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田康春老師過世後,雖然不知道這棟屋子裡住了幾個人,不過從屋子和庭院的狀態來看,應該是過著很正常的生活。
我回到屋子正面,把手帕收進口袋,順便確認領帶有沒有變鬆,然後打開庭院大門,按下玄關旁邊的門鈴。屋內沒有回應,我思索著要不要再按一次門鈴,正要伸出手指,就看到拉門內出現人影,把明顯裝設不良的門拉開到一半。
站在玄關內的,是一名穿著深藍色作務衣、踩著健康涼鞋的男子。他的年紀與我相仿,大概三十多歲,個子很高,肌肉發達,有一張迷人的英俊臉孔,讓人覺得「像明星一樣的帥哥」這種形容就是要用在這張臉孔上。相形之下,我卻像個汗流浹背的妖怪,真想怨恨上天。
話說回來,書法家不是應該有著更淡泊的氣質嗎? 眼前這個男人感覺油頭粉面,說得直接一點,就是那種很有女人緣、也喜歡大嚼帶骨肉的氣質,和我想像中的書法家形象完全不符。這樣看來,這個男人有可能是遠田薰的配偶或家人,而他之所以穿著作務衣,或許是遵循經營書法教室的遠田家的規定吧。
我向他打招呼:「感謝您今天撥空讓我來打擾。我是三日月飯店的員工,名叫續力。」
「噢,原來已經這麼晚了。」男人說完,把拉門拉得更開。「上課時間有些延長,可以請你進來等嗎? 」
「好的,打擾了。」
我在那名男子敦促之下,費勁地關上裝設不良的拉門,脫了鞋子走上鋪著木板的走廊。走廊的左邊是階梯,往裡面走似乎是洗手間、廚房等用水空間。
男人沒有往裡面走,而是打開走廊右邊離玄關最近的襖門,空調的冷氣流出來。這時我發現男人在作務衣底下穿了白色長袖T恤,從剛剛看到的曬衣架也可以推測,他即使在夏天也習慣這樣穿。我不禁納悶,他難道不熱嗎?隨後我又想到,他或許是不想讓手腕及肩膀因為冷氣而受寒吧,畢竟那是他的生財工具。
襖門內的這房間從位置來看,應該是增建的部分。外觀是洋館風格,室內卻是徹底和風的六張榻榻米大房間。不過上方沒有鋪設木製天花板,窗戶則是西式的凸窗。這樣感覺應該會不搭調,但裸露的粗大橫樑像是被熏過般泛黑,成為空間的重點,因此仍不可思議地協調。
這間房的隔壁是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之間的襖門完全打開,連通起來做為書法教室使用。室內總共放了八張長桌,有六名看似小學生的孩童以正坐姿勢面對半紙。兩間房間的落地窗都面向庭院,因此室內非常明亮。舊式空調拚著老命全力運轉,想要逼退隔著落地窗湧來的夏天熱氣。
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設有床之間,前方擺了一張和式矮書桌。這張矮桌面對學生,大概是老師的座位,不過現在那裡沒有坐任何人。
這麼說,這個人該不會就是……
「遠田薰老師?」
我對走在長桌之間、往床之間前進的男人背後謹慎地呼喚他。
「嗯?」
男人稍稍回頭,眼角似乎瞥到學生正在揮筆的半紙。
「喂! 不要在那裡用文字繪畫人臉。」
他揉了揉三年級左右的男生頭髮。
「糟糕,被發現了。」男生嘻嘻笑。「少主,你回來得太早了。」
「少主」大概是對繼承書法教室的遠田的暱稱吧。原來這個男人就是遠田薰。他不僅長得一副很有女人緣的模樣,又精通書法,還似乎很受學生歡迎。我不禁在心中向上天抱怨:容貌和才能的分配太不公平了吧?
