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甜甜圈店的三個女人〉
男人在第一晚點了份炸蘋果圈,那時凌晨三點,路燈故障,加州三角洲的薄霧籠罩住濱水的破舊建築,唯有查克甜甜圈店(Chuck’s Donuts)還亮著冷色的螢光燈。店主十二歲的女兒凱莉(Kayley),在櫃檯後方面無表情地說:「現在吃炸蘋果圈,會不會太早了?」比她大四歲的泰維(Tevy)對自己的妹妹翻了白眼,說道:「妳電視看太多了。」
男人不搭理她們兩人,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繼續凝望窗外,看著城中逐漸衰敗的光景。凱莉研究著男人在窗戶裡的倒影。他看起來有些年紀卻不老,比她的父母年輕,其粗硬的八字鬚彷彿錯位,像是來自不同年代。男人臉上充滿大人才會有的混亂情緒,例如感傷,或是不幸。身著的淺灰色西裝也凌亂不堪,領帶還解了開來。
一小時過了,凱莉對著泰維低語:「他好像只是在盯著自己的臉瞧。」泰維回道:「我還在讀書誒。」
男人終於離去,將炸皮果圈原封不動地留在桌上,
「真是奇怪,」凱莉說,「不知道他是不是柬埔寨人。」
「不是這裡的每個亞裔都是柬埔寨人。」泰維回。
凱莉走近已無人的座位,更仔細檢視了桌上的炸蘋果圈。「怎麼進來坐在這兒一小時,還連一口都沒吃?」
泰維繼續專注讀著攤開在櫃檯上的書。
她們的媽媽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一托盤的糖霜甜甜圈。她就是查克甜甜圈店的店主,但名字根本不叫查克,而是叫索西(Sothy),也從來沒遇過一個叫查克的人;她只是覺得這名字很美式,能夠吸引顧客上門。她將一盤甜甜圈滑入冷卻架,掃視整間店面,確認女兒們沒有放另一位流浪漢進來。
「路燈怎麼沒亮了?」索西驚呼。「又來?」她走到窗前,試圖往外看,但眼前所見幾乎都是自己的倒影——粗短的肢體從滿是油漬的圍裙裡延伸出來,一臉發福且頭上戴著廉價的髮網。對自己的評價如此嚴厲實在毫無必要,但索西已經在廚房裡待了太久的時間,對世界的感知也跟著扭曲,一直在裡頭不斷揉著麵糰,彷彿時間是以製作甜甜圈的數量來衡量。「要是一直這樣,客人就不會來了。」
「沒事的。」泰維低頭說道,目光一點都沒有離開書本。「剛剛才來了一個客人。」
「對呀,那個怪人就坐在那邊,待了一個小時。」凱莉說。
「他買了幾個甜甜圈?」索西問。
「只買了那個。」凱莉指著桌上的炸蘋果圈說。
索西嘆了一口氣。「泰維,打電話給電力公司。」
泰維抬起頭。「他們不會接的。」
「那就留個訊息。」索西瞪了一眼她的長女。
「我敢說,我們可以重賣這條炸蘋果圈。」
「凱莉,不要盯著客人看。」索西提醒道,轉身回到廚房,開始準備更多麵糰,心中一再想著,每晚都帶女兒過來是否真的有幫助。也許查克甜甜圈店只在正常時段營業就好,不需要每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女兒們或許也應該跟著她們的父親住,雖然他幹了那些不怎麼值得信任的事,但至少一段時間也好。
她凝視自己的雙手,皮膚褪色且粗糙,滿是皺紋但強壯——那是她母親的雙手,她曾在馬德望的市場油炸自製的油條,一直做到年老體衰、市場關閉,她的手也轉而從揉麵糰變成揀稻米,以服侍大屠殺政權的共產理念。真是古怪,索西心想,過了數十年,如今搬到了加州中部,擁有一家店,與她在美國出生的柬埔寨女兒們一起生活,各個都長得健康也十分頑固。然而,在自己親手創造的新生活中,她的雙手最終還是變得像母親一樣。
幾個禮拜前,索西唯一的夜班員工辭職了。他說,厭倦了那狹小的廚房,厭倦了反常的睡眠作息,厭倦了夢境變得混亂。於是,索西和女兒們在夏天達成了一項協議:直到九月之前都不會聘用新員工,若是她們過來幫忙,就會將省下來的錢存入之後的大學基金。泰維和凱莉的生活就此顛倒過來,只能在炎熱又令人焦躁的白日睡覺,夜晚則必須守在收銀機旁工作。
