過的泰國與菲律賓和新加坡機場,任何一個東南亞小島或地方機場究竟何種氣味,也許是天氣熱,高溫讓嗅覺敏銳度降低,大致就是瓦斯爐上的湯鍋沸騰產生的氤氳水氣感,濕濕黏黏吧!不過香港啟德機場與赤鱲角機場倒是印象深刻,那裡有梅豔芳與張國榮以及港劇《大時代》的味道,加上廣東話,會讓人想起茶樓叉燒包鳳爪腸粉腐皮捲的氣味。
離開機艙之後,發現身旁的日本人猶如聽從口令一般,不約而同取出手機,開機的音樂鈴聲此起彼落,譜成紛沓交錯互相干擾卻又莫名和諧的序曲,所謂入境的序曲。
機場廣播的語言,標示的文字,乾燥的空氣,緩緩將我腦內的聽講中樞和思考硬碟,調整到另一個頻道,從中文模式,切換到日語模式。
搭乘機場無人駕駛單軌電車,從空橋到入境大廳的途中,瞧見窗外的東京天空是拘謹冷調的淺灰色,雲層很低,目測應是乾冷天氣。比起濕冷,我對乾冷的適應要好多了,除了門把或電梯按鈕的靜電襲擊之外,幾乎沒什麼障礙。
去了一趟洗手間,馬桶座墊溫熱,洗手台也有溫水供應,「歡迎來到電腦馬桶的國度」,內心出現這樣的OS。
洗手間沒有異味,磁磚閃閃光亮好像剛敷過面膜,地面乾爽毫無水漬根本神經質。每次入境,立刻就被日本廁所神話收買到五體投地的程度。這個國家的規矩多如牛毛,SOP猶如金鋼護體,可我的一些日本朋友對這些規矩與日本人的合群倒是不以為然,他們喜歡台灣隨機應變的柔軟度,看似混亂卻有互相牽引克制的秩序,感覺起來比較舒服。被他們這麼誇獎的時候,我也只能歡喜接受了。
入國審查還是大排長龍,想起以前可以拿「就學生簽證」去排本國人窗口,咻一下就過關了,現在擠在外國人行列中,猛然想起,自己是外國人無誤啊!
海關派出兩位穿著藍色西裝的工作人員,高舉入境表格,用很滑稽的中文強調,「後面,後面,後面也要寫……」(多年以後,入境表格就把後面該填寫的項目都拉到前面了,也算德政)
排隊路線曲折迂迴,如何拉線,如何增加轉彎次數,如何讓排隊者有不斷前進的錯覺,這技巧在迪士尼樂園和東京巨蛋入場都發揮得淋漓盡致,機場入國審查只是比照辦理而已。跟著人龍碎步前進,像迴圈裡的白老鼠,即使早已看穿排隊動線設計者的心機,但也不能怎樣,緩慢移動好過原地等待,繞來繞去只是給入境者一直移動的安心感而已。
入境日本要按壓指紋,還要拍照留存。指紋機器彷彿電玩按鈕,稍稍使力,掐啦一聲,食指紋路就進入東野圭吾或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中,成為證據了吧?當然是開玩笑,現實世界應該沒那種腳本。
至於那個拍照設備會讓我有面對遊樂場大頭貼機器的錯覺,每個步驟都有笑臉提示和倒數計時的數字浮現,可以這樣裝可愛也算是花了一點心思吧!入國審查官懇請旅客配合的措辭用字一律採取敬語,對他們來說那就是工作的一部分,短暫幾秒要辨識出什麼入境破綻,想必要有十足功力,我常常在遞出護照與收回護照的瞬間,想一些有的沒的,很怕神情過於緊張,而招致對方懷疑,但一切只是多慮了。
