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者道之動

 

　　《反者道之動》一書，是杜保瑞博士這一年來繼《莊周夢蝶)之後，所撰寫的有關道家哲學研究系列的第二部著作。這本書是專論老子思想的。此書業已殺青，近日就要出版了。荷蒙作者惠示全稿，要我在卷首說幾句話，使我深感榮幸。 

 

　　回顧近二十年來，研究老子哲學的，頗不乏人。尤其是一九七三年冬，湖南馬王堆發現了《帛書老子)之後，對於這些帛書的解讀和注釋，一時激發了海內外學者的很大的興趣，於是老學之研究，又成為當代之顯學，但多囿於考據訓詁，其成就也祇限於此，較少注意老子哲學自身之研究。故在當代學人中，透過國學深湛的涵養與西方哲學方法論之訓練，能深入老子哲學思想系統中，列舉其基本範疇，剖析其根本概念，探究其語言指涉對象而揭示其思想奧秘的，限於學力與識力，可謂少有其人了。杜君此書，可說是彌補了這個缺憾，一方面精義入微的剖析了《老子》五千言的玄旨，而體味其妙道之義理；一方面順理成章的暢述其微言大義，而明天人之蘊、道德之要。在有無、體用、剛柔、强弱之際，杜君此書，往往透入奧窔扶疑解紛而一語破的。這在閱讀《老子》五千言，或研究老子哲學思想的人來說，頗有開豁明悟之功，這份成就很是難能可貴了。

 

　　杜君此書，所以能有這份成就，閱讀全稿之後，我覺得首先歸功於方法論運用的得當。他對於中國哲學偏重於「生命的哲學」與「實踐的哲學」，而普遍面臨思辨性與理論性不足的困境；為了在嚴格的意義下，爲中國哲學重新奠定其應有的地位，並且能夠正確的瞭解中國哲學，他提出：「以『哲學觀念研究法』建立『方法論哲學』是解決認識困境的根本之途。」（見本書〈緒論〉）而且認為：「『方法論的建構』是中國哲學再出發，再發展的道路，是說出中國哲學觀念命題之成立的合法性理論建構，其實就是重新建立中國哲學的理論體系之作。」（同上）這個宏願，是十分可愛的，他所謂的「哲學觀念研究法」之運作，概括來說，有以下幾個重要的功能與特點； 

 

　　一、哲學家在建構其哲學理論時，是藉著一羣觀念的推演活動而展現其哲學思維的體系。因此哲學觀念之理解、詮釋與分析批判，就成為研究哲學思想的「工作方法」之必要途徑。 

 

　　二、一個哲學研究者，在詮釋與批判的工作過程中，應隨時檢核其學力、識力，並培養其客觀的瞭解與創造的詮釋之能力，俾以「溫故而知新」、「承先而啟後」。 

 

　　三、在哲學原典的詮釋過程中，面對繁瑣而深奧的語言與觀念群，一個學術研究工作者，應恰當的釐整其觀念活動的推演系統與語言之邏輯表述程序，並找出其核心觀念、剖析毫芒以理解之，旁通統貫以推類之，俾以突顯其「代表性思維」，以清晰明瞭的現代語言以顯豁之。 

 

　　四、「方法」運作時，在「規則」的範圍内，在「觀念對象」的理解程序中，尤應檢别觀念命題的「形式性義理」與「內容性義理」的區分。前者是一般性的抽象觀念，如儒、道、墨三家，皆有其「道」，此「道」是「虛位」；而後者則是實質的理論内容，如儒家是「仁義之道」，道家是「自然之道」，墨家是「天志兼愛之道」，是「定名」（借用韓愈〈原道〉語），此道彼道，各異其趨，「唯有當屬於『內容性觀念命題』，被『形式義觀念命題』清楚地烘托出現後，我們才算建構了哲學對象的特殊理論型態。」（本書作者〈緒論〉語）另哉斯言！

 

　　杜君此書，在〈緒論〉中，把這一套「方法」的理論與實踐，說得十分詳明而精彩，足以顯示杜君現代西方哲學素養的紮實與深厚，這是「新知」部份。至於「舊學」部份，我從他有關王船山易學的博士論文以及《莊周夢蝶》這部書中，已充分領會其功力與才華，在這本《反者道之動》的老學研究中，他雜引多家當代老學著作，與參酌古今十數家《老子》的注疏，對古奥深玄的《老子》五千言，明析細解，深入淺出，不入於「文字障」，而有「義諦妙」，洵為大不易也。 

 

　　「舊學」「新知」，相輔為用，落實到老子哲學思想的研究中，有卓越的成就。杜君此書，設題為「反者道之動」，藉以觀《老子》有無妙徼的重玄奥旨，猶如宋儒程伊川〈易傳序〉有所謂「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易老之理趣，品味相似也。老子曰：「正言若反。」仁義聖知，天下之通義也，老子果必絕棄而玄之乎?是邪?非邪?「道法自然」，「無為而無不為」。莊子曰：「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既是「不用」，亦何「庸」之有?所謂「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一切皆緣於不得已耳，一個「若」字，妙香流溢，老子最喜用此字。此語言之秘密，杜君此書，皆一一詳明之，大有足觀者也。

 

　　此書概分為兩大部：上卷為〈老子的哲學觀念〉，是談老子哲學。下卷為〈老子的篇章義疏〉，是解述《老子)五千言文義。

 

　　是好書，故為之序。俾與讀者共賞之。

 

張永儁

序於臺大哲學研究所 西元一九九五年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