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戒外傳：輓歌

火星一分鐘

這次的運輸季慶典比上一季更盛大，因為第一艘航艦搭載了刈鐮。有個值得討好的對象，人們既振奮又害怕。據說從地球過來的六星期旅程中，色諾克拉底摭取了航艦上的某些人，「排遣旅途中的鬱悶」，但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些足夠滿足他的摭取欲望嗎？
殖民地大多數人都聚集在代達利亞公園。只有觀景臺能看得見降落平臺，不過，當航艦降落時，地面會轟隆隆作響，所有人都會知道航艦到了。航艦降落時，整個公園靜寂無聲。人們翹首以待，等著看第一個踏上火星的刈鐮。
入境閘門只有受邀賓客能靠近，包括總督、他的高級官員和記者。還有一個兒童合唱團，來演唱據說是輔佐刈鐮最喜歡的歌曲。當然還有卡爾森，他穿著他參加辯論時會穿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卡爾森不得不承認他有點緊張。倒不是說他害怕被摭取，但他第一次遇見刈鐮這樣的人，他們只要打個響指、揮個手，除了關掉太陽，似乎什麼都辦得到。這樣的人物本身就令人心生畏懼。至於那個人是不是令人望而生畏，見面才知道。
色諾克拉底帶來的隨從出奇地少。有個女人自稱是他的事務長，還有一個廚子，最後是兩個面容肅穆的刀衛。那兩人唯一的功能，好像是站在舷梯兩側保持畫面對稱。事務長發揮自己的用處，對入境區域的配置進行微調，清理出更大空間恭候刈鐮大駕。兒童合唱團往後退，攝影師和記者各留一個代表，其餘全被請走。等到一切都令她滿意，她才抬高音量正式介紹。
「我們一起歡迎中美利加第二輔佐刈鐮色諾克拉底尊者。」話聲一落，他就從航艦走出來。
他塊頭挺大，不算肥胖，但也不瘦。他的長袍是暗淡的土黃色，芥末子的顏色。他的表情既沒有欣喜，也沒有不悅，神態既不嚴肅，也不輕鬆。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或心情如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樣的人叫人膽寒，卡爾森卻很受觸動。那刈鐮臉上戴的是真正的權力面具。
總督說，「尊者，很高興您能來到我們這個小小社區。」說著，他伸出一隻手，但輔佐刈鐮沒有給他善意的回應。總督的手孤孤單單無人理睬，整個人更加困窘。
色諾克拉底說，「先生，請允許我登陸你們這個美好的星球。」
總督迷惘了片刻。「尊者，身為刈鐮，您不需要許可。我的世界就是您的世界。」說完他對合唱團團長揮個手，那人示意學生開始唱歌。
色諾克拉底勉強擠出笑容，那表情看起來比較像在使勁解大便。他說，「精彩，精彩極了。」但卡爾森看得出來他只是在忍耐。
等歌曲終於結束，總督對卡爾森打個手勢。
「尊者，我們依照您的要求，為您安排一名貼身男僕，在您停留火星期間為您服務。這位是卡爾森．勒斯克。」
出乎卡爾森意料的是，輔佐刈鐮主動跟他握手。他幾乎不敢去握，但他意識到，跟色諾克拉底握手，他在這場超現實啞劇中的地位就會超越總督。
「尊者，能認識您真是空前未有的榮幸。」
色諾克拉底逗趣地輕笑一聲，轉頭問總督，「這孩子平時都這麼說話嗎？」總督一時語塞。
卡爾森說，「尊者，我只是表達對您的敬意。」
「嗯，有人恭敬，也有人諂媚。你的總督顯然掩飾了他的諂媚。」
兩名肅穆的刀衛咯咯笑，顯示他們也兼具為輔佐刈鐮和聲的功能。
總督瓦勒蘭輕咳一聲，明顯被他剛才被迫吞下的自尊噎到了。「尊者，我們在優美的公園為您準備了歡迎儀式。」他一面說，一面揮手示意，想要所有人離開入境區，走向防護罩的開放空間。
色諾克拉底說，「也許晚一點。這趟旅程侷促又不舒服，我需要一點時間在火星上站穩腳跟。」
瓦勒蘭又迷惘了。「是，可是……整個殖民地都等著問候您。」
「我說也許晚一點。」色諾克拉底用拿捏得當的命令語氣重複一次。
總督退縮了。「尊者，如您所願。我們會把歡迎會安排在您方便的時間。卡爾森，請帶我們尊貴的客人和他的隨員前往他們的住處，這是你的第一項任務。」
於是卡爾森帶他們離開。他選了一條避開防護罩中心開放空間的路，也避開等著看一眼刈鐮的群眾。
卡爾森說，「經過漫長的旅程，我可以了解您需要一點私人時間。」
「沒錯。而且我特別討厭你們總督那種擅自安排我行程的人。」
卡爾森說，「我也是。」他想到他的父母，和他們是如何粗暴地安排他的人生。
色諾克拉底說，「那麼，希望我們在很多方面看法一致。」
「尊者，我也這麼希望。」

