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猛的書有《史記》遺風。」
——楊繼繩,《墓碑》作者、史迪格.拉森獎得主
飢荒、內亂與外患構成了四○、五○年代以降的中國敘事,
在歷史洪流中被逐次掏洗的人性,最後如何與命運和解、共生?
中國從來不缺乏精彩故事,而是缺少對於歷史的忠實記錄。
睽違十年,楊猛又一中國觀察力作,盡現非虛構寫作名家風範——
跟隨楊猛的記者行跡走訪中國,一探這座龐大迷宮的詭密與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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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楊猛以記者分身行走中國,三次跨越「時」「空」的旅行。從上海孤兒的尋親迷宮,到白修德筆下的昔日中國,最後再進入西南邊境的法外之地,楊猛以獨特視角發揮記者筆工,以步行丈量中國,書寫出對過往中國隱藏於表象的人性面,真實而令人悚慄。
【輯Ⅰ_上海迷宮】
這是關於隱姓埋名的群體歷史,一段發生於五○年代,國家的孩子追尋血緣身世的悲劇。
揭開五○年代中國以「國家的孩子」包裝上海孤兒們的殘酷祕聞。有這麼一群在時代悲劇中迷失自我的人,年華老去之後試圖尋找落葉歸根之地。作者跟隨他們的腳步踏上尋親路,步入一段歷史與現實光怪陸離所交織的時光隧道。
【輯Ⅱ_白修德之路】
楊猛記者生涯最壯闊的行旅,現實與故聞雙線交錯,與白修德共譜穿越時空的歷史追索。
重走美國記者白修德於四○年代走訪中國的旅行路線,以途中見聞重溫逝去的新聞生涯,對照前人筆下所給予的故土震撼與人性試煉,記錄一段宛如野史般不被承認、卻又賦予抒情意義的個人意見。
【輯Ⅲ_薩爾溫江的戰士】
中國西南邊境的法外之地,宛如野蠻生長的國度,金錢利益與家族版圖的穩固是唯一法則。
本次貼身採訪堪稱是最危險的職涯見聞,楊猛遊走於西南邊境,記錄下沿途被視為禁忌與不見天日的人與事。在看似無序和混亂的邊緣地帶,有條理地爬梳當地金與權至上的家族對立,展現歷史敘事的多重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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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記錄的人性滅絕和人性復歸的故事,還原了一個時代的歷史。這種方式寫下的歷史,有血有肉,有情有景。
——楊繼繩(記者、作家,著有《墓碑》、《天地翻覆》)
●這一群孤兒的命運,折射出時代、社會、人性的方方面面。但詳細瞭解他們過去與現在的存在方式,殊為不易。經過艱難曲折的努力,楊猛做到了。
——雷頤(歷史學家)
●孤兒的尋親常常是徒勞的,但徒勞不等於沒有意義。楊猛先生耐心地將孤兒的努力與無力一一呈現出來,尋找親人的過程讓人絕望,也只有尋找可以緩解絕望。
——王曉漁(文化學者)
作者簡介:
楊猛
自由記者,非虛構作家。1995年大學畢業後進入新聞行業。曾在《財經》雜誌、《南都週刊》、《彭博商業週刊》擔任主筆。2010年因報導中韓邊境走私,獲日本舉行的「開發亞洲新聞獎」(Developing Asia Journalism Awards)一等獎。2012年獲英國《衛報》(The Guardian)和美國「中外對話」(Chinadialogue)舉辦的「最佳環境報導獎」(China Environmental Press Awards)。2013年後成爲自由記者,專注非虛構寫作。現居英國倫敦。
2014年出版《陌生的中國人》,藉由十九個故事記錄北京奧運會之後普通中國人的卑微生活;2016年出版《不平靜的江河:沿著中韓邊界的奇幻旅程》,捕捉你中有我、我中有我,只有共構共生的共產國家才會出現的中韓邊界特有的奇幻世界;2020年出版《倫敦的25封來信:英國現場觀察》,以記者角度、第一手記錄對英國社會見聞而收穫的所思所悟;2024年出版《唐人街飄香:廚神、美食筆記與海外中餐簡史》,結合中國飲食記憶與英國中餐發展史,探問家鄉味於他鄉扎根的創新與傳承。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這本書記錄的人性滅絕和人性復歸的故事,還原了一個時代的歷史。這種方式寫下的歷史,有血有肉,有情有景。