領了行李,走向最後的海關檢驗,面對一個戴著白手套、長得像日本演員小栗旬的高瘦帥男,看他舉起圖卡,詢問有沒有圖卡所示的違禁品?當然搖頭。也不到諜對諜的程度,自己當然不會心虛,眼神交會的時候絕對不能示弱。不曉得帶著違禁品闖關的人是不是也這樣,譬如女毒梟遇到這麼帥的檢驗官,會不會卸下心防,主動認罪?所以這是心戰策略,類似美男計嗎?不過看到隔壁通道的檢驗官是個矮胖的中年大叔,瞬間就覺得胡思亂想的自己顯然多慮了。
小栗旬客氣取走護照,隨意翻翻,用英文問說,來東京幾天?我用日文回答,十天。又問,來觀光嗎?我回答,來看棒球,WBC。小栗旬的眼睛亮起來,「真的嗎?祝妳看球愉快!」
他會是棒球迷嗎?如果剛好也喜歡鈴木一朗,那更好。至於,好什麼好,也說不上來。如果支持同一隊或同一人,也不能擊掌或做些什麼,純粹就是自己在內心小劇場感覺開心而已。
搭乘電扶梯來到機場地下一樓,找到SoftBank櫃台領取之前在網路預約的手機,暗紅色掀蓋機型,薄薄的,來電鈴聲是巴哈G大調小步舞曲,非常日劇的感覺。
拉著行李,找到JR服務中心,早就打算憑外國人護照購買「Suica+N'EX」組合,搭乘成田特急(Narita Express)到池袋,可以省掉一半費用。Suica類似台北捷運悠遊卡,往後十天當然倚賴甚深,可惜櫃台甜美的服務人員一直鞠躬道歉,指稱東京與成田之間的JR鐵道因為信號故障而停駛,不清楚信號修復需要耗費多少時間,一旦修復可能要先消化之前堵塞的班次等等,強烈建議我到一樓搭乘機場巴士。
感覺洩氣,前功盡棄的那種洩氣。
行前在網路拚命查資料,如何規畫路線,如何精算成本,那些處心積慮模擬揣測,都只是行前的儀式罷了,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立刻就打翻所有出發之前的縝密算計,可是站在原地跺腳懊惱也沒用,對於旅途中的不確定要更樂在其中才對啊!
又拉著行李搭乘電扶梯回到地面層,前往機場巴士售票櫃台,詢問池袋線巴士停靠站,到底是太陽城飯店還是大都會飯店的下車處,比較接近我預定的池袋北口東橫INN?
遇到緊急狀況時,可能是因為腎上腺素分泌特別強烈,日語竟然出奇流利,售票櫃台那位聲音甜美的工作人員完全懂我的意思,立刻建議我購買午後兩點五十五分從成田空港第二航廈開往池袋的車票,在大都會飯店下車,應該比較不會迷路。巴士車資三千日圓整,折合台幣也要一千多塊錢,總是這樣,日幣三千覺得不貴,可是換算成台幣一千,又覺得不便宜。
自動門敞開瞬間,航廈外頭湧進早春三月的冷空氣,東京的氣味啊,暌違數年的鄉愁。彷彿旅行又如返家的一趟飛行,我這樣一個偽裝回鄉的異鄉人,即將進入東京都心,在暮色來臨之前。
從七號候車站牌上車,行李交給穿著深色大衣的工作人員,收下行李號碼牌,坐進暖房設備的車廂內,頭靠著玻璃窗,隔壁是一位穿著黑色長風衣的中年男性上班族,車子一啟動,就呼呼大睡。我捨不得打盹,眼睛睜得大大的,將眼前的景象,一幕幕收進回憶的眼眸裡。
東京的氣味,東京的週日午後風景。二○○九年三月一日,天氣,陰。地面溫度,攝氏七度。
【試閱2】一次又一次的新宿御苑都是因為新海誠
「每每想起《言葉之庭》就會覺得雨天其實不那麼令人討厭。」
