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水流動

序

從超現實的影像到抽象的文字
馬利

　　1.
　　2023 年5 月，我去高雄參觀放視大賞，認識了創作停格動畫的Raito。

　　不同媒體說故事，有不同的著力點和動人之處。停格動畫的魅力，在於一個個靜止物件放置在一點點不同位置上的「靜態擺拍」，最後竟然能呈現出脫胎換骨的「動態活力」。

　　固然很多人都是因為著迷於這種特質而攝製停格動畫，但是和Raito 聊天、看她作品的過程中，我感受到她格外不同的是：停格動畫已經和她的生命合而為一。對她來說，拍停格動畫不是要有多大資金、預算的事，而是她生活裡隨時隨地都在進行的事。

　　所以當我看她去花蓮Makotaay 石梯坪駐村拍出來的一部停格動畫的時候，立刻被她出自於生活、出自於人生體驗的感受所打動。

　　我問她怎麼把那種感受歸納出一句話，Raito 說：「石頭雖然看起來是堅硬的，但裡面是柔軟的。」

　　2.
　　Raito 不只讓我想知道她的創意泉源和工作方法，也一直讓我好奇一件事：停格動畫屬於動的那份魅力，到底可以如何以平面紙本來呈現？

　　換句話說，怎樣才能用書這種媒體來講好一個原本是停格動畫來講的故事？

　　我先是從版面設計和圖像的呈現上試了幾種不同的途徑，都覺得很難。直到我想到應該回到Raito 所說的那個感動她的核心：「石頭雖然看起來是堅硬的，但裡面是柔軟的。」

　　Raito 說她想拍出石頭像水滴一樣的柔軟，我想，那可以寫一個石頭可以像水一樣流動的故事。

　　Raito 說她用停格動畫來拍出石頭像水滴一樣柔軟的超現實，我可以用抽象的文字來寫出石頭可以如水流動的真實。

　　那可以是一個述說石頭的祕密，同時也是宇宙的祕密的故事。

　　《我們如水流動》的文字這樣誕生。

　　有了文字，Raito 再重新補充、修改書裡應該出現的畫面。我們希望讓紙本書的讀者即使不看動畫，也可以體會到圖像和文字結合出來的感動。

　　原始的構想本來只到這裡。但後來更開心的是：Raito 又以《我們如水流動》這本書當作劇本，進行二次創作，另行重拍了一部同名的新停格動畫。

　　用紙本書來閱讀，大家可以靜中見動；用停格動畫來觀看，大家可以動中見靜。

　　每一顆石頭都會移動
　　因為海水
　　因為一些構想
　　因為戰爭
　　因為時間的流逝
　　因為情人的手

　　祝願每個人的內心都是柔軟的，如水流動。

從馬來西亞到花蓮Makotaay 的流動
劉靜怡

　　1.
　　我來自森林資源豐沛的馬來西亞。馬來西亞位於世界三大熱帶雨林──印度馬來雨林群系，土地面積比台灣大九倍，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可以種植物的小草地。我居住在較鄉下的華人新村，房子四處圍繞著植物，從小就習慣與大自然親密接觸。野生的車前草、人字草、山蘇、鹿角蕨、景觀盆栽九重葛、水仙花、仙丹花、沙漠玫瑰、金錢樹、仙人掌等，都是我從小習以爲常的日常景觀。

　　我的外公是一名木工，家中後院的小木屋就是外公的工作室。每當外公在工作室敲敲打打，充滿好奇心的我總是衝上前觀察他如何利用各式神奇的工具，也試圖從旁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利用一些廢棄邊角料自己胡亂做一些小木作。我想正是這股純粹的創作力量，滋養了我對手工藝的熱情。

　　中學時期的我熱愛製作立體模型，在課餘時間我總是用身邊隨手可得的隨意黏或油土，捏出各式各樣憑空想象的角色，並十分陶醉其中。

　　在升大學前的空窗期我開設了黏土工作室，在開班授課和接案創作的過程中，首次體會到原來從事自己喜愛的事情也能養活自己，因此更加堅定以這樣的方向做為未來的生活方式。

　　第一次接觸停格動畫，是在中學禮堂放映的《第十四道門》（Caroline）。觀看的當下我內心滿是激動──居然有人可以讓手工藝栩栩如生地動起來！當時我心想，如果可以賦予自己手作的角色生命，讓他們從手中動起來，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於是下定決心此生一定要完成一部屬於自己的停格動畫作品。

　　2.
　　爲了築夢，我離鄉背井來到台灣生活。我從國中就立志要到台灣念大學，因為台灣具有完善的教育水平、富有人文素養的社會，醞釀出許多國際知名的藝術家、設計師。我在這個國家看到了未來的可能與實踐夢想的希望。我覺得上大學最大的收穫就是學會如何用創意思維啟發自我，讓我時時刻刻對事物抱有好奇心，並將腦海中的想法實踐，產生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動畫對我來説，是不停實驗與探索各種可能，去創造超越現實的視覺語言，並開創視覺藝術的新大陸。在動畫之始就存在的停格動畫（stop-motion animation）技法傳統非常純粹，在媒材的選擇和敘事的手法上擁有強大的韌性。這門學問的技術門檻雖低但耗時費工，能讓創作者靜下心來，回歸到創作最純粹的方式與自己的想法對話，進而跳脫框架，天馬行空地實現腦內風景與絢麗想像力！