儘管一開始感覺有些憤慨,但最後都還是同意了。開業的頭兩年,當時凱莉八歲,泰維還未受到青春期的負面影響,索西仍然在婚——查克甜甜圈的生意也相當興隆。想像一下,在爆發房地產危機和城市宣布破產之前,市中心的街道是何等繁華。想像一下,甜甜圈店的周圍環繞著熙熙攘攘的酒吧、餐廳和一家新開幕的IMAX電影院,裡面擠滿了不相信無法還清債務的人。想想每天放學後,泰維和凱莉待在店內的情景——和母親說著彼此才懂的笑話、將甜甜圈賣得如此之快,感覺自己像運動員,其他時候則望向窗外,看著外頭繚繞著川流般的活力。
現在細想,泰維和凱莉在聽聞父親於不遠的城市有了第二個家庭,會有多依戀在查克甜甜圈店的回憶。經濟衰退幾乎摧毀了市區的所有商家,將夜間顧客趕得一個也不剩,只留有在附近醫院工作的疲憊員工——然而,正是這些在螢光燈下的無盡夏夜,成為這個家最後的支柱。想像一下,查克甜甜圈店便是他們輝煌昔日的陵墓。
第二個晚上,男人點了一份炸蘋果圈,坐在同個位子上。此時凌晨一點,路燈依舊昏暗。他仍然凝視著窗外,炸蘋果圈還是動也沒動過。距離他第一次來訪,已經過了三日。凱莉蹲下來,躲在櫃檯後面,透過甜甜圈的展示櫃看著男人。她注意到,這次男人穿的灰色西裝顏色更深,頭髮也看起來更油膩。
「他的頭怎麼比上次還油?明明現在還比較早。」凱莉向泰維發問,而她則深陷於書中,答道:「去假設他的頭很油是時間流逝的直接結果,會是一種錯誤的因果關係。」
凱莉回答:「好吧,妳的頭一整天下來都不會變油嗎?」
泰維說:「妳不能假設所有人的頭髮都會變油,就像我們都知道妳的頭髮在夏天會變得很噁。」
索西走進來說道:「如果她有洗頭,就不會很油了。」她用手臂摟住凱莉,拉近一聞。「阿妹,妳的頭聞起來好臭。我怎麼會養出妳這個髒女兒?」她大聲說道。
「有其母必有其女。」泰維回話,被索西敲了一記頭。
「只因為我是媽媽的女兒,就假設我像她一樣,」凱莉質問,「不就是錯誤的因果關係嗎?」並指著姊姊的書。「寫那本書的人一定會覺得妳很丟臉。」
泰維闔上書本,狠狠砸在凱莉的側身,凱莉將粗糙的指甲掐進泰維的手臂,索西被迫出手制止她們兩人,並開始用高棉語大聲責罵。母親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腕時,凱莉從眼角餘光中看到,那個男人從窗前轉過身,直視著她們。正如她父親過去常說的,她們三人都是性急又魯莽的人。男人的臉上似乎帶著不滿,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是隱形人。
索西仍然抓著女兒們的手,將她們拉向廚房的擺動門。「快來幫我給甜甜圈塗上糖料,」她命令道。「我受夠什麼都自己一個人做了!」
「不能就這樣把他留在座位區。」凱莉咬緊牙關抗議。
索西看了一眼那位男人。「沒事,」她說,「他是高棉人。」
「我自己會走,不要拉我。」泰維掙脫了母親的束縛,但為時已晚,她們已經置身廚房,被濃重的酵母味和烤箱裡燃燒的熱氣圍繞著。
索西、泰維和凱莉站在廚房中島周圍。一盤盤新鮮炸好的麵糰,呈金黃酥脆、裸露,放置於糖料旁。索西拿起一個甜甜圈,浸入糖料再舉到空中,白色的液體隨之滴下。
凱莉看著廚房的門。「要是他這段期間都沒盯著窗戶看,怎麼辦?」她問泰維,「他會不會一直都在倒影中看著我們啊?」
「要同時做這兩件事,也不是不可能。」泰維回答,兩隻手各拿起一個甜甜圈浸入糖料中。
「那也太可怕了吧。」凱莉說道,心中不禁綻放出一股興奮感。
「快工作。」索西厲聲說。
凱莉嘆了口氣,認命地拿起甜甜圈幹活。
儘管泰維對凱莉的突發奇想感到厭煩,但也無法否認自己對那位男人很感興趣。他到底是誰?難道他很有錢,買炸蘋果圈只是為了浪費不吃嗎?他第五次來訪、第五次未動過炸蘋果圈、第五次選擇坐在同個位子時,泰維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很值得觀察、探討和分析,甚至可以成為她哲學論文的主題。
她在廢棄商場旁的社區大學,參加了名為「認知」的暑期課程。毫無疑問,以這男人為主題,探討面對他時會碰上的哲學問題,或許能夠讓泰維在班上得到A級分,並給明年的大學招生委員留下深刻的印象。說不定還能讓她贏得一筆豐厚的獎學金,帶她逃離這座令人發愁的蕭索之城。