二○一三年,我在滿座的真善美戲院看了新海誠的動畫作品《言葉之庭》。那是第一次看新海誠的作品,我所熟悉的新宿車站周邊,在動畫筆觸之下,出現迷離且動人的光影,連雨滴彈起來的光澤都有水晶的亮度。動畫裡的男孩和女子,在下雨的新宿車站月台等車,在下雨的新宿御苑涼亭碰面。男孩低頭畫畫,女子喝著早晨的罐裝啤酒,把鞋子甩向雨中……當時看著動畫的戲院其實在台北西門町,畫面產生的既視感卻讓我有了身在新宿的錯覺。
我對新宿御苑並不陌生,第一次造訪那裡,應該是語言學校開學之後第一個櫻花滿開的假日,所謂水洩不通,大概是形容那種盛況。櫻花樹下滿滿的野餐賞花人海,鼻子嗅到的氣味融合了壽司醋味和啤酒的苦味。我和同學以櫻花為背景拍攝了標準觀光客模樣的合照,那時還是底片相機,拍滿三十六張,拿去新宿東口SAKURAYA沖洗,我還曾經在那裡買了日本製造的雙卡AIWA手提音響,那年X Japan才剛發行單曲《TEARS》,吉他手HIDE尚在人世,主唱TOSHI還算瘦,但二十幾年經過,SAKURAYA倒了,HIDE離世好幾年了,TOSHI 步入中年了,也幾乎沒人使用底片相機了。
往後這些年在台灣與日本之間來來去去,新宿三丁目只是電車匆匆路過的站名,曾經就讀的語言學校據說搬到新大久保,原本學校所在的那棟緊鄰紀伊國屋書店的建築,各樓層漸漸清空,似乎是為了拆除重建而進入不確定期限的好幾年空屋期,之後也真的夷為平地,開始蓋大樓。每次來到東京,就會去新宿車站晃一圈,進行私人的青春憑弔儀式。當年在這車站晃來晃去的成就約莫是練就不易在站內迷路的體質,以東口ALTA大螢幕為座標畫出來的散步路線也就成為鄉愁的一部分。
可是,新海誠的《言葉之庭》卻劃下一條分割線,在那之前,新宿御苑是春天賞櫻的公園,在那之後,新宿御苑是動畫的舞台,是可以讓自己歇憩的療場。我對雨天的新宿御苑開始產生好感並時常思念,那思念包含過往在新宿移動的孤獨感和某部分在異鄉找到歸屬的安心感,兩種成分都很鮮明。動畫裡的大雨或小雨,並沒有讓新宿御苑看起來過於潮濕黏膩,雨落下來,滴滴答答,在地上滴出水窪,水窪反射出天空的模樣,雨天就不那麼討人厭。
爾後一次又一次造訪新宿御苑的理由,全都是因為新海誠的《言葉之庭》。從入口處買票開始,就小聲哼著歌手秦基博唱的主題曲〈Rain〉,我原是討厭下雨的人,每次下雨就唱這首歌來替自己打氣。但我幾度在初春三月來到新宿御苑,雖是讓人鼻涕不由自主流下來的低溫,陽光卻出奇地豔麗美好,那種天氣絕對不是《言葉之庭》的名場景,如果沒下雨,男女主角都不會來,這是動畫情節,而今新海誠的話題,早就被《你的名字》和《天氣之子》取代了。
我到新宿御苑的行程大抵是早晨那波通勤尖峰時刻過後才出發,從新宿三丁目車站步行一小段路,在「新宿門」入口自動販賣機買了門票入園,就在園內待上幾個小時,多數時間是看著遠方發呆,覺得那樣的放空真是舒坦。幾次來到這裡都是櫻花剛剛冒出芽的階段,偶有提早滿開的一兩株,就會引來拍照人群聚集,不管是手機,傻瓜相機,或單眼,長鏡頭,腳架,專業或隨興的都有,熟齡攝影者特別多,裝備齊全,取景角度各有堅持,我不是拍攝花卉的專家,卻喜歡捕捉這些攝影者的背影,那是在新宿御苑的樂趣之一。