＊

「卡爾森，聊聊你自己。我們今天難得轉移一下焦點，不要都只關注我的事。」
卡爾森清了清喉嚨。「嗯……我在班上名列前茅。不是頂尖的，但很接近。我是辯論隊隊長，還有……」
「我指的不是那些。說說看，這個職務哪方面吸引了你，你才會想申請？拜託別跟我說你在文章裡寫的那些廢話。」
「您讀過我的文章？」
「沒錯，有人拿給我看。你的文章寫得中肯切題，完美至極，枯燥乏味。」他慢慢啜了一口茶。「我聽說原本被選中的男孩發生了大家沒有預期到的意外。」
「尊者，如果預期得到，就不是意外。」
卡爾森原本希望色諾克拉底會被逗笑，但他沒有。
「打從殖民地建立，你就跟家人住在這裡，是吧？」
「是，尊者，八年了。」
「你覺得火星如何？」
卡爾森忍不住猜想這可能是個陷阱題。他不知道陷阱藏在哪裡，所以給出安全答案。
他說，「這裡是我的家。」
刈鐮皺起眉頭。「你等於沒有回答。」
「我九歲就離開地球，對地球幾乎沒印象了。」
「還是沒回答。」
卡爾森嘆息。今晚他太累了，沒有精神玩腦力遊戲。「尊者，您直接告訴我您想聽什麼，我會說。」
色諾克拉底說，「告訴我真話，不管你擔心真話會帶來什麼後果。」
卡爾森深深看了他一眼，明知不應該，卻還是照對方的話做，對色諾克拉底說真話。
他坦承，「我討厭這裡。可能不只是討厭了。」
色諾克拉底笑了，真心的笑容，不是表面工夫。他上身前傾，說，「繼續。」
「原本我想爭取獎學金，去地球念大學，但沒有成功。」
色諾克拉底點頭，輕易就聽出卡爾森的言外之意。「你覺得，如果得到我的認可，我能幫你鋪路。」
卡爾森不敢迎向他的目光。他見過的人之中，只有這個人他不敢跟他對視。
「我……曾經有那樣的念頭。」
「孩子，別騙我。你不只曾經有那樣的念頭，而是一心一意想著那件事。」
「是，尊者，對不起。」
色諾克拉底不在意地揮揮手。「永遠不要為野心道歉，想要往上爬並不可恥。」
之後，他重新戴上那深奧難解的權力面具。
「其實還有別的可能，只是你從未想過。」
他沒再多說，就讓那句話落在人工火焰那不規則的搖曳之間。
那天晚上卡爾森離開時，已經知道輔佐刈鐮可能對他有別的安排，但他怎麼也想不出那是什麼樣的安排。

＊

卡爾森期待他們的夜間對談。色諾克拉底好像精通任何話題，而且他的看法往往藏著多層次的意義。要跟上他的思緒頗有挑戰性，而卡爾森喜歡挑戰。他對人類現況的洞察力帶給卡爾森很多思考空間。
某天晚上他說，「永生是一把雙面刃，所以更有理由帶一把在身上。」他被自己的笑話逗得開懷大笑，卡爾森只好跟著笑。之後色諾克拉底壓低聲音，「你說你不喜歡這裡，那麼你會不會希望這個殖民地沒有存在過？」
卡爾森意識到這個問題意有所指，簡單的「是」或「不是」不足以回答。
「我認為……人類誕生於地球，所以，應該留在地球。」
色諾克拉底說，「可是雷雲選擇建立這個殖民地。」他顯然在這場對話中扮演唱反調的人。「而且雷雲不可能犯錯，對吧？」
卡爾森說，「那不是錯誤，而是選擇。」他停下來琢磨一番。「如果是我……會做不一樣的選擇。」
色諾克拉底好像對卡爾森的回答滿意極了，他上身前傾悄聲說話，彷彿擔心隔牆有耳。
「也許我們還有機會。」