「認知」一開始會引起泰維的注意,是因為那堂課不需要先修任何的數學課程;課堂內容只包括閱讀、完成一篇十五頁的論文,以及參加早晨講座,而這些都可以在下午回家睡覺之前完成。泰維不太能理解大多數的文本,但她覺得教授肯定也是如此,因為他看起來就像社區大學在街上找來的流浪漢。儘管如此,閱讀維根斯坦(Wittgenstein)仍非常適合拿來打發深夜時刻。
泰維的母親僅僅在一瞥之間,就知道他是高棉人——這激起了泰維對那位男人的興趣,想以哲學的角度再更認識他。
男人第三次到訪時,凱莉疑惑地皺起鼻子,低聲問道:「妳是怎麼確定的?」
索西將展示櫃裡的甜甜圈整理好,瞧了一眼男人並說:「他當然是高棉人啊。」當然,這使泰維抬起頭來,將視線離開了書本。當然,泰維盯著那男人看的時候,母親的聲音也在她的腦海中迴響著。當然,當然。
在泰維十六年的生命中,她的父母總能憑直覺就知道誰是高棉人,誰又明顯不是——這一直使她感到相當驚奇又沮喪。只要做了一些很普通的事情,例如喝一杯冰水,父親就會在房間的另一頭喊道:「大屠殺的時候根本不會有冰塊!」他接著感嘆,「我的孩子怎麼都變得這麼不像高棉人了?」然後爆出悔恨一般的笑聲。其他時候,她只是吃了塊魚乾,或是撓撓頭皮,或用某種步態走路,父親會微笑著說:「現在就看得出來妳是高棉人了。」
身為高棉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如何知道什麼是高棉的,什麼又不是?大多數高棉人的內心深處,是否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高棉人?高棉人是否有其他族裔的人所沒有的感受?
在離婚前,父親常來查克甜甜圈店探望,而這些問題會以不同形式,從她的腦海中閃過。他會提著一盒青木瓜沙拉,無視所有顧客並走向店內中央,一邊聞著沙拉,一邊喊道:「沒有什麼比魚露和炸麵糰的味道,還要更道地的高棉味了!」
據泰維所知,高棉人的身分並不僅只呈現在她與家人共有的褐色皮膚、黝黑頭髮,以及突出的顴骨上。「高棉性」可以表現在任何事物上,從指甲的顏色到以某種方式久坐而使臀部痠麻……即便如此,泰維還是認不出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麼特別像高棉人的。而現在,泰維已經長大了,能夠否決她撒謊的父親,並覺得自己完全脫離了出生時所繼承的身分。她無法想像,父親站在甜甜圈店裡嗅著魚露時的感受,所以只能笑一笑。即使再也無法忍受見到父親,一想到他,泰維還是會笑出來。
泰維對於脫離自身文化,沒有感到相當內疚。但有時候,還是會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彷彿這些思緒會盤旋在腦中、頭就像快炸裂一樣。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加入凱莉,一起尋找關於這男人的一切。
一天晚上,凱莉認定男人幾乎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簡直不可思議。「看看他。」她一邊咕噥著,一邊更換咖啡機的濾紙。「他們下巴一樣,頭髮一樣,什麼都一樣。」
索西將新鮮的甜甜圈放入展示櫃中,說道:「小心機器。」
「白痴。」泰維生氣地小聲說,將罐子裡的鮮奶油和糖重新填滿。「要是他長得像爸,媽不是早就會注意到了?」
索西、泰維和凱莉都已經習慣了那男人的存在,知道他可能會在午夜到凌晨四點之間的時段出沒。三人低聲談論著他,一半希望他坐的地方聽不到,一半希望他能無意中聽到。凱莉揣測他的動機,例如:他可能是負責監視的警察,或是在逃的罪犯。她謹慎思量著,男人到底是壞人還是好人。另一方面,泰維則試著推論男人的目的——例如,他可能感到與世界疏離,只能待在查克甜甜圈店,和其他高棉人聚在一起。兩姊妹都想知道他的生活:哪些女人會喜歡他;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他會拋下哪種女人;是否有兄弟姊妹或孩子;他看起來更像他母親還是父親?