　　3.
　　這個作品的起點在2023 的夏天，感謝老天爺安排給我的驚喜禮物，讓我有機會到台灣花蓮Makotaay 石梯坪生態藝術村進行爲期兩周的駐村。我把攝影棚裝進30 公斤的28 吋行李箱，一趟奇幻之旅就這樣開始了。 Makotaay 生態藝術村讓我用不同的視角看到了新的台灣，認識了台灣這塊土地上這群獨特的人們與美好的事物，也感受到了台灣最濃厚的人情味，重新認識並愛上台灣這塊土地。駐村的一開始Lafay 姐和Iyo 就分享關於這塊土地上發生的故事、文化、日常，讓我瞭解了港口部落阿美族、土地抗爭的故事⸺族人如何齊心協力用自己的生命與力量捍衛祖靈守護土地，内心即堅强又溫柔、即剛硬又有韌性。我真的聽到眼眶泛淚，甚至覺得自己怎麽可能有資格接住這些故事來轉換成創作。人類都應該要學習如何像阿美族一樣與海、大自然共存，去找尋人類如何與大自然共存的方法。

　　在這裡兩個禮拜發生的一切到現在還是太過夢幻，我沒有辦法忘記第一天來到Makotaay 與大家初次見面，聽見Iyo 大聲地唱起〈大港口之歌〉，渾身鷄皮疙瘩竪起的感動。我們在這裡敞開心房地交流，盡情地聊天唱歌、跳舞、喝酒、吹海風、吃lakelaw（夜間捕魚）回來的螃蟹們以及烤肉。我也去了貓公部落觀禮ilisin（豐年祭），親眼看見祭典的震撼，還誤入當地阿美族家裡喝小米酒、聼故事，展覽開幕當天還有消失近半世紀的mihoyo（交換漁獲）儀式。這一切真的都太難得了，每天聽來自太平洋的海聲，搭配無邊界的湛藍海景與岩石地景，我能在這裡和大家相遇，是多麽夢幻的一段經歷！

　　Makotaay 的地質形態也真的太吸引我了。我重新認識了石頭。我看見了石頭是大自然中充滿各種可能性的存在，小到沙粒，大到山脈，在陸地上流動著，包容著世間萬物。仔細觀察，會發現每一塊石頭是如此地獨特，從沙子到大山，它們歷經歷史的長河，雖然有相似之處，但是每一顆都具有完全不同的樣貌。每一顆石頭都是那麽與衆不同的獨特存在並充滿生命力！也正因為如此，我發現石頭看起來是堅硬的，但其實裡面是柔軟的。

　　動畫對我來説就是要製造超現實。我想如果可以利用這樣的相異相似性，來把石頭拍得像水滴一樣柔軟，會是多有趣的事情！所以決定以抽象實驗停格動畫將花蓮石梯坪豐富的地景生態作爲主角，將它們逐一放到時間軸上，呈現它們的相似性及多變的形態，同時嘗試呼應阿美族對環境的永續經營，堅定不移卻又柔軟的内心。

　　4.
　　很高興經由我參加2023 年放視大賞，認識了馬利。我給馬利看了在Makotaay 拍的停格動畫之後，他說想把這部動畫轉化為一本書。後來他寫出《我們如水流動》的文字，我很喜歡。雖然文字和動畫是完全不同的媒體，但是完全呼應了我想要拍這部動畫和大家分享的感受，並且給了書本新的生命。因此，等書本内容完成，我就以此為劇本，進行二次創作，重新再拍了一部《我們如水流動》的停格動畫，加上新的音樂和歌唱，讓動畫也有了新的生命。

　　現在的我在台灣開設了停格動畫工作室，持續以停格動畫的方式與世界溝通，並開創屬於自己的停格動畫視覺語彙，纍積實力與經驗努力製作出有力量的作品，讓我的聲音能被傳遞得更廣更遠。我希望能讓下一代了解唸書不是唯一的道路，應該多方嘗試並思考自己未來的可能性。也許這條路會非常漫長，但我很樂意去嘗試、堅持，直到看見豐收的果實。

　　最後，非常感謝每一位在花蓮相遇的人，感謝Makotaay 藝術村村長Iyo Kacaw、策展人Nakaw Putun、藝術總監潘小雪老師、Lafay、Sumi、秩瑄等團隊成員。感謝他們盡心盡力規劃了充滿細節的駐村之旅，讓我們可以如此幸福地享受這一切。感謝Nakaw 願意與我這個外人分享關於Lekal 阿公的一席話，也很感謝每一位一起駐村的藝術家夥伴。我會一直記得這裡發生的一切，一直記得如何像阿美族一樣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