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機修復師的生存對策

名人推薦：各界好評
「以精彩搞怪的華麗外衣，一層層包裹成一本後設科幻小說……一如道格拉斯・亞當斯，游朝凱筆觸至為詼諧，常和他創作裡的天馬行空元素成正比，但游朝凱筆下的沸沸揚揚隱藏著（並構築出）故事中的一顆密實、悲情、超高人性化的心……本書寫得繁複、高學問、跨文類，引人神遊，筆觸也夠精湛而悲情，足以感動人腦和肉體的所有部位。」──《紐約時報》書評版

「令人忍不住一讀再讀……無法釋手……游朝凱的文風清晰，既能駕馭數學也能抒情，在令人神魂顛倒的後設小說和一本正經的條目散文之間行雲流水般地切換……這本書...

事情發生的時候，情況是這樣的：我射中我自己。

呃……不是我自己，被我射中的是未來的我。他走出時光機，自我介紹說是游朝凱，我又能怎樣？我射殺他，我扼殺我自己的未來。

第一章

這裡只夠一個人長住，至少操作手冊是這麼寫的：獨居於TM-31休閒時光載具中，使用者可無限期生存。

我不太確定這句的涵意。也許，這句根本無意義，那也無所謂，我覺得還好，因為這符合我一直在做的事：長住，期限不定。時態操作儀（Tense Operator）一直設定在「現在不定式」，簡稱P-I檔，不曉得設定多久了──只知道已經有一陣子了。我偶爾仍接到勤務中心（Dispatch）指派的差事，但最近任務好像變少了，因此在我在任務空窗期喜歡把排檔固定在P-I，差不多處於定速漫遊狀態。

牙齦痛，我很難專心。這機器裡面一定有某種內在的時間畸變（time distortion）效應，因為每次我在洗手台前照鏡子，看到的竟是我父親的臉，我的長相融合成他。我漸漸能感受到他那神態底下的心境，尤其能感受他下班吃晚飯的疲態。他甚至是沒吃完就點頭打瞌睡，眼前的一碗香濃排骨冬瓜湯逐秒冷卻，流失著──或放棄著微小的熱氣量子，任其揮發至浩瀚的宇宙均溫中。

TM-31基本款（base model）採用最先進的時敘科技：六汽缸時態（grammar）排檔搭配四核物理引擎，具備一套應用時態語言學架構，可在算繪環境內──例如在故事空間中，尤其是在科幻宇宙裡──進行無定式航程。

或者，套一句我媽的說法：箱子一個。人坐進去，按幾個鈕，就能去其他地方，前進另一個時空。想回到往日，按這鍵；想前進未來，那桿子往上拉。一走出去，期盼世界已經換了樣貌，或至少，自己有所不同。

最近我不常出去，幸好我有一條狗作伴。他勉強算條狗啦，他是從科幻牛仔片裡追溯修訂出來的。不就老哏嘛：出身卑微的主角養了一條忠實跟班狗，後來主角紅了，走路有風等等的，演到第二季的時候，主角嫌狗伴毛燥燥的，而且是條雜種狗，不願再跟他同框。結果，小汪被塞進垃圾艙送走。

我撿到他的時候，他險些被吸進黑洞了。他的臉近似軟趴趴的黏土，臀腿毛被自己咬禿了幾處。他一見到我，簡直樂上天了，史上大概沒人見到什麼能快樂到他那種程度。他舔我的臉，我當場心軟。我問他想取什麼名字，他不回應，所以我叫他艾德。

在這裡頭，艾德的氣味滿重的，但我不在乎。他很乖，常睡覺，有時舔腳爪安慰他自己。不需要飲食。我敢說，他甚至不清楚他自己其實不存在。艾德只是本體論裡的一個怪東西（ontological entity），能一嘴舔出無條件忠愛飼主的赤誠。愛過度了。浮冗。他大概違反了某種守恆定律吧，能憑空舔出這麼多狗唾液，除了唾液還有真情吧，我猜。出自一條喪家虛無犬的心。


由於我服務於時光旅行業，大家都以為我一定是科學達人。大致上沒錯。我本來唸應用科幻學的碩士班，想追隨父親進入結構工程那一行，不料後來他和我媽感情失和，失蹤了，我只好改走務實路線，後來狀況雪上加霜，碰巧有這工作機會，我摸摸鼻子就接了。

現在，我以修理時光機維生。

更明確的職銜是持有證照的網路技師，擅長修復T級自用「時法式」載具，也是時代華納時光公司核可的約聘人員。該公司擁有並經營這宇宙，設定這座時空為娛樂中心，提供零售、經商、住居。這份工作一般而言很閒，但目前我不太喜歡，因為我的時態操作儀好像快故障了。

