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
「…………嗯。」
在一如既往的客廳,一如既往的沙發上。
亞倫和夏綠蒂和往常一樣,並肩坐著。
不過他們沒有啜飲紅茶,也沒有歡談,只是靜靜地僵在原地。
就算想聊點什麼,到頭來腦中仍想不到任何話語,只能靜默,他們甚至沒辦法看向彼此。而一直持續這個狀態的結果,就是毫無意義地持續著剛才那樣的對話。
在類似拷問的沉默中──
「卡卡卡────!」
響亮有力的聲音響遍屋內。
踩出腳步聲亂入的當然是德洛特亞。她激動地跺腳,喋喋不休地說:
「我是叫你們打情罵俏啊!結果你們卻靜默不語!就連初次見面的男女都能比你們更隨意地聊天!」
「就算妳這麼說……對吧?」
「是、是啊……」
兩人只能僵硬地看向對方。
在不遠處的陽光下,露正趴在中意的毛毯上睡著午覺。牠一臉困擾地瞥了他們一眼,卻又馬上閉上眼睛回到夢鄉。亞倫打從心底羨慕牠。
德洛特亞雙臂環胸,嘴裡低吟。
「你們不要太在意對方,像平常一樣比較好。我又沒有叫你們在我眼前接吻。」
「接、接吻……!」
夏綠蒂不禁僵住身子。
亞倫的心跳雖然也用力顫了一下,但成功勉強保持清醒。
「不,那個……德洛特亞,我覺得妳好像有很大的誤解……」
他怯懦地舉起手,支支吾吾地說:
「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喔。」
「什麼~?」
德洛特亞顯而易見地皺起眉。
她注視著兩人……接著拍了一下手。
「原來如此,是這種發展啊!所謂讓人心癢難耐的雙向暗戀龜速戀愛喜劇。」
「心、心癢……?」
「你們別在意,這是我們的專業用語。哎呀~那樣也不錯呢。」
德洛特亞笑瞇瞇地在筆記本上寫下什麼。
她看起來很開心是很好,但感覺不怎麼正經。
看著這樣的她,夏綠蒂忽然驚覺似的拍了一下手。
「該不會放在置物間裡的書是……德洛特亞小姐寫的書?」
「啊,被看到了啊~沒錯喔,驚悚、懸疑、歷史書籍,我是什麼都寫的全方位作家。」
德洛特亞瞇起眼,望向遠方。
她受到人類的文學感化,獨自離開了精靈的家鄉。
她第一次撰寫的稿件很幸運地獲得出版社的關注,並出版了出道作品。
在那之後也不斷創作出許多作品。
她細細陳述著這半輩子後……忽然別開眼。
「不過,正當我想撰寫戀愛小說的新作品時,卻陷入了超嚴重的瓶頸期。截稿日步步逼近,我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所以就躲進那間地下室了。哎呀~真是懷念啊。」
「這只是我的猜測,不過妳……不會是為了躲過截稿日,窩在地下室三十年吧!」
說好聽一點,也是個人渣。
亞倫翻了個白眼,但德洛特亞毫不介意。
「因為我的責任編輯超級可怕啊~要是被他看到全白的稿紙,我絕對會被他扔到海裡!」
「妳就那樣變成海裡的浮游生物消失,對我來說反倒比較輕鬆啊……」
「啊哈哈!亞倫先生真是的,好有趣~原來你能擺出那麼可怕的臉說笑啊!」
德洛特亞咯咯笑著。
亞倫感到火大至極,但因為還有宅邸的問題,他咬牙忍下想把她趕出去的衝動。
「不過都過了三十年,我的瓶頸期也到此為止了!」
德洛特亞伸出食指,指著亞倫兩人大喊。
那雙眼散發出燦爛的光芒,釋放出猶如掠食者的威壓。
「看到你們兩位,我就有了靈感!這個配對肯定能當作下個作品的參考!所以,麻煩你們快點打情罵俏!」
「就說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了……」
「那用演的也可以!就是這樣,拜託你們了啦~!」
「就算妳這麼說……」
亞倫不禁語塞。
就算要他們打情罵俏,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更不用說亞倫才剛將自己對夏綠蒂的情感封印起來。要是受到刺激,那份情感就會浮上水面,這麼一來……一定會演變成無法挽救的局面。
此時,他忽然想到一條活路。
他拍了拍夏綠蒂的肩。
「不,我們還是拒絕!我想夏綠蒂應該也不喜歡!」
「咦?我、我嗎?」
「是啊,要和不喜歡的男人假扮成戀、戀人……太強人所難吧?」
若是正常女性,肯定會不願意才對。若是他的繼妹艾露卡,她大概會一臉正經地拒絕:「啊?就算能得到金銀財寶,我都不可能答應。」
不過,夏綠蒂愣了一下後……微微低下頭。
接著,她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
「呃……我不、不討厭喔。」
「看吧,夏綠蒂都這麼說…………啊?」
他無法馬上理解她的話。
像個生鏽的機關人偶,緩緩地轉頭看向夏綠蒂。
她的雙頰微微透著紅潤,夏綠蒂緩緩抬起頭,抬眼看著亞倫──
「若、若是和亞倫先生,我完全不討厭……呃,亞倫先生!」
咚!
