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坐,這是幾乎所有學習佛法的人都會接觸到的,其他的修身、健身、養生、心理諮商等等領域,也多少如此。
打坐其實就是獨處。在一個單純的環境中,返觀自照,和自己相處。對於每一個人來說,誰沒有獨處的經驗呢?事實上,一個人如何獨處,與他的生命狀態息息相關。因此,當一個人開始打坐獨處的時候,如果沒有人引導,往往就是處在自己的迴圈裡面。所以,雖然獨處是人人都有的經驗,但是打坐卻須要向他人學習。
我曾在一個跨宗教研討會的場合遇到一位來自香港的年輕女基督徒。休息時間和她聊天。我說:「看妳的眼神,覺得妳是經常打坐的人?」她於是告訴我她學習打坐的經歷。她曾經因為丈夫外遇而離婚,當時非常痛苦,在和心理諮商師協談的時候,悲泣無法停歇。心理師教她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她馬上可以截斷情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這次的經驗使她驚奇地發現了禪修的奧妙。此後,她就開始去在市面上尋找可以上的禪修課。她告訴我,主要接觸的是以在香港的印度傳統的禪修老師為主。
應該說,打坐禪修的教導,在人類的知識寶庫中,可以說是源遠流長,歷久不衰的,所以也呈現出五花八門的樣態。市面上教導禪修的課程不少,禪修的技巧被應用在心理諮商和健康養生的課程中,都說明禪修距離我們日常的經驗並沒有太遙遠。但是實際上,觀察台灣佛教目前的情況、雖然佛教道場舉辦的禪七、佛七等禪修活動時有所聞,很多佛教徒也都會以打坐為日課,但是佛教禪定學的知識不清晰、不普及,也是很多台灣佛教徒心知肚明的事實,並且也是一些有心人嘗試補足的一個重要的課題。
如昭慧法師在二○○一年,性廣法師的《人間佛教禪法及其當代實踐》的序言中說:「止觀法門之完整次第,是早已在中國佛教的文獻與師承中失傳了。」換言之,在禪定學上,我們存在著「技巧的集體忘失」這樣的問題,因此,這也是近年來,台灣佛教界興起向南傳佛教學習禪修「技巧」風氣的原因。
說起漢傳佛教文獻中的禪修技巧,流傳最廣泛的,應數天台智者大師的《小止觀》。這本書應該說,讀過的人不少,包括不是佛教徒也會學習。譬如錢穆先生的《師友雜憶》,述及自己年輕時勤習靜坐:「雜治理學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觀》」。吳展良教授在〈學問的入與出:錢賓四先生與理學〉一文中提到,錢先生中年以後,還對他學到的技巧做了改良。「他說:息念是一門很大功夫,靜坐當然是幫助人息念的好辦法,只是靜坐很花時間,又要有個安靜的環境。他自從到香港,時間環境都不許可,無法靜坐,自己只好變通改為靜臥,五分十分鐘全身放鬆,腦中無雜念就是最好休息。他又利用打拳、散步、乘巴士、走路,隨時隨處訓練自己去雜念,所以每一坐下,就可以立刻用功。」
筆者之所以知道現在註釋的這部《六門教授習定論》,也與《小止觀》有關。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利用上班的空暇,在輔仁大學宗教研究所博士班就讀。該所與中國人民大學宗教研究所有交流,每隔一年各在北京和台北舉辦研究生的論文發表會。我在所上的安排下,也去參加當年的活動。在活動安排的旅遊行程,在什剎海旁宗教局門口的小書店,買到一本簡體字的《小止觀》。薄薄一本。有趣的是,在該書的最後有一篇短短的跋,現在忘記寫的人是誰。他說,《小止觀》雖然流傳很廣,但正宗的佛教禪定學,依他的老師呂澂先生的看法,應該是《六門教授習定論》。呂澂先生是當代中國佛學界的大家,他的品鑑,當然會促使我去找《六門教授習定論》來讀,並且也閱讀了呂澂先生對《六門教授習定論》的講記。
