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嗎?
你有沒有試過走進一家餐廳,站在長長的隊伍中,盯著菜單想著該點的餐點。看了好久,你仍無法集中精神,心中糾結萬分,無法做出任何決定。即使已經輪到你點餐,即使服務員重複詢問數次,身後的人群開始埋怨,你焦急萬分,依舊猶豫不決、舉棋不定。
很奇怪吧?
你約了人在咖啡廳見面,一切準備就緒,出門卻發現每天走的路因爲交通事故封鎖。如今有兩條小路都可通往咖啡廳,一邊較為遠的小路總有隻流浪犬徘徊,一邊較為近的小路寂靜潮溼、陰風陣陣。無論走向那一條,都有無法預測的意外,你站在分岔路口,直到完全錯過和朋友約定時間、直到天色已暗,依舊無法選擇一條通往咖啡廳的道路。
很奇怪啊!
凡是與我有交集的人,對於我的這類疑問都會這麼認為。而我,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根據調查顯示,每個人一天平均要做的決定多不勝數。有別於正常人的思維模式,我做出決定的時間,嚴重超出一般人範圍。
扣除睡眠的八個小時,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我不是在考量,就是再評估;不是在猶豫,就是在忐忑。各種大大小小的抉擇,猶如潮水般將我淹沒。
每個做出的決定,都將引領我走上不同的路徑,從而影響我人生的結局。每個看似簡單的抉擇,背後都牽扯著蝴蝶效應。每條看似平凡無奇的路,在我內心裡,早已分岔成千萬條密密麻麻的小路。
我盼望這樣的煩惱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減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甚至變得更加糟糕。不知何時起,每個在我艱難之下做出的決定,最終都會走向災難性的結局。
就好比要我在甜點店或漫畫店間選擇其一來度過假期。假設我選擇去甜點店,那麼甜點店肯定會人滿爲患;假設我選擇去漫畫店,那麼漫畫店肯定會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營業。
如果壞事會發生的概率為百分之十,那我的選擇一定會讓它提升至百分之九十。墨菲定律無疑加劇我對選擇的恐懼,好像我越要避免錯誤,錯誤就必然發生。
為了終止永無止境的惡性循環,我為自己制定了獨一無二的日程表,大到每一天的行程,小到每一天的飲食,都會被規畫在內。
或許聽起來有些瘋狂,但這是唯一讓我心安的方法。只要按照日程表執行,我就不用每天都面臨痛苦的抉擇,即使遇上突發性災難,我也能當作是一時運氣不好,而非是因為做了錯誤的決定而感到懊悔。
這方法讓我度過一段安逸的生活,可人生起起落落,即使嚴守規則的我,難免還是會遇到預料之外狀況,就如今天。
今天是星期三,變化莫測的星期三。
放學後,我像往常般踩著自行車,沿著熟悉的路線來到每次光顧的麵包店。熟悉的店員在我走進門的那一刻,對我笑著說「最後一個奶油麵包已經銷售完畢」。
我感到一陣失落,猶豫著要不要前往另外一家麵包店。這時,店員甜美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告訴我,只要再等七分鐘,再等七分鐘,新鮮的麵包就會出爐。
我聞到麵包的香味,也想起另一家麵包店就在不遠處,衡量著兩者,七分鐘很快就過去了。
拿著香氣四溢的麵包走出店時,烏雲不知何時籠罩天空,那一瞬,我恍然想起沒有帶傘。
閃電交加,風聲四起,大雨即將來臨的預兆再明顯不過。按照平常的路線,說不定半路就會下起傾盆大雨。
一時心急之下,我選擇了另一條通往家的小徑。
那是一座殘舊公寓後的暗巷,整條小巷又長又窄。記憶中,我幾乎沒有走進這裡過,除了今天。