——楊繼繩(記者、作家,著有《墓碑》、《天地翻覆》)
●這一群孤兒的命運,折射出時代、社會、人性的方方面面。但詳細瞭解他們過去與現在的存在方式,殊為不易。經過艱難曲折的努力,楊猛做到了。
——雷頤(歷史學家)
●孤兒的尋親常常是徒勞的,但徒勞不等於沒有意義。楊猛先生耐心地將孤兒的努力與無力一一呈現出來,尋找親人的過程讓人絕望,也只有尋找可以緩解絕望。
——王曉漁(文化學者)
名人推薦:這本書記錄的人性滅絕和人性復歸的故事,還原了一個時代的歷史。這種方式寫下的歷史,有血有肉,有情有景。
——楊繼繩(記者、作家,著有《墓碑》、《天地翻覆》)
●這一群孤兒的命運,折射出時代、社會、人性的方方面面。但詳細瞭解他們過去與現在的存在方式,殊為不易。經過艱難曲折的努力,楊猛做到了。
——雷頤(歷史學家)
●孤兒的尋親常常是徒勞的,但徒勞不等於沒有意義。楊猛先生耐心地將孤兒的努力與無力一一呈現出來,尋找親人的過程讓人絕望,也只有尋找可以緩解絕望。
——王曉漁(文化學者)
章節試閱
試閱文章(一):〈記憶的迷宮〉
河南安陽。江陰尋親會結束幾天之後,我找到了鄭玉珍。
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鄭玉珍在上海市普育路孤兒院門前被發現,當時穿紅棉衣,身上找到兩封信。信中說棄兒一歲三個月,據此推斷生日為一九五六年二月六日。
在孤兒院待了僅僅幾天,五月二十二日,鄭玉珍就被領養了。收養者是一個河南的殘疾軍人,經常打她,被鄰居告到了街道主任那裡,終止了抱養。於是橡膠廠鄭姓工人收養了她,成了她的第二任養父。
鄭玉珍是少有的保留了父母物證的棄兒,這比較少見。或者這位媽媽幻想著以後可以憑藉信物與女兒重逢。可惜關鍵資訊缺失,無法知曉書寫者後來的命運,也沒能幫助鄭玉珍找到家人。
隨著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原本閒散的下午消失了。這些年,日復一日的家務、偶爾作為社交參加的廣場舞,占據了前橡膠廠女工鄭玉珍的大部分日常生活。所謂「前」有兩層含義。鄭玉珍曾經服務了幾十年的橡膠廠已不復存在,那家工廠在計畫經濟年代為化工部定點生產橡膠製品,後來消失在疾風暴雨般的國企改革歷史中;鄭玉珍退休多年,她對外部世界的認知定格在圍著單位過活的計畫年代,至今都感到與當下生活的格格不入。
六十二歲的鄭玉珍走進臥室,拉開大立櫃抽屜。兩封信插在抽屜邊上。她取出信,返回客廳坐定,打開其中一封,抖抖信紙,薄而脆的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撞擊著空氣。
「這就是媽媽留給我的信。」她念叨著,神態和姿勢都肅穆起來,悲傷掛在臉上,眼睛潮濕,彷彿在舞台帷幕開啟的前夕,努力醞釀情感作為出場的鋪墊。
一片遊雲遮住了窗戶,房間暗淡下來。她的生母像下午的陽光突然消失,只留下了這兩封信。留下了關於那個真實自我的唯一線索,沒有多餘的資訊,此生再也追尋不得。媽媽就像曾經作為精神寄託的橡膠廠一樣,說沒就沒了。本來鄭玉珍還以為會伴著車間揮之不去的橡膠味道終老。可是廠子說垮就垮了。對鄭玉珍來說,那只是生理意義上的母親,一個橫亙在生命中的無法驅散的陰影。世事無常,至今令她百思不解。
人們在上海街頭發現了這個被遺棄的孩子。那是早上,趕著上班的穿著黑色和藍色中山裝的男人,紮著紗巾遮蔽風沙的女人,圍攏過來,發出各種議論。她停止哭泣,抬頭看到周圍陌生的臉,但是沒有熟悉的媽媽的臉——這一幕常在鄭玉珍記憶中出現。
成長路上,兩封信一直保存在鄭玉珍身邊。這使她產生錯覺,生母並沒走遠,而是在不遠處一直注視著自己,近到隨時可能跳出來摸一摸自己的臉似的。
現在她明白這一幕幾乎不可能發生了。就像橡膠廠破產永遠不會復生一樣。
鄭玉珍忍不住想像寫信的女人:她是什麼樣的人?殘忍拋棄了女兒,又留下語意晦澀的信,她想要告訴世人什麼?