誇張的巨響響遍客廳。
亞倫用盡全力、狠狠地一頭撞上附近的牆壁。
多虧於此,露站起身,「嗷嗚!」地大聲抗議。
夏綠蒂慌慌張張地跑到蹲在地上的亞倫身邊。
「你怎麼了?亞倫先生!你沒事吧?」
「啊~……抱歉,我只是差點失去理智,所以採取了緊急措施。」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的額頭都變紅了耶!」
「啊……喔,嗯,沒問題,我沒事。」
雖然多虧他一頭撞上牆,稍微冷靜了下來,不過看到夏綠蒂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他的心臟劇烈地奏響。全身發燙到就快噴出火來,呼吸也開始變得相當紊亂。
本來應該被牢牢封印住的情感,隨時都會滿溢而出。
(糟了……!連應急的緊急措施都沒有用嗎……!)
這樣就算讓心臟停止跳動也沒有用吧。
而德洛特亞不顧動彈不得又痛苦的亞倫,高聲歡呼。
「呀呼──!我的戀愛喜劇感應器果然沒有壞掉!這麼純真的真人戀愛喜劇,就算花大把鈔票也不一定看得到啊——!」
她就這樣興奮地尖叫,並如怒濤之勢在筆記本上寫下文字,看起來十分愉悅。亞倫感覺到強烈的殺意,但以鋼鐵般的意志想盡辦法忍了下來。
德洛特亞振筆疾書寫了一陣子後,看向亞倫露出賊笑。
「那麼,夏綠蒂小姐似乎沒有問題喔,亞倫先生呢?」
「什麼……如何?」
「假扮戀人。你不喜歡嗎?」
對於她賊笑著拋出來的問題,亞倫不禁咬牙屏息。
這個問題太卑鄙了。他非常清楚在自己說出「不喜歡」的瞬間,夏綠蒂會受到傷害。
然而,他也不敢斷言自己「想和她假扮戀人」。在說出口的瞬間,就會有什麼東西結束。
亞倫考慮再三後……
「呵!既然這樣……」
帶著覺悟,他對夏綠蒂露出爽朗的笑容。
「這種重返童心的扮家家酒……也算是壞壞的事啊!」
「是、是這樣嗎?」
「那當然!所以我們姑且來試試看吧!這只是遊戲,別無他意,所以儘管來吧!懂嗎!」
「……雖然不是很懂,不過好像讓你逃掉了。」
德洛特亞嘖了一聲。
不過,這樣就暫時撐過去了。亞倫鬆了口氣。
(接下來就隨便應付吧……畢竟要我們假扮戀人是不可能的……)
夏綠蒂似乎也不討厭扮家家酒,不過她方才幾乎和亞倫一樣僵硬。
就算想假扮成戀人,也完全沒辦法做出行動吧?萬一被積極進攻……亞倫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怎麼樣。
總而言之,就表現出往常的態度吧。
就在他如此下定決心時,德洛特亞語氣隨意地開口:
「那麼一切都沒問題了,接下來請兩位按照我的指導打情罵俏。」
「什麼!」
簡直是晴天霹靂。
然而,德洛特亞很乾脆地說:
「這是當然的吧~要是等你們主動打情罵俏,我這個精靈也會等到老死。」
「那麼慘嗎!甚至讓代表長壽種族的精靈說出這種話!」
他還想以為……若是多花一點時間,多少都能成功才對。
不過,這種情勢非常糟糕。他之前還以為彼此都沒辦法主動做些什麼,所以十分放心。