天色陰暗,雨滴絲絲垂落,自行車拐進巷後我加快速度。陌生的道路讓我忐忑不安,眼見快要到達出口才稍微放鬆。
然而,有道人影突然竄出,我緊急煞車。
刺耳的踩煞聲在暗巷響起,過度摩擦產生的白煙騰騰飄散。我驚魂未定地盯著眼前朦朧的人影,「妳……妳沒事吧?」
煙霧散去,她回頭一瞥。一眼,我便被她目光裡的清冷鎮住,我有點緊張地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沒看見妳……」
她抬起手示意我安靜,「你嚇跑了我的貓。」
我愣了幾秒,然後環視一圈。
狹窄的巷子一眼望去什麼也沒有,只是角落的牆上有個小缺口透出一絲微光。
「沒有貓。」
「那是因為你把牠嚇跑了。」
我瞇著眼表露質疑。因爲想在大雨來臨前離開,於是我敷衍地道歉。
「沒關係。」她又瞥了我一眼,「你和我一起找吧。」
「不好意思,不行。」我毫不猶豫地蹬著踏板,騎著自行車離開。
我邊騎著車邊看向後視鏡,她依然站在原地。
花俏且過大的外套穿在她身上特別顯眼,不規律的短髮隨風放肆飛揚,深沉如潭的眼神透過鏡面直視著我。
我似乎招惹上麻煩,這女孩可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過客,而是我們學校新來的轉學生——方黎。
壓下情緒加快腳踩的速度,一出巷口,天空就轟隆轟隆地下起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在我身上,進退兩難下,我唯有硬著頭皮冒雨繼續前進。
狼狽地回到家後,手中的麵包香氣不再,溼答答的模樣讓人毫無食欲,我洩氣地盯著窗外的瓢潑大雨,隱隱有種不祥預感。
沒過多久,果然,我因這場大雨染上重感冒,連氣喘也復發了。但這一切都不是整件事情最糟糕的部分。
最糟糕的是……因為這偶然機會下選擇的岔路,讓我在回家的路上認識了方黎。毫無交集的我們,自此從兩條平行線互相交叉。
我不記得她是什麼時候轉到我的學校,只記得當時很冷,穿著羽絨外套依然阻擋不了絲絲入侵的寒意,可方黎只是隨意披了件外套。
上頭圖紋凌亂而複雜,顏色鮮豔而奪目,她一身絢麗站在風中的操場上特別亮眼。黑色微捲的短髮,深邃冷冽的眼神,她像一朵長在懸崖邊緣的小花,孤傲清冷,堅韌危險。
班上的同學們並不知道她的來歷,也不怎麼在乎,像她那麼有個性的女孩,大家似乎避而遠之。她沒有朋友,沉靜疏離,經常待在教室角落的座位。
而我因為那該死的選擇困難症,成爲了許多同學眼中的怪胎。雖然大家閉口不談,但我很清楚被打在自己身上的標籤。
我們都屬於班上的邊緣人,存在感幾乎為零,但同屬一類的我們從未交涉過。
我從不關注她,也從未與她交談,直到那天的暗巷奇遇爲我們拉開序幕。
在學校走廊上與她擦身而過時,我會不自覺與她對視。走進教室時,我會莫名看向她的座位。曾經橫跨於我們之間的隔閡驟然消失,她的存在感變得非常強烈,這種感覺讓我忐忑不安。
我希望我們能變回完美的陌生人,於是,我開始克制我的行爲。
*
明亮喧嘩的食堂擠滿人群,排著隊的同學們都在歡聲笑語,我卻在隊伍中皺緊眉頭。日程表上排定要購買的食物已經銷售完畢,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嚴謹考量。
等待本該是漫長的過程,可在我身上卻是一晃而過,好像只是眨一眨眼就輪到我了。
「只剩兩種選擇。」販賣部阿姨一見是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露出無奈的表情強調,「只有兩種!」
好吧好吧,食指在飯糰和漢堡之間來回,可爲什麼有兩種選擇呢?要是只有一種選擇那該多好。
「同學,後面的隊伍真的很長。」阿姨嘆了口氣。
