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樂
區間車在冬陽的照射下流露出銀白色光澤,夏天有更強的反光,車廂靠在月台邊,像一塊剛燒好的琉璃,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車半小時一班,把高鐵站出來的旅客往市區送,約二十五分鐘車程,像精算過的,就收二十五塊錢。
這條沙崙線鐵道是為了連通高鐵站和火車站鋪設的支線,提供接駁客運外另一種進城選項。客運從高鐵所在的歸仁區出發,行經奇美博物館、延平郡王祠等台南名勝,頗有搭乘Tour Bus的感覺(而且是免費的),但相較之下,我仍喜歡火車平穩的路感。
它這樣定速的,穩穩當當往目標開去,人坐在裡面,心也跟著安定了。開動前我會把眼睛閉上,消除從台北帶下來的雜念,讓自己沉澱下來,去面對一處名為「家」的所在。
列車悠哉地晃入市區,窗外景色慢慢收攏到眼前—低矮的樓房,熟悉的舊街,小時候玩耍過的操場,平交道旁等候通行的摩托車陣。台南啊,這麼多年了,景觀幾乎沒有變動,它建設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改變發生於長輩漸老的面容。
如果這條歸鄉路和過去有什麼不同,是鐵道沿線的屋舍全被怪手剖開,露出怵目驚心的鋼筋水泥,牆垣上掛著被風雨磨舊的布條,黑底白字寫著:反對南鐵東移!誓死捍衛家園!
十二月三十號,站長室的日曆撕得只剩幾張薄薄的紙,北上生活後,我不曾在這麼深的年底返家。運將們穿著厚夾克,站成一排在車門後面張望著,一位大哥捻熄手裡的菸,身體靠過來問我要不要搭車,「肖年仔,想去哪?照錶算哦!」
我禮貌地搖搖頭,回看了他一眼,那張中年的臉,完全可以是我的國小同學。
前站周遭開了許多賣手機配件的小店,招牌上印著各種東南亞文字。托運行門口停了幾排用厚紙板包起來的摩托車,大學過年回家,我會走來這裡牽車。北門路兩側的書店、唱片行、體育用品社,愈來愈偏離我「記憶中的位置」,有些甚至不復存在。
街景依舊,但眼前的台南,好像是另一座城了。
我右轉民族路吃了一碗土魠魚羹米粉,請老闆多加點香菜。冬天日頭溫和,適合走路,穿過施工中的鐵路地下道,我走進南一中,「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紅樓的玄關旁掛著這幅對句,曾經我穿著卡其制服,拿竹掃把在這邊掃過地。
高中是我最叛逆的階段,整天想著要離家北上去談戀愛,去闖江湖。現在的我穿越校園,彷彿還能看見那個悒鬱青年的身影。等等走入家門,爸媽會不會把我誤認成他?
是老爸應的門,他披著一件舊毛衣,問我吃過了嗎?這兩年他決定不再染髮,讓頭髮恢復成自然色,一頭灰白漸層的頭髮,和這個年紀的爺爺像同一家理容院剪出來的。三十年後,我大概也是這樣吧?我們都是父執輩的仿製品。
媽媽坐在客廳看劇,見我進門,立刻按下暫停,打量這個當年從她肚子裡蹦出來的傢伙,和上次一樣,她說:「你在台北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怎麼又變瘦啦?」她端來一盒今早切好的水果,要我拿上去吃。我站在這間看我長大的客廳,角落擺著不同時期的家庭照片,影中人都沒有變老,模樣凍結在那一次出遊的背景上。
我把背包拎到二樓,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來掛好。姊姊嫁出去以後,她的臥房成了儲藏室,家裡沒有她的房間了。但我的房間一直是我的,好像默默在等待有一天會帶另一個家庭回來。
從舊家搬來的老書桌,抽屜已垮了一半……裡頭塞著我國中時寫給女生的情書。桌架上立著一面生鏽的國三模擬考獎牌,透明桌墊下壓著高中畢業舞會的請帖、大學的選課單和幾張紐約地鐵票。這房間,能舉辦某種生涯回顧展,展出你活過的證據。
晚餐在家吃,知道我要回來,爸爸燒了幾道好菜,口味比他們平常吃的要重一點。餐後媽媽把碗給洗了,不讓我動手。曾經我和他們在這棟房子裡一起生活,早上出門去上課,晚上補完習回來。我在這個家渡過青春,幻想著難以捉摸的未來。
如今,老倆口互相照顧,安頓彼此的日常。我像遊客偶爾回來check-in一下,探望他們。這名遊客轉眼四十歲了,還沒結婚,戶籍仍掛在這裡,媽媽還要趁四下無人時小聲問他,錢夠不夠用。
他這樣,真的長大了嗎?