索西不理睬她們。她厭倦了思考他人,尤其是那些無法讓她從中獲利的顧客。
「媽媽,妳也有看到吧?」凱莉問道,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妳根本沒在聽,對不對?」
「她為什麼要聽妳說話?」泰維突然惱怒地說。
凱莉舉起雙臂。「妳就是覺得那男的很帥,才會對我那麼凶。」她回嘴。「妳昨天就是這麼說的。妳就是覺得自己爸爸很帥的變態,現在才在對我發火。而且他真的很像爸爸,我有帶照片來證明。」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舉到半空中。
泰維的臉泛起鮮明的紅暈。「我才沒有那樣說。」她反駁,試圖在櫃檯對面從凱莉手中奪走照片,結果卻將咖啡機撞倒在地。
索西聽見金屬零件掉落在地的聲音,終於將注意力轉向自己那兩個女兒。「凱莉,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她大吼,整張臉因憤怒而緊繃。
「幹麼吼我?都是她的錯!」凱莉瘋狂指著自己的姊姊。泰維看準這個機會,把照片搶走。「還給我。」凱莉要求。「妳根本就不喜歡爸爸,妳從來都不喜歡他。」
泰維回道:「那妳這樣說不就自相矛盾了嗎?」她的臉依然灼熱,試圖恢復到以往平靜、分析式的語氣。「所以到底是怎樣?我是愛他還是恨他?妳真的很蠢誒。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說那男的很帥,我只是說他不醜。」
「我受夠這些廢話了。」凱莉說。「妳們根本就看不起我。」
索西檢視了女兒們造成的損害後,從泰維手中奪走照片。「把這爛攤子收拾乾淨!」她喊道,憤怒地走出座位區。
在廁所裡,索西往臉上潑水。看著鏡中的自己,注意到低垂的眼袋,以及皮膚上的皺紋,再低頭看向自己放在水龍頭旁的照片。她前夫年輕時的風采充滿童貞般的魅力,彷彿正直直嘲笑著她。她無法想像那張照片裡的年輕人——穿著緊身POLO衫和牛仔褲,對自己新獲得的公民身分感到自豪——成為了一名父親,將如此多的焦慮感染給女兒們,又在中年時拋下她一人,留下幾乎無法獨自承受的責任。
索西將照片塞進圍裙口袋中,收拾好心情。她要是沒有暫離,就會看到男人從座位上站起,轉身面對女孩們,走向通往廁所的走廊。也才不會一打開廁所門,就發現男人高高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副沉默、悶悶不樂的樣子。更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她的小女兒,整夜都在瘋狂議論那男人有多像自己的前夫。
索西現在確實注意到了這驚人的相似之處,也感受到腹中突然升起的疼痛。男人的目光如重拳般狠狠擊中她,帶著一股隱約的惡意。即便男人只是飄過她身邊,取代了她在廁所的位置,索西還是忍不住想著,他們要來算帳了。
離婚後,索西一直在沒有前夫的情況下,承受著撫養女兒的壓力,艱辛度過每一日。疲憊磨碎了她的骨頭,手腕則因腕隧道症候群而嘎嘎作響。休息不是一個選項,那只會消耗更多能量,因為在她一天中的平靜時光、反思的時刻,怨恨會猛然襲來,將她壓得喘不過氣。她氣的不是出軌外遇,也不是女兒們那輕浮的繼母打電話來企圖和解。她對前夫的魅力,以及前夫對她的魅力,早在第一次懷孕後便漸漸消逝。但他們的財務契約並非如此——反而是澈底地崩潰了。
她的女兒們並不知情,其實是前夫的遠房叔叔慷慨借了貸款,索西才能夠開設查克甜甜圈店。那位叔叔是在金邊頗具影響力的商業大亨,以資助腐敗政權而聞名。即便身處加州,她也聽聞過關於他的謠言——說他會監禁總理主要的政治對手、說他通過加入由前赤柬官員組成的犯罪組織而致富、說他以紅色高棉支持者的身分,參與了謀殺吳漢潤(Haing S. Ngor)的行動。索西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接受叔叔的錢,是否應該對如此黑暗的勢力欠錢,是否願意一輩子都過得戰戰兢兢,擔心會被偽裝成黑幫的殺手槍斃,並被掩蓋為一場普通的搶劫誤殺。連飾演《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而獲得奧斯卡獎的吳漢潤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無法躲過權貴者的惡意殺機,索西又如何認為自己的家庭能夠倖免於難?但話說回來,索西還能做什麼?她只有高中文憑和一個當清潔工的丈夫,甚至還有兩個小孩要帶。他們還能做什麼,才能改善嚴重的財務問題?除了炸麵糰,她還有什麼本領?