每次打開信,都像打開令人煩惱的一段秘密。她控制不住情緒,喉嚨發出悲鳴,在庸常生活的強大慣性面前,這樣的痛苦即使被激發出來,也明顯氣力不足。
「骨肉分離最為悲慘,提筆眼淚汪汪,這樣撫養一個小囡都沒辦法,我青年的婦女真可慚……」
她開始輕輕地誦讀這封信——不是念,而是誦讀、研判、破案。彷彿那不只是一封信,而是一段命運的符碼。用這種儀式化的方式,才能匹配其隱含的令人生畏的意義。
字裡行間的口氣,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婉轉。行文有些沒頭沒尾,還帶著經由社會主義改造而未完全消褪的私塾氣,字裡行間的轉折,又像是出自某個街頭代筆師傅之手。如是,則可推測那位痛苦的生母並不識文斷字。
「一九五七年四月一日」這天發生了什麼變故,令媽媽扔掉了自己?鄭玉珍嘆了口氣。她中學畢業就進了工廠,理解力有限,此時寧願媽媽當初講得直白一些,好讓她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也是痛苦得很,走投無路了,才會把親生的孩子丟掉。」她自言自語,然後搖搖頭,拿起第二封信:
育兒院負責同志:
我是一個很悲慘的婦女,心中苦悶的人。
這個是我親生的女兒,寄於人家之地,已有一周歲另三個月,我自己的生活扣撫養之費,靠身上的衣服賣掉度日,我亦寄與人家處居住,過著很悲痛的日子,養這個小女時難產,身體未全,人家見我眼中之釘,她的爸犯了錯誤去勞教,我在紙上敬求院中把我女兒收留這唯一的要求。
取名方荷。
這一封自然是留給孤兒院的,「方荷」就是鄭玉珍的本名。從信中看,似乎家裡遭了禍,父親勞教,年輕的母親不堪生活壓力、不得已做出了斷,遺棄了親生女兒。那個年代,一個彷徨的女人,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選擇麼?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位媽媽的哀嘆:在新社會還有像我這樣痛苦的人!這又有誰能夠想到?