「那個人是誰呀?」
從教室後方傳來女生的聲音。這個女生看起來也是小學中年級左右,和另一個年齡相仿的女生並肩坐在靠近庭院的長桌。兩人看到我,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在職場上沒有太多和年幼客人交談的機會,因此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猶豫了一下,決定先點頭致意,她們卻笑得更厲害了。雖然她們大概只是因為來了一個不速之客而興奮,仍教我不知所措。
「今天是暑假第一天,所以這些小鬼都心不在焉。」
遠田說完,大剌剌地在書桌前坐下,他似乎不打算把我介紹給學生。
我呆站著也不是辦法,只好也拘謹地在遠田旁邊正坐。
「喂,你們趕快寫一寫,寫完就快點去別的地方玩吧!」
「可是要抓到平衡很難耶。」
「都是因為少主一直沒給我們花丸啊!」
小孩子們紛紛抱怨,遠田也反擊:
「我不是寫了範本嗎? 你們隨便照著描不就好了。」
書法教室可以這麼熱鬧又隨便嗎? 我驚訝地看著狀況會變怎樣,結果小孩子們似乎鬧夠了,自動收回專注力,重新面對半紙。在這期間,遠田只是拿著附毛球的耳扒挖耳朵。說好聽點是信任學生的自主性,不過我開始懷疑他平常都是這樣,幾乎不指導,畢竟他剛剛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拿起跟毛筆一起放在硯台旁邊的耳扒。讓這種男人繼承書法教室,康春老師地下有知應該會哭吧。
遠田或許是察覺到我懷疑與責難的眼神,清完耳朵後就把放置耳垢的半紙捲起來,丟進書桌旁的垃圾桶,然後站起來繞行教室。他低頭看學生寫字,有時會把手放在學生拿筆的手上說:「大致是這樣。」同時示範運筆的方式。
總算比較接近我想像中的書法教室了。
我坐在原地伸直脖子觀察,發現孩子們寫的似乎都是「風」。這個字的確很難抓到平衡。學生中有一名大概才一年級的嬌小男生,讓我很擔心他先不說學習書法了,搞不好連「風」這個漢字都沒有學過。不過,遠田卻絲毫不以為意。
「來,手腕懸空。沒錯,就是這樣。放鬆力量,把注意力放在筆尖,然後看準『就是現在!』的時機,把筆落在半紙上。」
「『就是現在!』是什麼時候?」
嬌小的男生把手腕懸在半空中詢問。
「把毛筆比喻成小雞雞,就是氣勢充足到覺得『快要尿出來了!』的時候。」
「少主,你在說什麼蠢話?」
嬌小的男生用輕蔑的眼神看著遠田。
「我們沒有那種東西耶!」
後方長桌傳來女生抗議的聲音。
「抱歉,這個比喻不夠完整。你們就把毛筆想成膀胱吧。」
「膀胱是什麼?」
「對了,你們都不憋尿的,所以沒有發覺到它的存在。膀胱是在人體內貯存小便的地方。」
「少主,你真的很蠢耶!」
教室內噓聲四起。
我完全認同這句話,這是對書法嚴重的褻瀆。儘管我不想在短短五分鐘之內就收回前面的話,但這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書法教室。
遠田似乎對噓聲毫不在意,巡完一圈看過學生寫的「風」字後,說:
「與其說缺了什麼,不如說是太規矩了。」
他跨越兩間房間,威風凜凜地站立。「你們到底想像著什麼樣的『風』在寫字? 」
「什麼樣的風……」
「風就是風吧? 」
教室內處處傳來困惑的竊竊私語聲。
「就是因為沒想清楚就寫,才會缺乏趣味。」遠田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是一直告訴你們嗎?範本只要當作參考就行了,重要的是去想像字背後的東西。如果要寫『牽牛花』,就要想像『這朵牽牛花是什麼顏色呢?搞不好是尿尿用的小便斗吧。』思考自己要透過字來表達什麼。」