也許長大永遠不會是完成式,而故鄉總有一種引力,把遊子召喚回家。這次農曆年前提早南下,是受邀到台南跨年晚會上播歌,收到邀約時我也愣了一會兒:「跨年晚會?確定沒找錯人嗎?」
對方回覆道:「不是制式的跨年晚會哦!沒有趕場的明星,我們邀請的都是與在地相關的團體,希望傳遞出地方特色與人情味。知道您家在台南,想邀請您擔任晚會開始前的暖場DJ,播一些和台南有關的歌曲。」
高中畢業後我沒在台南跨過年了,幾天後便將歌單寄了回去。此外,我也需要這筆收入。
試音時間安排在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我第一個上台演出,自然留到最後一個彩排。主辦單位拿來一張「表演團隊」的工作證,要我掛在脖子上方便進出,我研究了一下演出團體的名單,只有我是「一人團隊」。
「來!我們從頭到尾run一遍,你趁這個機會和 VJ對一下拍子。」舞監把我拉到台中央,向馬路邊的音控檯揮了揮手。我身後是一套設定好的爵士鼓,晚點樂團演出要用;身前擺了一張桌子和幾顆監聽喇叭,那是我開給主辦方的硬體需求。
確認藍牙耳機和電腦連線後,我從第一首歌—董事長樂團的〈眾神護台灣〉開始,按歌序播了一遍。同一時間,台上的投影幕流動著繽紛的過場動畫,以及我預先擬好的歌曲解說:
鄧麗君――〈安平追想曲〉
不知初戀心茫茫,望兄的船隻,早日回歸安平城
庾澄慶――〈山頂黑狗兄〉
這首歌的原唱洪一峰是台南鹽水人
大支――〈台南情歌〉
北部擁有的,我們都有,但我們有的,北部不一定也有
眾神護台灣〉宛如搖滾版的陣頭音樂,草根的嗩吶和夠力的電貝斯拚場,鏗鏗鏘鏘好不熱鬧!這時天色漸暗,黃昏的街口聚集了更多人潮,才剛落成的台南美術館矗立在舞台後方,活動主題「台南跨年 府城搬戲」從Instagram上的一句hashtag,化身為美麗的看板,垂掛在美術館象牙白的牆面。
離開場還有一個多鐘頭,我向大會報告自己去附近繞繞,有急事再打電話給我。民眾已經蔓延到林百貨的騎樓底下,我穿越人流轉入中正路,也轉入了童年那個流光溢彩的台南。
這一帶稱中西區,是府城的舊城區,上世紀台南最繁華的地帶—西門路口開了本地第一家麥當勞,我和同學在那裡喝下人生第一杯甜滋滋的奶昔,麥當勞叔叔在慶生會上幫我們唱生日快樂歌;忠義路口屹立著土地銀行,建於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模仿雅典神殿的造型在府城眾多廟宇間顯得特別氣派。
小學時我到鄰近的永福國小學水彩畫,下課後媽媽來接我,她會牽我穿過土地銀行那一排圓柱,到民生綠園拿車。挑高的屋頂下擠滿燕子築的巢,祂們吱吱喳喳地飛進飛出,把天都給遮黑了。
年幼的我抬頭望著一朵朵黑雲似的燕巢,祈禱神廟不朽。三十年從指尖流過,舊城區的樓仔厝好像都縮小了,中正路感覺變得狹窄,沿路有好多荒廢的洋樓和租不出去的空宅。走到底就是中國城的遺址,那裡生產出台南最多的鬼故事。
我到國華街的市場吃了碗意麵,填填肚子,意麵上放了兩片瘦肉,餛飩湯頭浮著芹菜花。布市的商家都打烊了,廣場上的小農市集東西也快賣光,老樹下聚著一票等發跨年財的小販,賣手提燈籠、螢螢亮亮的塑膠發光物,也賣爆米花。
一年的最後一天,街頭浮動著特殊的氣場,三百六十五個辛勤的日子,再過幾小時就要統一打包成「去年」,而人生裡,很少有事情比「新的一年」更值得期待。
美術館旁的友愛街已經封街,車輛無法進出,我越過幾個賣藝的藝人,從忠義國小那頭鑽進後台,闖入兵荒馬亂的現場:街舞聯盟在休息區加緊排練著,高中熱舞社的女生互相綁著辮子,國小扯鈴隊和太鼓隊認真聽著教練的叮嚀,歌仔戲團的天兵天將也在梳妝打扮,是啊,就要粉墨登場了,神也要整理儀容。
我從簾幕後方探出頭,館前聚滿了黑壓壓的人,一股山雨欲來的態勢。我很少在這麼多人面前演出,開場前還要對市民說幾句話,也許因為在自己的城,我不太緊張。
「你,在這邊stand by,還有五分鐘……又二十五秒。」舞監要我在樓梯旁待命,別再亂跑。跨年夜,細節必須精確到秒,絕不能耽誤那無比神聖的十、九、八、七……
六點五十分我準時登台,順利播完了十三首歌,當我播到伍佰翻唱的〈媽媽請你也保重〉(這首歌由台南歌手文夏填詞,戒嚴時曾被列為禁歌),我將視線從電腦上移開。台下那片深邃的海洋,每張臉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我清楚看見媽媽在人群中向我揮手,她笑得好開心。
市長跑完攤會一起來倒數,主辦單位建議表演者不妨留到最後。那麼重要的時刻,比較想去安靜一點的地方,十一點多,我沿著府前路走到一座廟旁邊,登上對面的公寓,來到一家沒有名字的酒吧。大選將至,政黨的宣傳車一路跟著我開,要我記住他們政黨票的號碼。
從巴黎回來投票的朋友和我約在這裡,我們多年沒見,她的故鄉也在台南。酒吧收留著半醉的人,一張椅子都不剩了,我們站在陽台上抽她的捲菸,晚風徐徐吹來,路人揮著螢光棒,一群一群從樓下經過。忽然,所有人都感應到時間,整座城市在這一刻同步了……
十、九、八、七……興奮的聲音從不同方位傳過來,我們抱住身旁的人,新年快樂!
我將杯裡的紅酒喝完,下樓攔車。城裡的車都被散場的市民攔光了,靜謐的冬夜,我在騎樓下獨走,繞過了圓環和鐵軌,走回那棟曾經種滿蘭花的房子。爸媽應該都睡著了,再過幾年,兩人就要迎接結婚五十週年紀念日。
這一夜,我躺在老家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