她回憶起,養母一九七四年去世以後,善良的養父就告訴了她的身世,並敦促她尋親。也是在這一年,鄭玉珍作為獨生子女進了養父母所在的橡膠廠,成為一名會計。周圍工人都知道她的身世,讓她倍感壓力,也因此更勤逸工作,怕遭人非議。
一九八○年前後,鄭玉珍由一個上海籍工友帶領,跑去上海一帶尋親,根據那封生母遺留的信找到了在普育路的上海孤兒院。結果看門師傅毫不客氣地說:「這把歲數還找什麼找!估計你們都是私生子才被扔掉的!」這話令鄭玉珍十分難過,自此斷了念頭。
「有時候想不通,偷偷哭。」她告訴我。
進入九○年代,隨著市場經濟的衝擊,過去旱澇保收的廠子眼看就黃了。一千多號人的棲身之所頃刻間煙消雲散。為了生存,鄭玉珍開始擺攤做起了小買賣,賣些襪子之類的日用品。攤位就在廠子的門前,一晃五、六年。直至幹不動了,決定徹底退休。
她二○○○年加入了安陽的尋親者組織,去江南尋親七、八次,想當然爾無一成功。這麼多年來,親媽留下的兩封信一直陪伴著她孤獨的心靈。
讀完兩封信,鄭玉珍陷入了沉默。她不甘心半個世紀的積怨都讓信上這模稜兩可的幾句話概括和奪走。
「活了一輩子不知道自己是誰!」她自言自語。每當鄭玉珍結束自己的故事,在表達遺憾的情緒的時候,就重複這句話當做暫停鍵。
太陽完全消失了,房間的光線暗淡下去,鄭玉珍沉默的剪影望向窗外。
從鄭玉珍家的窗口望出去,在安陽市行政東區的中軸線上,有一座占地龐大的中國文字博物館,收藏著刻在龜甲上的文字,記錄了遠古中國的秘密。安陽是古老中國的文明腹地,華夏民族很早就意識到「記錄」的價值,這個記錄——書寫——發展了一個民族的文明史,令今人看到先人對天空、大地的瞭解,對生育和死亡的體驗,並在此後源源不斷的記錄裡保留下帝王將相和時代興亡。
而像鄭玉珍這樣一個卑微的棄兒,卻被排除在外,時間模糊了他們的期盼,並不完整的書信也無法為他們保留下更多關於身世的線索。
無論劉南香、蔡秀琴,還是鄭玉珍、李海栓和馬紹洪,他們的人生足跡完全不同,分布在不同的生活空間,卻在某一點上具有了相似之處——他們都是來自上海的棄兒。
追溯棄兒的隱秘身世,如同通過掌紋去臆斷人生一樣不現實。我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上海孤兒」。他們年近花甲,都聲稱在上世紀五○年代末被親生父母拋棄在上海,又追隨莫測的命運漂流到中國各地,此生都背負著「國家的孩子」之名,這名字帶給他們榮耀,卻也給他們帶來屈辱。
以今天的眼光看,他們出生的五○年代,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年代,一個集體主義盛行而個體形象模糊的時代,並沒有留下詳盡的線索。他們追尋自我的努力,很可能是一場徒勞。
我想,唯一明晰的路徑,就是根據他們記憶中殘留的畫面,做一幅拼圖,重構家鄉資訊。在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上海棄兒之後,我請求他們描述記憶中關於家鄉的畫面,以及回憶脫離親人前的那些幽暗時刻。
(摘自:輯Ⅰ_上海迷宮)
試閱文章(二):〈洛陽的救贖〉
晚間,我到達洛陽。霓虹燈映紅了城市夜空,空氣中滿是塵土的嗆人味道。這個歷史上的十三朝古都,經受過戰爭、革命和城鎮化浪潮的洗禮,跟其他的中國城市變得沒什麼差別。
曾經,古代洛陽的城市規畫影響了日本京都。我在京都旅行時產生了親近感,感受到唐代的精神遺存。今天,舊時洛陽的印記埋於地表之下,地表之上高樓林立,汽車轟鳴,人頭攢動。一切都被時代覆蓋和翻新。讓人幾乎忘記,腳下的土地曾經擁有過富有韻味的市井生活。
我們的步履太過匆匆,告別貧窮和匱乏,急於擁抱全新的物質生活。我們還沒有壯大,根系就被拔起,繁華掩蓋了文明的斷層。代價將是什麼?