索西深知與前夫的叔叔做生意,是一個壞主意——據她所知,他可能曾為波布(Pol Pot)的政變提供過資金。因此,現在看到那個男人與前夫的相似之處,索西就在猜想,他有沒有可能會是某個遠房的黑幫親戚。她害怕,塵封已久的過往終於追上她了。
連續幾日,男人都沒有來到查克甜甜圈店,索西反而越加憂慮——這股焦慮已深入她的體內,在骨頭裡扎根。女兒們對男人不斷猜想,只會加劇她對叔叔的懷疑。害怕他會前來奪走她們的生活,折磨她們以榨取財產,也可能把女兒們當作抵押品,抓到黑市販賣。
就算如此,她還是不能冒險衝動,以免激怒他。當然,他也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人。如果真是如此,他現在肯定就出手傷害她們了,何必還要等呢?她時時刻刻都保持警惕,也告訴女兒們要小心那男人,只要他一進門就得喊她。
泰維已經開始著手寫哲學論文,凱莉在一旁幫她。論文的標題暫定為《論身為高棉人是否意味著自己瞭解高棉人》。泰維的教授要求學生以《論確實性》(On Certainty)的風格來為論文命名,好像以「論」開頭就會很有哲學性一樣。她決定將論文建構在一個觀點上——即他就是高棉人,且提出觀點的人(泰維與凱莉)也是高棉人,並以此提出許多假設。每個假設都附有討論是否具合理性的段落,且其合理性會根據男人提供的答案來確認——她們將會直接向他提問。泰維與凱莉都同意,對母親保密這件事。
姊妹倆花了幾晚才完成對那男人的假設。「他或許也是被一對不和睦的夫妻帶大的。」凱莉在一天晚上說道,此刻的市區似乎不再如此陰暗,飄揚的塵土與空汙為黑暗的天空帶來紅光。
「嗯,高棉人不會為愛結婚。」泰維回答。
凱莉望向窗外,尋找著任何值得觀察的事物,但眼前只有空蕩蕩的街道、老市區旅館的一角,以及小凱撒披薩店那黯淡又乏味的橘色招牌——她母親討厭那家店,因為該店經理不讓她的顧客停在他們過大的停車場裡。「不覺得他好像一直在找人嗎?」凱莉問道。「或許,他愛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愛他。」
「妳還記得爸有說過什麼關於婚姻的話嗎?」泰維問。「他說,在逃出集中營之後,大家會根據自己的本領來配對。兩個會煮飯的人不會結婚,那樣很浪費。如果一個人會煮飯,那另一個人就要知道怎麼賣飯。他說婚姻就像《我要活下去》(Survivor),要結盟才能存活。他覺得那是最高棉的東西,而且自己一定會贏得冠軍,因為大屠殺給了他最好的訓練。」
「那麼爸爸和媽媽的本領呢?」凱莉問。
「這問題的答案可能就是他們無法在一起的原因。」泰維說。
「這跟那男的有什麼關係?」凱莉問。
泰維回答:「嗯,如果高棉人是像爸說的,會根據本領來結婚,可能代表高棉人更難知道如何去愛。也許我們只是不擅長——愛——也許這就是那男人的問題。」
「妳有愛過一個人嗎?」凱莉問。
「沒有。」泰維說,接著彼此便不再交談。廚房傳出攪拌機和盤子的噹啷聲,她們聽見母親在廚房準備烘焙,一連串日常的聲響此起彼落,無法結合為完整的旋律。
泰維想知道,母親是否真正愛過一個人,母親是否能夠超越「只為生存」的目標,母親是否有過無需憂慮的自由,母親是否能夠脫離過去與未來的負擔——即便短暫一瞬——只為此時此刻而活著。另一方面,凱莉則想知道,母親是否會想念父親,如果不會,這是否意味著自己感受到的沮喪、孤立和渴望,並不如她所相信的那樣真實。她想知道,父母之間的暴力鴻溝是否也存在於她的體內,因為自己不就是這些對立基因的混合體嗎?
「媽媽應該開始抽菸。」凱莉說。
泰維問:「為什麼?」
「這樣她就可以休息了。」凱莉答道。「每次想抽的時候,她就能停下工作,出去外面抽。」
「這取決於什麼會更快殺死她,」泰維說,「抽菸或是過勞。」
凱莉輕聲問道:「妳覺得爸爸愛他的新老婆嗎?」
泰維回答:「最好是這樣。」
索西和她前夫原本應該要這樣處理與叔叔的交易:每個月,索西將甜甜圈店營業利潤的百分之二十交給丈夫。每個月,丈夫把錢匯給他叔叔。每個月,他們在叔叔那幫人有所動作之前,距離還清貸款又更近了一步。
實際發生的情況卻是這樣的:有一天,就在索西發現丈夫和另一個女人懷有兩個兒子的幾週前,她在甜甜圈店接到一通電話。電話裡是一位說著高棉語的男子,口音濃重而純正。起初,索西幾乎無法理解他說的話。他的句子太流暢、發音太正確,不像很多高棉裔的移民那樣,將詞語截短、縮略。聽見那些久違的音節,索西發現自己竟然沉醉其中。她後來才理解男子話中真正的意思——他是丈夫叔叔的會計師,打電話來詢問貸款的情況,詢問他們是否有意願償還。多年下來,叔叔都沒有收到任何款項,會計師遺憾地說道,語氣中還帶著隱約的威脅。