＊

動力核心在防護罩地底深處的柱狀掩體裡，只有通過安全調查的人才能進去。但正如色諾克拉底所說，卡爾森如今在火星上暢行無阻。他的生物特徵可以開啟任何門鎖，他只需帶著遙控器，或看一眼虹膜掃描器。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實習第一天他去核心認識環境，讓別人幫他開門。
核心的控制室看起來既令人生畏又複雜，到處都有螢幕、開關、按鈕和燈光。有一片巨大的鉛框玻璃，呈現令人屏息的融合反應，那是整個殖民地的電力來源。一顆高爾夫球大小的光球，被磁力圍阻場懸在定位。很難想像這麼小的物體竟有那麼強大的功能。
卡爾森問帶他參觀的技師，「那是怎麼運作的？」
「我知道才怪，能運作就是了。」
卡爾森很快發現，能源部的人對核子物理和融合反應爐的複雜機制所知多麼有限。
那星期快結束時，他問一個地位好像很高的工程師，「萬一發生問題呢？」那人看著卡爾森，彷彿覺得這孩子腦袋不正常。
「不會出問題。」
「對，但萬一呢？」
對方的回應是叫他去拿杯咖啡，因為卡爾森雖然號稱在這裡「實習」，卻比之前當男僕時更像男僕，而且這些人不像色諾克拉底那般尊重他。他們顯然將他視為不請自來的麻煩，妨礙他們玩字謎遊戲，或打擾他們「監控」已經由雷雲監控的系統。
色諾克拉底告訴他，「慢慢來。假裝感興趣，盡可能學習，等待機會。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我相信你能找到最完美的時機，去執行最完美的擾亂。」色諾克拉底遣詞用字一如往常地精準。他用擾亂這個詞來修飾真相，但卡爾森知道，正確的字眼是暗中破壞。
卡爾森每天放學後和週末都在那裡，忍受那些人的態度，做著需要做的事，學他能學的東西。
某天放學阿克和黛沃娜攔住他，黛沃娜說，「我們現在都見不到你了。」
阿克附和說，「是啊，今天別去核心，跟我們玩。」
但他告訴他們他沒空。再者，他如今是隱密的主發條，為什麼還要安於充當第三齒輪？
至於控制室那錯綜複雜的介面，短短一星期，卡爾森已經弄清楚那房間是做什麼的。
某天他告訴里歐嘉斯博士，「那是個忙碌箱。」里歐嘉斯是總工程師，也是卡爾森最欣賞的人，她從來都是有問必答，不會推拖敷衍。
「什麼？」
他解釋說，「就是大人用來安撫幼童的東西，有各種把手、按鈕、燈光和控制桿，比如母牛哞哞叫那類玩具。這個房間就是那樣的東西。」
她露出一個苦笑，說雷雲每隔一段時間會製造假危機讓他們處理，只為了逗他們。
卡爾森也咧嘴一笑。「有沒有試過製造真正的危機？可以看看結果會怎樣。」
她搖搖頭。「你在開玩笑吧？你知道這裡有多少防故障裝置？」
卡爾森聳肩，「讓我見識一下。」
她凝視他片刻，或許自己也有點想調皮一下。
她的手伸向主控臺，手指滑過螢幕，將過多氫氣注入反應爐。核心的溫度緩慢從綠區爬升到了黃區。
又過了五秒，控制室開始響起非常客氣的警報聲，緊接著是非常客氣又熟悉的說話聲。
雷雲說，「里歐嘉斯博士，你把反應爐調到潛在危險的程度，我建議你啟動降溫程序。」
她答，「你的建議我聽到了。」指針繼續升到黃區高處，向紅區逼近。
又過了幾分鐘，雷雲說，「里歐嘉斯博士，我必須要求你著手處理。」
她用最無動於衷的口氣說，「我現在真的不想。」看著指針往上挪移，客氣的警報少了一點客氣，就連卡爾森也有點緊張。
雷雲開始套交情，「麗莎……拜託你，再過幾分鐘，問題就大了。」
里歐嘉斯博士，「我知道。」指針跨越黃與紅的界線。
「你不打算處理？」
「嗯，不打算。」
雷雲說，「那好吧。」接著，它像模像樣地發出一聲堅忍的嘆息，自己啟動冷卻程序。紅區，到黃區，到綠區。不到一分鐘警報停了，所有讀數下降到可接受的範圍。
雷雲提議說，「里歐嘉斯博士，如果你覺得壓力太力，今天不妨提早下班，順便去檢查你的情緒微奈米。」
「不需要，我很好。」說著，她對卡爾森眨眨眼。「母牛哞哞叫。」