《六門教授習定論》一卷,無著菩薩造頌,世親菩薩注釋,是唐代義淨法師於長安三年(西元703年)十月四日於西明寺譯出。在《大正藏》中,沒有任何的註解與引用。或許可以說,這部論之所以被看見,呂澂先生的提倡與介紹是關鍵。
呂澂先生這樣介紹《六門教授習定論》:「稽之歷史,佛學部派中,上座部最重定學。由上座派分有化地部,乃至旁及大乘瑜伽行系,對於定學之研究,皆稱完備。而大乘談定之書,則以無著所傳《瑜伽師地論》〈本地分〉中「三摩四多地」、「修所成地」、「聲聞地」等爲詳,餘如《顯揚》、《莊嚴》亦有談及,但最精粹之作則本論也。論有三十七頌,經世親之詮釋,其義益顯。昔義淨法師留印那爛陀寺,無著之學正盛,所傳定學之書,即無著本論與世親《止觀門論頌本》(此論無釋)二種也。本論獨到處,在於定學教授之說,悉備其中。」可謂推崇備至。
接下來,呂先生又舉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和「中土的般若禪和禪宗」各有缺失。然後說:「上舉各種疑義,勘之本論,悉得正解。其爲定學教授之要籍,又孤傳此土,至足珍貴矣!」這樣看來,在呂澂先生的眼中,《六門教授習定論》可以說是定學的至寶了。
閱讀本論,可以說和讀《小止觀》有很大的不同。《小止觀》會談的調身、調息、調心等技巧性的細節,還會談到為修定必須做的種種環境上的安排,譬如不要閱讀書籍、遠離人跡等等,還有魔事、治病等等週邊的事項,本論則談修定的意樂(動機)、資糧、正修的所緣境的類別、深入的次第、作意的種類、散亂的種類、禪定的相狀,依據的師資和見地,以及修習使心得清淨的原理與要訣,還有所得的果是什麼,其內容可以說是更加的嚴謹和詳實。無怪乎呂澂先生對它推崇有加。
但是本論閱讀起來,由於古印度論書的寫作格式,和翻譯語詞的古奧,和現代中文的閱讀習慣相距甚遠,因此備覺生硬。為了克服語詞上的障礙,我先嘗試用現代白話文做了翻譯,方便自己進一步研讀,並把它放在自己的個人網站上。
稍稍理順語詞閱讀的障礙,但是論義還有很多費解的地方。包括所謂「『上所緣』是『以意言所現之境為所緣』」究竟何所指?「尋和伺」確切指的是什麼樣的心所?以及「九種住心」指的是什麼樣的狀態?都無法透過呂先生的註釋弄明白。特別是呂先生認為,九住心「皆定前之加行,至得等引而後,方堪修習正定止觀也。」並且認為「本論第三門列舉九住之說,所以明未習止觀之前,須有住爲其因,亦即先有專注,始能修習止觀也。此住雖似於止,但以作止觀之準備,並非真正止觀。是義獨詳於本論。若不諳此,直以九住爲止,於是止觀先後次第,議論紛紛矣」,並據此以批評宗喀巴與禪宗,認為他們不懂。
也就是說,呂先生認為,在修習「止觀」之前,必須經過「九住心」的鍛練,增強其「專注」才可以。而且認為「是義獨詳於本論」,是本論最重要的肝要。但「九住心」在本論只列出了九個名詞,並給予簡要的解釋:「若於最初學緣境時,其心堅執,名『最初住』,次於後時令其正念流注不斷,名『正念住』。若依託此有亂心生,更覆審察緣境而住,名為『覆審住』。次於後時轉得差別,名『後別住』。次於後時對治生起,心得自在,生歡喜時,名『調柔住』。於此喜愛,以無愛心對治生時,無所愛樂,其心安靜,名『寂靜住』。次於後時,所有已生未生重障煩惱為降伏故,名『降伏住』。次於後時,以加行心於所緣境無間隨轉,一緣而住,名為『功用住』。次於後時,於所緣境心無加行,任運隨流,無間入定,緣串習道,名『任運住』。」讀呂先生的註釋,對此「九住心」並未做任何的說明。這些都使我在閱讀本論時,覺得無法徹底明白,了無疑惑的地方。
因此,雖然我把「《六門教授習定論》現代語譯」放在個人網站上,有中國大陸的學生表示要把它放在他們的微信公眾號上轉載,我以尚有問題未弄清楚而婉拒。從該文上網到現在應該有十年以上的時間,偶爾在上班與教學之餘,摸索探究其中的難點。終於在去年,透過不同經論對於禪定次第與相狀的描述,看出「九住心」其實就是「四靜慮(或譯四禪)」的前前與後後。九住心已經包括了色界四禪,呂先生說九住心「皆定前之加行」顯然是其盲點。