一名女生皺著眉頭說:「不太懂,不過可以請你離開尿尿的話題嗎?」
「對不起。」遠田乖乖道歉,接著不知想到什麼,突然把兩間房間所有的落地窗全部打開。
乾燥而瀰漫灰塵的庭院泥土氣味夾帶著熱氣,大舉湧入室內。
「好熱!」
「要是中暑了怎麼辦?」
學生紛紛發出悲鳴,不過也像是感受到夏季的威力攪亂、稀釋了人工冷氣,而興奮地起鬨著。
「這就是夏天的風。」
遠田如此宣示時,一陣風彷彿看準時機般劃破暑氣吹來,搖晃著庭院裡的櫻花樹葉和學生手邊的半紙。
「剛剛的風感覺怎麼樣?」
遠田邊關上窗戶邊問。
「溫溫的。」
「是嗎? 我覺得滿涼的。」
學生紛紛回答。
「那麼你們就照著剛剛的感覺,再寫一次『風』這個字。」
遠田回到書桌前再度坐下。「養成這樣的習慣之後,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也能寫出冬天的『風』。」
空調發出隆隆的聲音運轉,彷彿在抱怨「又要從頭開始了」。不過學生們並沒有因此分心,大家在重新變涼的房間裡認真地面對半紙,寫出各自感覺到的夏天的「風」。
寫出自己滿意的字之後,學生們接二連三地拿來給遠田看。最後所有學生都聚集在書桌周圍。
遠田仔細檢視每一位學生的字。
「嗯,這個字吹著清爽舒適的風。這個像『虫』的角,下次最好把筆稍微豎起來寫,或許會比較好。」
「這個字充分表現出夏天的悶熱,不過因為太重視這一點,第二筆的勾有點拖拖拉拉。話說回來,偶爾也會有滯留的風,所以就算通過吧。」
遠田一邊陳述感想,一邊用朱墨在每個人的字上畫上很大的花丸,然後還給他們。正坐的學生連對其他人的講評也洗耳恭聽,對遠田說的話不時點頭或發笑。
遠田並沒有要求他們刻意模仿範本的寫法。不知不覺中,我也湊近書桌,專注地看著學生們交給遠田的半紙。每個人都以各自的形式,把自己感覺到的夏天的風灌注在文字中。有盤旋不去的「風」,有涼爽而讓人鬆一口氣的「風」,也有讓人覺得寧願待在冷氣房裡的「風」。
我感到佩服。原來光是「風」這個字,就能如此變化多端,隨性自由。沒想到書法可以用這麼輕鬆自在的方式學習。更重要的是,這些孩子在遠田稱讚自己寫的字、指導改善要點時,臉上都露出得意而愉快的笑容。
遠田的指導方式的確有稍嫌低級和不合常規的地方,不過我看得出來,以書法教室的老師來說,他的確是個優秀的人才。我不太了解他身為書法家的功力,只看到範本的文字端正、強勁,確實很吸引人。
先前在畫人臉的男生寫的「風」,每一筆看起來都在抖動。
「這是……」遠田開口說:「你想像的該不會是傷『風』的風,而不是外面吹的『風』吧?」
「好厲害! 少主,你怎麼知道的?」
畫人臉的男生高興地拍手,周圍的小孩也抱著肚子哈哈笑,紛紛喊:「不是那個風啦! 」我不太懂小學生的笑點,不過姑且不管這個,我想知道遠田怎麼看出是傷風的。
遠田說:「果然被我猜中了,這個字令人聯想到『惡寒』。」
「什麼是惡寒?」
「是指媽咪嗎?」
「你還在叫『媽咪』呀?好丟臉。」
「那要怎麼稱呼? 」
「當然是叫『媽』。」
「騙人! 我有聽過你叫『媽咪』。」
小孩子的對話愈來愈偏離主題,遠田卻自顧自地在顫抖的「風」上也畫了花丸,然後一本正經地說明:
「感冒的時候,明明發高燒卻冷到發抖,就叫做『惡寒』。不是我厲害,是你能夠用文字傳達惡寒的感覺才厲害。照這個要領,下次寫『風』的時候要讓它代表外面吹的風,不要一開始就使出犯規招數。」
「好啦。」
畫人臉的男生露出羞澀的笑容,不過似乎也因為惡作劇成功而高興。
遠田看過所有學生的書法後,站起來說:
「好,下週見。回家路上要小心!」
「謝謝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