然而,若是有第三者……還是這個德洛特亞的指示,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但是,要是不服從就會被趕出房子……)
這也是逼不得已。
亞倫萬分悲慟地搖頭。
「好吧……我會聽從妳的指示,但是!」
他將夏綠蒂護在身後,站到德洛特亞面前,用食指直指著她。
「我們會堅決拒絕違反善良風俗的行為!唯有夏綠蒂的尊嚴,我絕對會死守……!」
「我的下一個作品是純愛小說,不會拜託你們做下流的事情啦。」
德洛特亞不正經地笑著。
讓人無法信任也該有個限度。
她不理會瞪視著自己的亞倫,繼續說下去:
「總之,先從設定開始講起吧。嗯~順帶問一下,你們兩位是什麼關係?」
「這個嘛,姑且算是雇主和女僕吧……」
亞倫省略細節,大略告訴她兩人相遇後,這兩個月來發生了什麼事。
「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那為什麼這樣還沒有發生任何事……太猛了吧,現代人類……」在這期間,她還說出嘲弄的喃喃自語,不過他不予理會。
德洛特亞雙手環胸思考片刻後,拍了一下手。
「好,那就這樣吧。你們兩人經歷了曲折,在三天前開始交往了。」
「喔……」
「從三天前……?」
「好啦好啦,姑且先這樣。請兩位坐下來。」
受到德洛特亞催促,兩人並肩坐上沙發。
這樣情況就和先前一樣了。
兩人疑惑地面面相覷,而德洛特亞在他們身後像在朗誦詩詞一般,朗聲說道:
「好了,這是最關鍵的設定,你們兩人從很久之前就喜歡著彼此,卻沒有勇氣向前一步,所以無法將心情告訴對方。」
「沒有勇氣……」
德洛特亞的言語十分刺耳。
亞倫封印了對夏綠蒂的心意。
那是為她著想而做出的選擇……但是,真的只是這樣嗎?不單純是因為他懦弱嗎?就連亞倫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內心。
雖然知道這是扮家家酒的設定,亞倫仍逐漸沉浸於德洛特亞的話中。
「某天,夏綠蒂小姐被捲入了事件,在亞倫先生面前被擄走了。」
「什麼……!」
「我、我會怎麼樣呢……?」
「當然會被亞倫先生救出來嘍!但是有許多的障礙阻擋在前──」
受到心驚膽戰的夏綠蒂催促,德洛特亞繼續闡述。
那個冒險故事不像是即興創作,高潮迭起,亞倫也不禁聽得入迷。接著,故事終於順利迎來結局。
「就這樣,亞倫先生重新認知到自己對夏綠蒂小姐的情感。救出她後向她深情告白,兩人就順利在一起了。就是這樣的設定!」
「順利……」
「在、在一起了……」
不愧是小說家。聽著德洛特亞的故事,亞倫此刻的心境彷彿真的被捲入了事件,並且告白成功了。
夏綠蒂也滿臉通紅地僵在原地。
「然後今天是在一起的三天後!騷動平息,終於能兩人單獨度過平穩的時光。」
「妳趁機塞了很多設定呢……」
而且,還是光聽就讓人面紅耳赤的情境。
(在這麼可怕的設定下,我們究竟會要求做些什麼啊……?)
