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猴子去考試
張先生向來循規蹈矩,人生中最大的罪過不過是在圖書館借來的書畫線寫字,然而下班在自家公寓大樓門口看見警車,心臟還是猛烈地跳動起來。
警車車頂警燈閃爍,左紅右藍。在出版社當編輯的張先生想起以前編過一本科普書,知道藍紅雙色是冷暖兩色系的原色,如此鮮明對比更能引人注意。那些對生活一點實質幫助也沒有的冷知識,張先生總是記得比誰都清楚。
張先生走進中庭瞧見人群簇擁著一名警察。「張先生,你們那個五樓之一的空姐出事了,凶殺,怪可怕的。」二樓的洪太太看見他,憂心忡忡地說著,咧著嘴,面頰肌肉隱約地抖動,像一種笑意。
「張先生嗎?」那警察將頭轉向他,問他是否認識五樓之一的蘇小姐,星期三凌晨一點是否在家、是否聽見有人爭吵,看見可疑的人進出?群眾目光全都轉到他這邊來了,張先生低下頭,怪不好意思的。「不算認識吧,就是在電梯碰上會點個頭。」「是的,我在,可我睡了,並沒有聽見什麼。」
張先生有問有答,回話的時候腦中卻浮現出蘇小姐的臉。
一回下班回家他鑽出捷運站不巧碰上一場雨,他撐傘站路口等紅綠燈,一名女孩靠到傘的邊緣來,他轉頭發現是蘇小姐,他們如同在電梯相遇那樣略略點頭。
「好端端的,就下起雨來了。」女孩說。
「欸。」張先生搭腔。
兩人挨在傘下,靜待綠燈轉亮。他暗暗將傘挪過去,肩膀暴露在黏答答的雨水中。綠燈亮了,蘇小姐側過頭對他說謝謝,然後用手掌護住額頭,疾疾奔走起來,張先生見狀便大踏步向前與她並肩。
「哎呀,不用了,」蘇小姐笑說:「雨不大,馬上就到了。」蘇小姐額頭、頭髮全是雨水,語畢,又鑽進雨中。張先生手上的傘撐著不是,不撐也不是,索性收起來,亦步亦趨陪她淋了一路的雨。
蘇小姐腳踩一雙長筒及膝的紅雨靴,張先生注意到她似乎很愛那雙靴子。在另外一個晴朗日子裡他與張太太在電梯遇見她。牛仔褲、棉格子襯衫和那雙紅雨靴。他背地裡與張太太議論這女的大熱天也穿雨靴,真怪。張太太笑出聲來,「那是威靈頓靴,一雙要四、五千塊,戴安娜王妃、林青霞、凱特.摩絲都穿的,什麼雨靴?!你太可笑了。」
張先生心不在焉地想著往事,他悄悄地退出人群,開信箱取信。走到電梯門口,眼看電梯門正要闔上,併步上前按了開關鑽進去。裡頭站著住三樓的王太太和四歲的男孩融融、住四樓的老婦人,抿著嘴像埃及獅身人面像般嚴厲,身後的印傭懷抱紅色貴賓犬。他低頭說聲不好意思,見門闔上了,又徐徐敞開,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那是四樓的另一個住戶。那人愣了一下,然後說:「喔,你們先上去好了。」
電梯門闔上。「媽媽、媽媽,那個叔叔最討厭狗了。」融融說。王太太摸著融融的頭要他不要亂說。「真的啦,」融融不甘寂寞地念起童謠,「星期一猴子穿新衣,星期二猴子肚子餓,星期三猴子去爬山,星期四猴子去考試……」融融抬起頭對王太太說:「媽媽,媽媽,今天猴子要考試啦。」
今天星期四。
張先生來到家門口,見對門已拉起黃色封鎖線。他掏鑰匙開門進屋,第一件事即打開電視轉新聞台,他轉身擱下鑰匙和公事包,脫襯衫西裝褲換運動短褲,「新北市板橋區前晚發生一起離奇死亡案件,一名三十歲的蘇姓空姐今早被發現陳屍家中,背部、胸前有多處刀傷。鑑識人員表示,蘇女橫躺在大門邊,然而令人費解的是餐桌擺著鮮花、燭台和紅酒,並無打鬥的跡象,且大門門鏈鎖上,形成推理小說那樣的密室,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有待警方進一步釐清。據了解蘇姓空姐一個人自住,家人多在國外,只有一個妹妹住在新竹。因為週三出勤未到,公司聯絡空姐妹妹,妹妹來到空姐住處,發現大門反鎖,找了鎖匠鉸斷門鏈,才發現死者躺在血泊中,研判死亡時間約週三凌晨一點到兩點左右……」張先生聽著新聞,腦中冒出一段鋼琴旋律,那旋律相當熟悉,但他再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他帶著那段鋼琴旋律打開了冰箱,一個個樂扣保鮮盒堆疊在一塊,全出自張太太的手筆。張太太在報社當編輯,下午三點鐘到公司。她中午煮好飯菜約莫兩點鐘出門,回家大約是半夜十二點,因就寢、起床時間不同,和張先生分房睡覺。作息不同的兩個人基本上在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生活。
張先生獨自吃飯洗碗看電視倒垃圾,日子和其他的日子相較沒什麼兩樣,可今天不同,今天他家隔壁死了一個人。他躺在沙發上,一邊讀《郵政法考前猜題》,一邊在各節的整點新聞溫習懸案的種種細節。
半夜十二點張太太回家,他對張太太說隔壁那個空姐死了。
張太太說她知道,她晚上還處理到這個版面。她說張先生出門沒多久,電視台記者、警察全來了。張太太說著說著便岔開話題,她說她星期六放假要回斗六一趟,她外公失智愈來愈嚴重,連舅舅也不認得了。她星期五一下班就搭夜車回去,星期日上午從斗六回來就直接進報社上班。張先生問是否要陪著回去,她說不用。她走進浴室盥洗,然後隔著門呼喊:「過一陣子再去跟房東殺價,先前姿態擺這樣高,現在好了,房子旁死了個人,沒準還能多砍一成。」
張先生與她道過晚安然後回房。他躺在床上,可是一點也睡不著,他如同喝了咖啡那樣亢奮,太陽穴隱約有什麼跳動著。時間也許過了一個小時,也許還要更久,他懶得看錶,並不知道。他起身到廚房喝水,張太太看完電視早已回房入睡。家裡一片安靜,冰箱壓縮機嗡嗡作響。樓上住戶似乎有人剛洗過澡,天花板上嘩啦啦的水聲沿著排水管往下竄。他腦海中突然又冒出那段旋律。
蕭邦。《夜曲》第九號第二首。
他想起來了,蘇小姐被殺的那天晚上,他聽見牆壁對面傳來蕭邦的《夜曲》。新聞中一個一個的關鍵字如琴聲一樣迸出來:紅酒。刀傷。門鏈。他們兩戶人家空間格局是一樣的,客廳挨著客廳,浴室貼著浴室,生活像鏡子一樣清楚地對映著。黑鍵。白鍵。黑鍵。白鍵。他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看見那個女人端著紅酒杯以行板的速度在屋裡走動著,她在悠揚而恬靜的旋律中被刺了好幾刀,每個音符都沾滿了鮮血。
張先生悄悄地走到門口,掛上門鏈,便製造了一個密室。「刀傷穿過肋骨,直達心臟冠狀動脈,大量出血壓破心臟,引起心包膜填塞……」他想起新聞報導中的內容,那多像是推理小說中常見的字句,而如今他也活在一本殺人小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