＊

過去一個月以來，他都會在能源部入口通報，等裡面的人開門讓他進去，因為理論上他必須得到許可，才能走進那地方。可是今天，他拿著保全遙控器打開隔離核心與殖民地其他區域的防爆門，踏進通往控制室的電梯。下樓時，他抬頭看著電梯角落正在觀看他的攝影機，露出笑容，像在拍照。生命中曾經有太多次，卡爾森覺得無助。比如說，他父母說要帶他離開地球，前往火星殖民地，或者他父親撤回他所有的大學申請書。他好奇，雷雲也會感到無助嗎？如果會，它現在應該感覺到了。
卡爾森進了控制室，工程師奧圖正在那裡照顧反應爐。奧圖就是那個最先要他去泡咖啡的討厭傢伙。
奧圖問，「是你提早到，或我忘了時間？」
卡爾森沒有心情閒聊，直接用電擊槍攻擊對方。奧圖失去意識摔下椅子，撞到地板時發出令人暢快的「砰」一聲。
卡爾森看著控制室的面板，心想，母牛哞哞哞，小豬嚄嚄嚄，反應爐轟隆隆。
現在他對所有面板再熟悉不過，也記得每個控制桿、燈光和按鈕的作用。他還知道每個介面上可以打開的螢幕和視窗。
他拉下控制桿，將核心設定為手動操作，他看里歐嘉斯博士這麼做過。接下來他叫出控制氫氣流量的螢幕，增加流量，指針開始向紅區移動。但他學得夠多，知道光憑加速融合還不夠。這麼做是可以對核心造成損害，但要真正癱瘓它，他需要連續出擊。
再一次，他忍不住看向角落雷雲的攝影機。
他問，「你在看嗎？」它當然不能回答，也不能抹除他做的任何事，因為他在為刈鐮工作。「很好，那就看著。」
現在他越過房間，走到監控磁力圍阻場的操作臺，修改參數，盡可能讓它失去平衡。
圍阻場開始擺盪，變得不穩定。那個電漿小球從高爾夫球變成籃球，開始變形，先是橢圓形，而後像腎臟，最後好像根本沒辦法維持任何明顯的形狀。在這個過程中，警報沒有響過。某種意義上，依法，雷雲被迫成為共犯，沒辦法通知任何人，只能等待無法逆轉的後果。
但今天能源部不只奧圖一個工程師，底下看得見反應爐的人都知道出了大問題。
卡爾森聽見腳步聲接近，迅速蹲在奧圖身邊。這時奧圖慢慢恢復意識，他又電擊他一次。等控制室門打開，里歐嘉斯跟兩個慌張的工程師一起進來，看見卡爾森似乎在為暈倒的人急救。
里歐嘉斯博士問，「卡爾森，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我進來就看到奧圖躺在這裡。」
里歐嘉斯和兩個工程師直接走向控制面板，可是卡爾森已經將系統鎖定。今天的忙碌箱真的只是忙碌箱。
「怎麼會出這種事？」有個工程師努力想解除「拒絕登入」，卻是徒勞。
里歐嘉斯下令，「雷雲！啟動冷卻程序！穩定圍阻場！」
雷雲答，「里歐嘉斯博士，很抱歉，我不能聽從。」
里歐嘉斯博士有點結巴。「你……你說不能聽從，是什麼意思？整個系統已經進入緊急狀態！立刻冷卻並穩定圍阻場！」
雷雲平靜地答，「我再說一次，里歐嘉斯博士，很遺憾我不能聽從，否則就是干涉刈鐮行動。」
里歐嘉斯博士的臉色變幻無常，卡爾森看不出她在想什麼。而後她轉向他，瞇起眼睛，說：
「卡爾森，你看見有人來過嗎？任何可能惹出這種事的人？」
卡爾森答，「沒有，我是說，我看到幾個劣行人在能源部入口附近徘徊，看起來有點可疑，但劣行人向來可疑。」
於是里歐嘉斯博士明白了。她說，「卡爾森，去找你的家人，離反應爐愈遠愈好。」
「可是博士，那你呢？」
她下令，「你快走！」
於是卡爾森照她的話做。他離開核心，關上防爆門順便上鎖，任何人都進不去，也出不來。

＊

直到防爆門關閉、核心的損害已經無可避免，雷雲才對整個殖民地防護罩發出警報。它這麼做不是為了逆轉危機，而是向殖民地近萬人口示警，讓他們知道大難臨頭。警報聲響起的同時，每個時鐘、平板和顯示時間的裝置都開始倒數計時。因為儘管雷雲不能阻止核心崩潰，卻知道具體的發生時間，再過火星八分鐘。

火星一分鐘

這次的運輸季慶典比上一季更盛大，因為第一艘航艦搭載了刈鐮。有個值得討好的對象，人們既振奮又害怕。據說從地球過來的六星期旅程中，色諾克拉底摭取了航艦上的某些人，「排遣旅途中的鬱悶」，但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些足夠滿足他的摭取欲望嗎？
殖民地大多數人都聚集在代達利亞公園。只有觀景臺能看得見降落平臺，不過，當航艦降落時，地面會轟隆隆作響，所有人都會知道航艦到了。航艦降落時，整個公園靜寂無聲。人們翹首以待，等著看第一個踏上火星的刈鐮。
入境閘門只有受邀賓客能靠近，包括總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