如何看出「九住心」中包含了「四靜慮」?最主要的關鍵點在於這句:「次於後時對治生起,心得自在,生歡喜時,名『調柔住』。於此喜愛,以無愛心對治生時,無所愛樂,其心安靜,名『寂靜住』。」和《大智度論》對於三禪和四禪的描述若合符節:「行者觀喜之過,亦如覺觀;隨所喜處,多喜多憂。所以者何?如貧人得寶,歡喜無量;一旦失之,其憂亦深,喜即轉而成憂,是故當捨。離此喜故,行捨、念、智,受身樂。是樂聖人能得能捨,一心在樂,入第三禪。行者觀樂之失,亦如觀喜,知心不動處,最為第一。若有動處,是則有苦;行者以第三禪樂動故,求不動處。以斷苦樂,先滅憂喜故,不苦不樂,捨念清淨,入第四禪。」由此可見,「調柔住」是第三禪,而「寂靜住」是第四禪。
據此,可以看出:(1)最初住和(2)正念住是「定前之加行」,而(3) 覆審住是初禪,已經「入定」。(4)「後別住」是二禪,(5)「調柔住」是第三禪,(6)「寂靜住」是第四禪。(7)「降伏住」是以第四禪降伏所有已生未生重障煩惱,(8)「功用住」是透過加行力,定境不會中斷,(9)「任運住」是透過串習力,定境自然而然不會中斷。
除此之外,「九種住心」,在無著菩薩所著,而三個不同譯者所譯的:波羅頗蜜多羅《大乘莊嚴經論》、玄奘《瑜伽師地論》和義淨的《六門教授習定論》、都有提到,所譯的語詞也有差別,但經過參考和對照,也可以確定上述的判定是正確的。
破譯了這段以後,本論的架構和義理就清晰起來。九住心並不是「定前之加行」,而是包括定前之加行,和四禪的升進,以及其後進一步的降伏重障煩惱和定境的熟練到無中斷。而本論在九住心之後,特別談到依「於有尋有伺定、無尋唯伺定、無尋無伺定,來修習奢摩他、毘鉢舍那」,並不是在九住心完成之後,才來進行止觀的修習,而是在「有尋有伺定」的初禪與「無尋無伺定」的二禪之間,進行止觀的修習,並指出這樣舉策、寂止、捨之間,進行隨時的調整平衡,是使心得清淨原因。
本論最值得一提的是它把修定的資糧,清楚的界定為「聞思修三慧」。說以外所緣修定,得到「作意住」,上所緣得「世間清淨」,也就是不離三界的生天、而內所緣得「出世間清淨」,也就是解脫。換言之,圓滿的作意,是以「無倒正見」為基楚的。本論把「內所緣」,也就是「以意言之所現之境為所緣」指出其內容就是「了法無性」。說「毘鉢舍那」對治「見障」,「奢摩他」對治「麁重障」,都可以看出本論對於慧學在修定時重要的作用。
此外,本論對於在修學過程中調伏我慢,特別加以強調。在修定資糧時,提到所謂的「熱惱」,就是「令他識見」與「自高見」。在談到「散亂」的類別時,也指出我慢的過患。這些都是值得重視的要點。
透過本論的閱讀,我認為讀者可以釐清在學習禪定時的諸多疑惑,也能夠在佛學上解釋為什麼佛教的各個宗派的修行法,包括呂澂先生所批評的宗喀巴和中土禪宗,他們各自所重的地方何在,而且為什麼都是可行而有效的。甚至也可以藉此剖析《小止觀》的內在脈絡。印度論書的長處是概念清晰明確,和中國語文慣有的含混也有很大的不同。我自己在摸索學習的過程中,自覺收獲良多,也認為它有助於學者的修學,所以曾在自己所屬的「現代禪共修會」講了一次。後來又應同修的請求,詳細的分八堂課再講一次。這本書就是課堂的講義。因為是共修會講義,所以也引用了不少先師李元松居士的法語做為解說的方便。
本書的內容是《六門教授習定論》釋義。先以(標楷體)標出「原文」,即無著菩薩的「頌」與世親菩薩的「釋」。其次是「語譯」(粗體字),然後「釋義」。
本書的出版,得到華夏出版公司的協助,華夏出版公司出版了不少佛教的經論與註釋。能夠躋身其中,深感榮幸。
是為序。
民國一一三年三月十七日於台北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