她後來才從丈夫深感內疚的情婦那裡得知,他會用自己給的營業利潤——本來要作為償還貸款的錢——來養活他在外的第二個家庭。在離婚協議中,索西同意不收取女兒的贍養費,以換取查克甜甜圈的唯一擁有權、女兒們的監護權,而前夫答應會用自己的錢來還清貸款的承諾。他從未打算欺瞞叔叔,只是愛上了另一個女人。遇到了真愛,他還能怎麼辦呢?當然,他也對那些冠上他姓氏的兒子有責任。
就算如此,他還是承諾會改正這項錯誤。但索西要如何才能信任她的前夫?叔叔派來的人會不會有一天就出現在她家門口,或是查克甜甜圈店,或是店面後方的小巷裡,來為他們改正錯誤?承諾就是承諾,最終也僅止於此。
自從男人上次到來,已經過了整整一個禮拜。索西的恐懼開始慢慢消退,有太多甜甜圈要做、有太多帳單要付了。而打電話給前夫破口大罵,也相當有幫助。
「你這自私的畜牲,」她說,「你最好有還錢給你叔叔。最好不要讓你女兒陷入危險。最好不要一直只想到你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現在根本不能和你好好說話。如果你叔叔派人來找我要錢,我就會告訴他、你有多不要臉,我還會告訴他要怎麼找到你,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一直這樣做自己,會有什麼下場。給我記住,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你。」
他還來不及有機會回應,索西就掛斷電話,雖然這麼做並沒有為她帶來任何安全感,但感覺總是好多了。她甚至希望那男人是叔叔派來的殺手,如此便能直接將他引向前夫——並不是希望他被殺死,但確實希望能看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男人回來的那晚,索西、泰維與凱莉正在為三個街區之外的醫院準備一份訂單。索西需要在十一點半之前,將一百份甜甜圈送到醫院。這份訂單的報酬相當高,比甜甜圈店整個月的收入還多。索西不想將女兒們留在店內,但又無法派她們去送單。她只會離開一小時,還會發生什麼事呢?反正那男人在午夜之前是不會出現的。
為了安全起見,她決定在外出的時候關閉店面。「我走的時候,把門鎖好。」她將貨都裝上車後,如此告訴女兒們。
「妳幹麼對什麼都不放心啊?」泰維質問。
凱莉附和:「我們又不是嬰兒了。」
索西直直望向她們的眼睛。「注意一點,拜託。」
門鎖著,但店主的女兒們顯然就在裡頭;透過明亮的窗戶,就能看見她們坐在櫃檯前。於是,那位男人站在玻璃門前等待,盯著女孩們,直到她們注意到外面有個穿著西裝的身影在徘徊。
男人揮手示意讓他進去,而凱莉對她姊姊說:「奇怪——他看起來像是打過架一樣。」
泰維注意到男人凌亂的頭髮和憂鬱的神情,提議:「我們得採訪他才行。」她猶豫片刻後才打開門。男人的脖子上交叉著發紅的抓痕,皺巴巴的白襯衫則沾滿了汙垢。
「我需要進去。」他的語氣嚴肅。這是除了「我要一份炸蘋果圈」之外,泰維唯一聽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媽說不能讓任何人進來。」泰維說。
「我需要進去。」男人重複說道,而泰維又怎能忽視這人的目的呢?
「好吧,」泰維回答,「但你必須接受我的採訪,作業需要的。」她再次打量男人疲憊又髒汙的面容。「而且你得買點東西。」
男人點頭,泰維為他打開了門。當他跨過門檻時,凱莉感到一陣恐懼,意識到自己和她姊姊都對這男人一無所知。她們對這男人的所有討論都毫無結果,現在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還只是個孩子;姊姊還不是完全的成年人;她們都違背了母親的意願。
很快地,泰維與凱莉坐上男人對面的位子。桌上擺著字跡潦草的筆記本和一份炸蘋果圈。男人一如既往凝視著窗外,姊妹倆則一如既往地研究他的臉龐。
「要開始了嗎?」泰維問。
男人毫無回應。
泰維再次嘗試。「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開始了。」男人回覆,仍然望著漆黑的夜色。
訪談以「你是高棉人,對不對?」的問題開始,接著停頓了一下,陷入思考。泰維原本打算以這個問題作為熱身,但男人的沉默使她感到不安。