要是她要亞倫低喃愛意或告白,他的心臟肯定會爆炸。
亞倫帶著赴死的覺悟開口: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那還用說,在剛剛那些設定上……」
德洛特亞滿臉笑容,這麼說:
「我希望你們握著彼此的手,深情對望。」
「……啊?」
「要我們握著手……真的只要這樣就好嗎?」
「是啊!先麻煩你們這樣!」
聽見亞倫的疑問,德洛特亞果斷地點頭。
「咦?咦?……咦咦咦咦咦!」
不知為何,夏綠蒂十分動搖,亞倫卻鬆了口氣。
握著對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話。
這種事情,他們至今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什麼啊?前言那麼長,要求卻很簡單呢。)
他這麼心想,毫不猶豫地付諸行動。
「既然這樣,我們迅速解決吧。」
「咿啊……!」
他輕輕握住夏綠蒂放在自己身旁的手。
帶著熱度的纖細指尖完全被亞倫握入掌心。雖然有點難為情,不過這點程度他還能忍受。
藏在心底深處的禁忌之盒大概也不會失控。
他擺出一派輕鬆的態度,然而──
「來吧,看向我,夏綠……」
就在他看著夏綠蒂的瞬間,亞倫僵在原地。
「呼嗚嗚……」
夏綠蒂面紅耳赤地注視著亞倫。
她睜大的雙眼水潤,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比平時閃耀動人。
柔軟的雙唇中流瀉出極為甜美的氣息。而那道氣息撫過亞倫雙頰的瞬間,心臟劇烈地顫了一下。
他全身的熱度都集中到臉上,變得比夏綠蒂還要紅。握著她指尖的掌心緊張得微微顫抖,更奪走亞倫的思緒。
「好了~設定是在兩人心意相通之後喔……只是這樣握著手也不太對吧?」
占據在沙發前方的惡魔壞笑著低語。
「如何?亞倫先生,你的感想是?」
「呃、啊啊……」
握著手,相互凝視。
明明只是這麼簡單的動作,卻不斷湧現幸福感,像要將所有思緒連根剷除。
「……還、不錯呢。」
「啊——!反應很棒!那麼夏綠蒂小姐覺得如何?」
「呃、那……那個,這個……」
被德洛特亞逼近,夏綠蒂滿臉通紅地驚慌失措。
她用水汪汪的雙眼向上望著亞倫,擠出細微的聲音──
「有心……心跳加速的感覺。」
「唔…………!」
那一瞬間,宛如被雷電擊中的衝擊貫穿亞倫的頭頂。
好可愛。
又惹人憐愛。
好想立刻抱住她。
不符合亞倫作風的情感開始湧現,無法遏止。
(這種事……我當然做不到啊!)
亞倫終於乖乖放棄,在心裡大喊。
與此同時,本來被嚴密封印的禁忌之盒氣勢如虹地躍上來,蓋子輕易地被打開,塞滿盒子的情感滿溢而出,就像要沖刷掉世上所有一切的大洪水。
亞倫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心意,並承認了。
他……喜歡夏綠蒂。
遭到奔騰的情感翻弄,亞倫呆愣地望著夏綠蒂。
「呼~呼~!妳說心跳加速,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感覺?」
「那、那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受到德洛特亞催促,夏綠蒂乖乖斟酌用詞。
「至今我只體會過恐懼的心跳加速……但這是既溫暖又令人開心的心跳加速……吧。」
「呀呼──!妳這番話非常棒耶!我收下了!這麼一來,我肯定能迅速寫完新作!」
「是、是嗎?雖然我不是很懂……但如果有幫上忙就好。」
說完,夏綠蒂輕輕勾起微笑。
那個笑容刺上亞倫的心。
她前半生明明絕不能說是幸福,卻能打從心底為他人而笑。他強烈地受到這份強韌吸引。
他承認後,他的心就不再猶豫。
他喜歡她的聲音。
喜歡她的笑容。
喜歡她小巧的手。
喜歡和她一同度過的時光、隨意交談的話語、突如其來的沉默……一切都彌足珍貴。
夏綠蒂說和亞倫牽手,會讓她的心跳加速。
亞倫也完全一樣。他的心臟高聲跳動,隨時都會爆炸。
既然如此,夏綠蒂應該也……抱著和亞倫一樣的心情吧?
(若是兩情相悅,那就無需顧慮了……!這下子,只能向前衝了吧!)
亞倫之所以決定封印對夏綠蒂的心意,是因為不希望成為她的重擔。但倘若她也抱著和他相同的心意──若是她也喜歡亞倫,那就沒問題了。
慎重、觀察情況等詞彙不在他的字典裡。
當機立斷。一旦決定要做,就一不做,二不休。
這就是亞倫.克勞福德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