當白修德到達當時河南的省會洛陽,夜幕中一列火車駛入視野,人們像垛劈柴一樣塞進悶罐車,到處瀰漫著尿臭和屍臭。在這裡,他將發現人性在自然、氣候,以及官僚系統和傳統的多重壓力下,如何變得原始,回歸野蠻獸性。
天亮時,白修德經過荒蕪蕭索的街道去洛陽的天主教堂。教會是災區唯一和理性世界聯繫的紐帶。他意識到,單憑一己之力無法進行有效的調查,於是決定依靠在當地擁有耳目和信眾基礎的教會。來自愛荷華州埃爾多拉多(Eldorado)的湯瑪斯.梅根(Thomas Megan)主教擔任了白修德的嚮導。電影《一九四二》中,白修德敲開了位於山上的一個小教堂,露出了蒂姆.羅賓斯扮演的傳教士梅根的臉。
影片宣傳中稱梅根是個虛構人物,實際上,梅根神父確有其人。河北的天主教研究者甘保祿(Paul Midden)告訴我,他在美國讀書時發現,此前梅根神父的名字,按照舊譯一直寫作「米干」,所以,「梅根」這個名字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錄。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後,神職人員都被遣返回各自國家,後續線索中斷。
甘保祿在美國神父萬德華(Edward J. Wojniak)的著作《原子彈使徒》(Atomic Apostle)一書中,發現「米干」的身影,「米干」已經被稱為「梅根」。萬德華一九五七年寫的這本書是梅根最為詳實和權威的傳記。
一八九九年四月十二日,梅根出生在美國愛荷華州的埃爾多拉多,一九二六年五月成為神父,隨後被派往中國河南南部的信陽一帶傳教。梅根熟練掌握了漢語,在他親自參與、推動下修建了一批中國風格的教堂,以及部分以國畫形式表達的教會要理。
根據白修德回憶,梅根神父敦實、樂觀、強健,是一個忠實的天主教徒。饑荒來臨,梅根要求所有的傳教士們都在各自傳教站點為難民們開設救濟中心。光是在新鄉,他就開設了兩個可以容納兩千多人的救濟中心。當時在河南有多個不同教會的傳教士在活動,雖然彼此教義都是行善,但是為傳播福音具有競爭關係。饑荒面前,過去的競爭對手攜起手來。美國人加入歐洲人的行列,天主教和新教攜手。這種超越了門派之爭的合作,建立在一個共有的社會心理基礎上,將鬆散的自由個體連接在一起。在中國社會,比起宗教作為社會的紐帶作用,宗族、家族結構更常見、更有作用。本土宗教雖然具有群眾基礎,但在民間趨於功利主義,不具備整合社會的能力。
梅根是愛爾蘭裔美國天主教徒。另外兩個義大利天主教會的傳教士——弗拉特里內神父和丹尼里博士,則是梅根在鄭州的連絡人。當時美國人正在歐洲戰場和義大利人廝殺,現在,兩個敵對國家的傳教士卻成了合作夥伴。在鄭州,美國原教旨派的阿什福斯先生也參加了他們的工作。《原子彈使徒》寫道:「保護難民成了主教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工作。但正因如此,強姦或搶劫的事件在傳教站內一次也沒有發生過。」梅根也在新鄉人民心目中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
影片《一九四二》中,梅根神父借給白修德一匹驢,白修德獨自前進災區。事實是,白修德認為應該去看看瀕死的人,去豐富他的寫作。在二、三月的料峭寒風中,白修德和梅根一起騎馬進入重災區,去巡視死亡地帶。