終於,男人開口了。「我來自柬埔寨,但我不是柬埔寨人,也不是高棉人。」
泰維感到一陣不適,問道:「等等,什麼意思?」她看了眼自己的筆記,但一點幫助也沒有。她看向凱莉,也同樣沒有用。妹妹和自己一樣困惑。
「我們家是華裔。」男人繼續說道。「幾代以來,我們都和柬埔寨華人通婚。」
「好,所以你是中國人,不是高棉人。但你還是柬埔寨人吧?」泰維問。
「我只自稱中國人。」男人回答。
「可是你的家族不是世世代代都住在柬埔寨嗎?」凱莉插話,提出質疑。
「是。」
「你和家人都從赤柬政權下倖存下來了?」泰維問。
男人再次回答:「對。」
「那你說高棉文還是中文?」
男人回覆:「我說高棉文。」
「你們過柬埔寨新年嗎?」
「過。」
「你吃臭魚嗎?」凱莉問。
「Prahok?」男人問。「我吃。」
「你會去高棉超市還是中國超市買吃的?」泰維問。
男人回答:「高棉超市。」
「在柬埔寨生活的華人,和在柬埔寨生活的高棉人,有什麼差別?」泰維問道。「不都是柬埔寨人嗎?如果都一樣說高棉文,有同樣的經歷,做同樣的事,那麼在柬埔寨生活的華人,不就會變得更柬埔寨一些嗎?」
男人並沒有看向泰維或凱莉,反而在整個採訪的過程中,將目光投射在外面尋找著什麼。「我父親說,我是中國人。」男人回答。「他告訴我,他的兒子們,就像家族裡其他的所有兒子,應該都只娶中國人。」
「那麼,」泰維問,「你覺得自己是美國人嗎?」
男人回答:「我住在美國,我是中國人。」
「所以你根本不認為自己是柬埔寨人。」凱莉問。
他將目光從窗戶移開。在這場對話中,他第一次思考著坐在他對面的姊妹倆。「妳們兩個看起來不像高棉人,」他說,「倒像是有中國血統。」
「你怎麼知道?」泰維驚訝地問,臉頰發燙。
男人答道:「看臉就知道了。」
「嗯,我們是。」泰維說。「我是說,高棉人。」
凱莉則說:「其實,媽媽好像有說過,曾祖父就是中國人。」
「閉嘴。」泰維說。
凱莉回答道:「天啊,我只是說說而已。」
男人不再盯著她們看。「結束了,我需要集中注意力。」
「可是我還沒問到真正要問的。」泰維抗議道。
男人說:「最後一個了。」
「你為什麼買炸蘋果圈都不吃?」在泰維還未來得及查看筆記之前,凱莉就脫口而出。
「我不喜歡甜甜圈。」男人回答。
對話戛然而止,泰維發現這個答案是那男人不作為高棉人,最具說服力的論點。
「你不是認真的吧。」過了一會兒,凱莉說道:「那你為什麼要買這麼多炸蘋果圈?」
男人並未回答。他瞇著眼,更靠近窗戶細看,鼻子幾乎要碰到玻璃。
泰維低頭看著手背,檢視自己棕色皮膚的光澤。她記得小學的時候,總會有些白人小孩誤認她是中國人,自己會非常生氣,甚至在公車上打起來。她還記得,父親會在車上安慰她。「我知道我常常開玩笑,」他將手搭在泰維的肩膀上說道,「但妳就是完完全全的高棉人——要知道這點。」
泰維審視著男人的倒影,對他的世界觀感到失望——人們總是會被自己父親所說過的話侷限住。接著,泰維注意到她的妹妹感到有所不適。
「不行。」凱莉說,用拳頭敲擊桌面。「你一定要有一個比這更好的理由。你不能每天都來這裡,點一份炸蘋果圈,然後說自己不喜歡甜甜圈。」凱莉喘著氣,將身體往前傾,桌子的邊緣幾乎要陷入她的肋骨。
「凱莉,」泰維擔心地問,「妳幹麼啊?」
「安靜!」男人突然大喊一聲,依舊凝視著窗外,猛地揮動手臂。
姊妹倆因驚訝而陷入沉默,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站起身,握緊拳頭,衝向座位區中央。正在這時,一位女人——可能是高棉人,或是柬埔寨華人,或只是中國人——闖進查克甜甜圈店,開始用手提包搥打男人。「你一直在監視我?」女人尖叫起來。
姊妹們眼前的女人渾身是傷,左眼幾乎腫得睜不開。她們待在座位上,靠著冰冷的玻璃窗。
「你打自己的老婆,還監視她。」她一邊說,一邊對男人甩著巴掌——她的丈夫。「你這個……」
男人試圖推開妻子,但她又撲向他,兩人摔倒在地,女人壓在男人身上,一遍又一遍打他的頭。
「你這個人渣、你這個人渣!」女人尖叫著,姊妹倆不知道該如何停止眼前發生的暴力,也不知是否該嘗試如此。她們甚至說不出自己會站在誰那一邊——那位她們早已習慣的男人,或是被那男人打傷而暴怒的女人。她們記得查克甜甜圈店的過往片段,經濟衰退迫使人們陷入生活癱瘓之前,城中的黑暗陷入照著螢光燈的座位區之時,那些斷斷續續的時光。她們記得黑幫的駕車槍擊事件、街上躺著吸食海洛因而昏迷不醒的流浪漢,以及周圍商家發生的搶劫案,甚至查克甜甜圈店也遭遇過一次。她們記得,當時常擔心母親無法平安回家。她們記得自己輝煌過去的軟肋。