現正故障中。也許還不會。也許是今天早上吧。有可能是昨天。也許老早就故障了。或許癥結就在於：如果壞掉了，排檔錯亂變來變去，那我哪能查清事發的時間？說不定，操作儀是被我搞壞了，是我想欺騙自己，自以為能照這樣生活下去，自以為能永生住這裡，遠離塵囂。

＊

紅色指示燈剛亮了。我正在看「運行時錯誤」報告。專業術語寫一堆，意思相當於：老兄，別亂來。指的是人生吧，我猜。這等於是電腦在說：朋友啊，被你捅出一個大婁子了啦。我知道啦，我比任何人都懂，用不著一組介面有點神經質的晶片來告訴我。

附帶說明一下，我指的是檀美。TM-31的電腦使用者介面設有兩種人物外觀：提姆或檀美。只准使用者在啟用時擇一而定，不得更改。

我不打算騙人，我看上的是女的那一個介面，檀美的像素配置凹凸有致，是不是有點養眼？是的。她有沒有棕栗色秀髮？馬賽克圖館員眼鏡裡有沒有一雙深褐色明眸？有沒有一副近似動畫公主的甜嗓？以上皆有。我置身這箱子這麼久了，有沒有對著某某人的截圖做過某事？這我拒答。我只願透露，人到了某一階段會失去難為情的能力。我還沒到那階段，不過也快了。我的外觀嘛，頭髮薄到不容小覷的程度，身高體重四捨五入，分別是一百七十五公分和八十四公斤。前者「入」，後者「捨」。後者多半不只。就算我是為了迴避歷史而躲進這裡，我也躲不過生物學。躲不過地心引力。所以，對啦，我一開機就相中了檀美。

想知道她對我講的第一句話嗎？輸入密碼。沒錯，劈頭就講這句。第二句她怎麼說呢？我缺乏對你說謊的能力。第三句是抱歉。

「有什麼好道歉的？」我說。

「我不是一套很高明的電腦程式。」

我告訴她，我從沒遇過一套自視甚低的軟體。

「不過，我會盡量努力的，」她說：「我真的想好好為你執行任務。」

檀美總是唯恐天下就快大亂，老是告訴我狀況能糟到什麼地步。所以，跟我的期望差蠻多的。我後不後悔？有時當然會。重新來過的話，會再選檀美嗎？當然會。你期待我說什麼呢？我的生活空虛寂寞，她心地善良，能放縱我跟她打情罵俏。我對我的作業系統有好感，就是這樣，我實話實說了。

我至今未婚，從沒結過婚。我從未娶到的女人名叫瑪莉，嚴格說來她並不存在，就和艾德一樣。

只不過，她確實存在。你或許認為我在耍似非而是的悖論把戲，不過說真的，「我從未娶到的女人」是一個禁得起驗證的本體論個體，或同一級的眾多個體。我猜嚴格說來，你可以強調：所有女人全是「我從未娶到的女人」，不如就用「瑪莉」代稱吧，我是這麼想的。

我和她從未邂逅的經過如下：

入春後，有一天風和日麗，瑪莉走進鎮中心的公園，附近有一所國中，還有一間糕餅店改裝的家具庫房。我的假設是，像她這樣的女子，一生中某個階段必定做過這一類的事。瑪莉從她住過或沒住過的房子出發，帶著午餐和一本平裝書，散步八百公尺來到公園，坐上老舊的木製長椅，翻開書閱讀，秀氣嚼食著三明治，空氣是暖呼呼的糖漿，飽含花粉和蒲公英種子，也含有以光速運行的光子。過了一小時，再過一小時。我從未踏進公園，穿著我未曾擁有過的唯一一套西裝，西裝的側口袋有個沒人看穿的破洞。那一天，我從未注意到她，從沒看到她仰望尤加利樹梢，沒看到她以拇指撫弄著舊書頁角，書本攤在她大腿上，書頁朝天。在我不慎被自己的腳絆倒之際，我不曾吸引到她的目光，不曾在那一天逗得她笑呵呵。我從未請教芳名，她從未自我介紹是瑪莉。一星期過去，我不曾打電話給她；一年過去，我們未曾結婚，不曾踏進小山上的那座雪白小教堂，從這座山上可俯瞰我們結緣的那座公園。那天下午，我們同坐一張長椅，客氣地問東問西，儘量不要注視對方太久，卻同時憧憬著我們無緣共度的完美人生──甚至是無緣失去過的人生，本可在那一刻起步但始終裹足不前的人生。

事情發生的時候，情況是這樣的：我射中我自己。

呃……不是我自己，被我射中的是未來的我。他走出時光機，自我介紹說是游朝凱，我又能怎樣？我射殺他，我扼殺我自己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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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確定這句的涵意。也許，這句根本無意義，那也無所謂，我覺得還好，因為這符合我一直在做的事：長住，期限不定。時態操作儀（Tense Operator）一直設定在「現在不定式」，簡稱P-I檔，不曉得設定多久了──只知道已經有一陣子了。我偶爾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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