此後白修德目睹的慘狀,摧毀了他的意志。讀他當年的記錄,可以感受到末日般的氣息。出了洛陽不到一小時,白修德就遇見了第一具死屍。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無人收葬,讓大雪覆蓋住了眼睛。隨行的攝影記者拍下了野狗從沙堆裡扒出屍體啃食的照片。他們在路上看到有人在用刀子、鐮刀和菜刀剝樹皮,把榆樹皮磨成面來吃果腹。「愛樹軍閥」吳佩孚當年種下的榆樹全被剝光了樹皮。白修德在洛陽天主教堂的醫生那裡看過一份消化道梗阻病人的病例,病人吃了大量的無法被身體消化吸收的東西,嘔吐不止,又不能動手術。白修德被告知,棉籽餅在所有不適合吃的東西中算是最有營養的,但卻會引發腸道梗阻和腸功能綜合症。白修德拜訪了湯恩伯將軍在洛陽辦的孤兒院。孤兒院裡散發的汙穢氣味讓他難以忍受。四個孩子塞進一張嬰兒床,「一旦死去就會馬上被清除掉」。
騎馬穿行饑餓的村莊在當時也成了一件危險的事情。當白修德和梅根神父策馬穿過橫躺在土路上的乞丐群時,很擔心一旦停下來就會被饑民掠奪,甚至殺死他們的馬。於是白修德不得不狠心,快馬加鞭穿過人群,甚至揮起皮鞭抽打那些饑民伸過來的手,有時就像是戲耍這些饑民一樣,扔一把花生,或者向空中撒一點錢,引誘他們去爭搶,讓出通道,他們才得以快速離去。
在親身經歷了上述死亡慘景之後,白修德心理崩潰了。在一個荒蕪村莊的廢棄教堂裡,白修德承受著人間悲劇的巨大壓力,跪下來為眾生祈禱——作為信奉猶太教的猶太人,此時白修德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用拉丁文開始祈禱,並不覺得褻瀆了自己的信仰。
白修德記錄下的這些細節,呈現出強烈的宗教救贖色彩,超越了一般的新聞報導的範疇,尤其令我著迷。在中國新聞史上似乎缺乏記錄宗教和社會關係的傳統。一路上,白修德和梅根成了精神夥伴。兩人經常一起高唱聖歌。為了振作白修德飽受打擊的精神,策馬走在前頭的梅根教白修德為死者唱安魂曲。如果白修德學得還算正確,梅根就教他唱下一句。他們之間的唱和,就像是對生命本質的追問,在空靈大地迴響,就像是對人類可見的一切苦難的深切悼念。這是饒有意味的畫面。或者,白修德相信,在死亡面前,唯有信仰能解救心靈於虛無。
電影《一九四二》裡面,虛構了梅根神父的中國弟子小安的形象。小安在大災之年四處傳道,虔誠希望主能救災民於水火,當日本人的轟炸機將逃難災民當成中國軍隊轟炸射殺,小安看清了現實,精神陷入了錯亂。他承受著無法排遣的痛苦,向梅根神父質問道:「上帝知道這裡發生的事嗎?上帝知道了為什麼不管?既然魔鬼老是戰勝上帝,那信他還有什麼用?」
這個細節深究下去很有意思。小安對宗教的期待流露出某種中國特色的實用主義判斷。據說,電影原來的版本中,小安最後瘋了,最終沒能找到困擾他的答案。在殘酷的生存問題上,上帝自然無力救贖肉體。這種實用主義和作為精神信仰的宗教本質上是有區別的。宗教的價值僅僅是為了幫助我們緩解面對死亡的恐懼嗎?小安的質問到白修德的懺悔,是從紛擾的外部世界轉向內心平靜世界的必由之路。
——
我租了一輛單車,從新城區一路騎向老城區,去尋訪白修德記錄中曾經造訪的那間天主教堂。新城區就像所有其他的中國新興城區一樣,充斥了大而無當的現代化商廈、寬闊而嘈雜的街道;而老城區則保留了上世紀八○年代的建築格局,陳舊局促——舊城改造成本過於高昂,很難做出政績,於是很多城市管理者寧願另闢蹊徑建造一座新城區,彼此倒也相安無事。這構成了中國城市發展的一道普遍景觀。
洛陽老火車站附近一個僻靜胡同裡,教堂原址已經改建成了社區幼稚園,又在對面新建了一個氣派的新教堂,紅白相間的外飾、尖聳的塔樓,塔尖上還掛著耶誕節彩旗,而這個時候已是夏季。我到的時候正值中午,陽光把地面曬得很燙。院子裡堆滿建築材料和混凝土。有一個小建築隊正在施工。兩個瘦削的年輕人,其中一個赤著上身,跟包工頭商量某個建築細節。看大門的師傅走到我身邊,指著那個赤膊男人說,那就是神父。