男人現在已經壓在女人身上,他吼道:「妳背叛我!」並往女人臉上揍了一拳。姊妹們嚇得閉上雙眼,祈禱那男人能趕快走開,女人也能趕快走開。祈禱這對夫妻從來沒有踏進查克甜甜圈店,她們緊閉著眼、抱住彼此,直到一聲巨響傳來,接著又是一響,再來則是一記沉悶的重擊。
她們睜開眼睛,發現母親正幫助那女人坐直。地上放著鐵鍋(就是少有顧客點雞蛋三明治會用到的鍋子),旁邊倒著失去意識的男人,血從頭上流淌下來。她們的母親撫去女人臉上的亂髮,安慰著那位陌生人。她們兩人便這樣保持了一會兒,沒有注意倒在地上的男人。
姊妹們還坐在座位上,凱莉緊緊抓著姊姊,泰維則思考著所有的跡象——這些跡象都告訴過她不要相信這個男人。她低頭看向地面,血漸漸在地板上蔓延,顏色幾乎與櫃檯上的紅色層壓板匹配。她思索著,在男人的潛意識裡,是否仍有身為中國人的認同感。
索西向那位女人問:「妳還好嗎?」
但女人掙扎著站起身,只看著自己的丈夫。
索西再次發問:「妳還好嗎?」
「幹!」女人搖搖頭。「幹,幹,幹。」
「沒事的。」索西說,伸手想觸碰那女人,她卻衝了出去。
索西臉上的情緒消失,感到震驚而說不出話來,泰維亦是如此。儘管為時已晚,凱莉還是在那女人身後喊道:「妳不能就這樣走誒!」
索西突然大笑起來。她知道這不是一個適當的反應,只會讓女兒們更加不安,也知道現在得負起很多責任——例如,她重重傷了自己的顧客,甚至無法保護她的孩子們免受於凶殘歹徒的迫害。然而,她止不住笑意,不停想著這情況有多荒謬,如果她是那女的,也會這麼逃走。
索西終於平靜下來。「幫我清理一下。」她對女兒們說,朝著地上的男人輕輕點了頭,彷彿他也是這團亂中該清理的一部分。「不能讓客人看到血離甜甜圈這麼近。」
索西和泰維都認為凱莉還太小,無法處理血腥的場面,所以她的母親和姊姊負責將男人扶到座位上,開始清理地板,凱莉則在櫃檯撥打911。她告訴接線員,男人頭部受到重擊,已經失去了知覺,再報出查克甜甜圈的地址。
「你們離醫院很近,」接線員回答,「不能自己送他過去嗎?」
凱莉掛斷電話說:「我們應該要自己開車送他去醫院。」她看向母親和姊姊,問道:「不是不能破壞犯案現場嗎?」
索西嚴厲答道:「我們又沒有殺害他。」
凱莉靠在甜甜圈的展示櫃上,看著母親和姊姊清理地板,男人的血溶解成粉紅色的肥皂泡沫,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想著父親,不知他是否有打過母親,如果有,母親有否反擊,而這會否也是母親如此本能地,為那女人挺身而出的原因。泰維抹去最後一處紅色血跡時,也想起了她們的父親,意識到就算父親對母親動過手,也無法完全回答他們之間的關係問題。泰維更在意,是否每個高棉女人,或者是所有的女人,都不得不應對像她們父親一樣的人。泰維思忖著,忍受是否會使傷口滲入一個人的思想,扭曲人對世界的體驗。只有索西的心思沒有放在女兒們的父親身上。相反地,她擔心那個女人,她腫脹的雙眼和瘀血是否能完全癒合,是否有人會照顧她——索西同情她。儘管她現在害怕男人會起訴自己,也擔心警察不採信她的說法,但還是很感激自己並非那位女人。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白,能讓家人擺脫前夫的存在是多麼地幸運。
索西將拖把放回黃色水桶中。「我們送他去醫院吧。」
「都會沒事的吧?」凱莉問。
泰維答覆:「總不能把他留在這裡吧?」
「別吵了,過來幫我。」索西一邊說道,一邊走向男人。她小心將男人扶起,把他的手臂摟在自己肩上。泰維和凱莉衝到男人另一側,試著做同樣的事。
外頭,路燈依舊壞著,但她們早已習慣了黑暗。努力讓男人保持直立,鎖上門,拉下鐵捲門——她們幾乎忘卻了它的存在——將查克甜甜圈與外面的世界隔閡起來。她們拖著男人沉重的身體,朝車子走去。男人意識不清,開始呻吟。查克甜甜圈店的三個女人有了一致想法:她們意識到,這個男人一點都不重要,對自己的痛苦也沒有多大意義。她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浪費了如此多的時間來思考他。沒錯,她們心中想著,我們認識這個男人——我們終其一生,都背負著他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