學生時期的生物成績一塌糊塗,辨識植物的能力很差,卻對新宿御苑的植物解說牌充滿好奇,看到不認識的單字就抄寫在旅行隨身的小本子裡,當作返家之後查字典學習的功課。園區一圈好似走過植物的四季,偶爾見到穿著作業服的工作人員,多數是白頭髮的資深員工,彎身蹲下,幾乎淹沒在樹叢之中,但背影又十分專注。我想起昭和天皇是研究植物的專家,他曾經說:「這世間沒有任何植物名之為雜草。」這段話經常激勵我體內的雜草魂,在新宿御苑的那幾個小時,感覺尤其強烈。
尚在賞花熱季的邊緣,難得低溫裡出現暖陽,那就找一張大樹底下的長椅子坐下,太陽烘得手指腳指末稍特別溫暖,讀幾頁文庫本,或發呆,或滑一下手機,或看著澀谷方向的NTT大樓,很容易就遁入時空縫隙裡,是很舒服的狀態。
那些園內長椅,或有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來放空,或有年長夫妻兩人在那裡曬太陽,或幾個老奶奶結伴來野餐還互相交換壽司飯糰。有專心讀著紙本漫畫的大男孩,咯咯咯笑到肩膀不停抖動,也有上班族模樣的男人,低頭滑著手機,或膝蓋放著薄型筆電,躲在一人世界裡,不知為了什麼事情憂愁,眉頭揪在一起。
園內寫生的人不少,如果是角度夠好的位置,通常會形成群聚的小團體。我就坐在他們身後不遠,看他們筆下的鉛筆素描、水彩、或任何我無法辨識的畫風與工具,年輕的,年老的,那樣坐下來的寫生時光,到底是經常性的聚會,還是偶遇,不得而知。
新海誠動畫裡的涼亭,在台灣庭園那一區,如果不是動畫的緣故,那涼亭看起來一點都不醒目也不特別。照理說,應該模仿動畫女主角一早喝冰啤酒,但天冷,就以販賣機投幣來的熱咖啡取代啤酒。天空也未降雨,不符合動畫場景,但陽光舒坦,就張開手臂,趴在涼亭木頭欄杆,想像自己是八爪章魚。那姿勢恐怕不是趕著去集合的團體旅客做得來的悠閒,他們可能等著涼亭出現空景好拍照,但我既然佔據了涼亭,就沒意思退讓。
在園內散步,偶爾停下來,坐在長椅上,盡量往後仰躺,看著新宿天空,雲的流動,樹枝的曲折,聽著樹葉與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在樹的庇蔭之下,可以大口呼吸或緩緩吐息,把心肺徹底清空再重新填滿氧氣,活著的意義好像就不會太複雜了。
有一整班幼稚園學童在草坪玩遊戲,有中年歐巴桑嘰嘰喳喳說著家庭瑣事。突然看到一對穿著白紗西服的新人,拉著行李箱,拿著自拍棒,自立自強拍攝他們的婚紗照。
總之,將近半天的時間,在新宿御苑想像自己是新海誠動畫裡面的一個角色,晃來晃去,自以為入戲。渴了就去投幣買飲料,餓了就拿出早餐沒有吃完的半個飯糰咬一口。
繞完一大圈,再從新宿門離開,沿著新宿通,往新宿東口方向前去。途中會經過一間名為「追分」的小派出所,會經過賣文具的「世界堂」新宿本店,就走進去挑選作為紀念那年造訪新宿御苑的一枝筆。
接下來會路過伊勢丹百貨,看著百貨店門口的老派紳士淑女裝扮的客人,在那裡等候相約見面的朋友,彷彿掉進昭和年代的舊時光。最後,必然要去新宿東口紀伊國屋書店逐層朝聖,再以ALTA大螢幕後方那間位於地下室半樓的迴轉壽司收尾。
旅行之中,過著沒有觀光企圖的日常,大概是這年紀出遊最喜歡的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