我走上前向神父問好。操著山西口音的神父尷尬地笑了笑,迅速跑回屋穿了件背心。他正忙著監工修造一間新宿舍。他指著教堂對面告訴我,幼稚園的位置,就是原來的天主教堂,「過去面積很大,還包括教會辦的學校和孤兒院。後來新中國成立,那兩個義大利神父都被趕走了。」
神父接了一個電話,臨時要外出,交代另一位神父跟我聊聊。這人穿著藍白相間的襯衣,戴了一副時髦的紅框眼鏡,對我十分警惕,謹慎訥言。他告訴我,他倆都來自山西。我指著門口「三自教會」的牌子問他:「你們都是三自教會的嗎?」他面呈不悅,說,「我們只信奉上帝。」
大概他對我突然產生了誤解,或者把我當成了什麼組織派來的耳目一類角色。他不願意再搭理我,一直警惕地觀察我的舉動。我走入寬敞安靜的主堂,觀賞被布置成地方風格的內飾,想像梅根時期的教義到今天還遺留了多少、又如何以本土化的形式繼續影響世人?神父一直不遠不近盯著我,在我走出教堂大門的一瞬,他突然在我身後關上了大門。
——這座嶄新的教堂和外面雜亂的胡同,屬於兩個平行結構,互不干擾。很多時候,宗教的存在被限制在一扇大門之後。
秩序才是中國社會運行的本質。神的出現,注定會消解人間秩序,為世襲的權力所不允許。自上而下的社會系統不光壟斷了世俗權力,也不會讓渡精神世界的主宰權。中國的社會結構裡,缺乏宗教和社會組織這些中間力量制衡,權力直接作用於個體身上。宗教可能扮演的角色注定有限,無法形成強大的信仰共同體,對抗人性的不完美,以及稀釋來自系統的壓力。
我行走在繁華和破敗交織的洛陽街頭,身邊世界和梅根時代截然不同了。我們獲得了極大的物質滿足,期待著精神世界也突破混沌。
梅根在一九四八年由中國返回美國,他想再次回到河南完成未竟的傳教計畫,但是沒被教會批准,為此梅根傷心流淚,最後去了一個黑人堂口繼續服侍上帝,於一九五一年病逝。
政權更迭之後,絕大多數「洋鬼子」都在一九五三年前被驅逐出境,在河南的傳教士們更是首當其衝。他們建立的醫院、學校、教堂被沒收,在「文革」中遭到破壞。此後幾十年,傳教士甚至在整個中國大地上銷聲匿跡了。
那些有形建築和財產消失了,但是對生靈的讚歌猶在,文字記錄保證了記憶的存在。儘管文字也有可能被剷除,以至於今時今日的人們將前人的奉獻徹底遺忘。看到白修德的文字記錄,那些虔誠的身影和對豐饒精神的讚美,伴著鄉間孤獨的馬蹄聲再度鮮活如新。
(摘自:輯Ⅱ_白修德之路)
試閱文章(一):〈記憶的迷宮〉
河南安陽。江陰尋親會結束幾天之後,我找到了鄭玉珍。
一九五七年五月九日,鄭玉珍在上海市普育路孤兒院門前被發現,當時穿紅棉衣,身上找到兩封信。信中說棄兒一歲三個月,據此推斷生日為一九五六年二月六日。
在孤兒院待了僅僅幾天,五月二十二日,鄭玉珍就被領養了。收養者是一個河南的殘疾軍人,經常打她,被鄰居告到了街道主任那裡,終止了抱養。於是橡膠廠鄭姓工人收養了她,成了她的第二任養父。
鄭玉珍是少有的保留了父母物證的棄兒,這比較少見。或者這位媽媽幻想著以後可以憑藉信物與女兒重逢...
目錄
自序_穿越中國的旅行
輯Ⅰ_上海迷宮
.「上海孤兒」
.國家的孩子
.尋親大姐
.中國式尋親會
.記憶的迷宮
.無錫尋蹤
.告別上海
.分裂的DNA
.尋親不遇
.尋隱者
.又見上海
輯Ⅱ_白修德之路
.重回嵖岈山
.消失的中國記者
.被遺忘的潼關
.洛陽的救贖
.出鄭州
.野史記錄者
輯Ⅲ_薩爾溫江的戰士
自序_穿越中國的旅行
輯Ⅰ_上海迷宮
.「上海孤兒」
.國家的孩子
.尋親大姐
.中國式尋親會
.記憶的迷宮
.無錫尋蹤
.告別上海
.分裂的DNA
.尋親不遇
.尋隱者
.又見上海
輯Ⅱ_白修德之路
.重回嵖岈山
.消失的中國記者
.被遺忘的潼關
.洛陽的救贖
.出鄭州
.野史記錄者
輯Ⅲ_薩爾溫江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