慌亂下,我隨意拿取其一,攤開手心見是飯糰時,内心立即起了抗議,奈何阿姨眼明手快地把錢收了,我只能帶著飯糰無精打采地走到了角落無人的餐桌。
今日飯糰的賣相很差,飯粒過軟,調味也很淡,應該選擇漢堡才對,再怎麼差也不會比飯糰差。
各種抱怨的聲音開始襲擊我,這時前方突然出現道人影,讓我内心裡吵得不可開交的小人,一下變得鴉雀無聲。
方黎坐到我的面前,她手上沒有任何食物,只是靜靜坐著,看著我。
「幹麼?」不知為何,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單手托著下巴看我,「我的貓還沒找到。」
「真遺憾,牠不會自己回家嗎?」
「很顯然不會。」
我不想和她交談,錯開她的視線擺明冷待,可方黎並不介意我的無視,繼續道:「我的貓咪全身都是黑色,唯獨左耳上有一個白點。」
我的情緒已從不安心演變成不耐煩。她不走,那我走,我開啟狼吞虎嚥模式。
在把飯糰吃完的那一刻,她冷不防道:「你應該要和我一起找,畢竟是你把牠嚇跑的。」
我愣著眼看她,她似乎被我的表情逗笑,細長的雙眼微微彎起。
我低下頭錯開她的視線,「我沒空,但是我會幫妳多加留意的。」
嚥下最後一口飯糰,我急匆匆地站起身想走,這一瞬,她連名帶姓呼喚我。
「溫聿珩。」
食堂裡充斥著喧嘩吵鬧的交談聲,她偏冷低沉的聲音擁有絕對的穿透力,一下就擊進我心裡。我微微一怔,轉過頭看著她。
「你一定要幫我找到牠。」
她的眼神帶著不可言喻的堅定,那一刻,我很確定,那道曾經阻擋著我們的隔閡,再也關不上了。
*
晚餐時候,屋外突然下起大雨。
「對了聿珩,星期六有空吧?」
坐在媽媽身邊的男人突然開口——羅宇,我的繼父。
「有什麼事嗎?」
我裝作不經意地詢問,但頭腦已經開始急速轉動。通常他問這類問題,就代表家庭聚會的來臨,我必須找一個無法推搪的藉口。
羅宇一推眼鏡,還沒把話說出口,悠悠就搶先宣布,「我們要去遊樂園! 」
「我不去!」我脫口而出。
大腦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心魂就在聽到這個關鍵詞時被深深撕裂。沉重的記憶死而復甦,紅色警報譁然響起。
悠悠毫不知情,撇著嘴不高興地問:「為什麼?」
「因爲不想去!」
或許語氣太過決絕,飯桌上的氣氛瞬間變得沉重。我嘗試深呼吸緩解緊繃的情緒,然而一切徒勞無功,悠悠悲痛的哭聲驟然響起,那刻,我的心神彷彿回到那個暗紅色的夜晚……
我深深閉上眼睛,家人們的說話聲此起彼落,可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劇烈的耳鳴讓我無法沉靜,想要馬上起身離開。
然而,我想著媽媽失落難受的眼神,想著羅宇無奈嘆氣的表情,還有那個哇哇大哭的女孩。於是我又睜開了眼。
大家已經不再說話,他們的目光鎖定在我身上,我意識到自己錯過什麼,不外乎是他們說著去哪裡、做什麼的小事。
茫然地對視片刻,羅宇體貼地化解尷尬,「沒關係,我們可以晚上回家等哥哥一起吹蠟燭。哥哥晚上會回來一起唱生日歌,對吧?」
線索給得很充足,我意會後茫然地點頭。
悠悠還是不高興,卻也沒再鬧脾氣。
我低著頭沉默著,一直到吃完晚飯,我都沒有抬頭看一眼我的母親。
我擔心看見她眼裡的怨念。
逞強吃完晚餐,我便回到房內,心中黑暗深處的那道門已經微微敞開了一小細縫。我坐立難安,慌忙地拿出日程本,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事項,我才能得到一點喘息。
或許是精神緊繃,又或許是太過勞累,我迷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夜已深。
窗外一片寂靜,此刻的我睡意全無,倒是飢腸轆轆。
走出房間來到廚房想泡個泡麵當宵夜,正準備打開櫃門,廚房的燈豁然亮起。
還沒適應光亮,我瞇著眼,此時媽媽的聲音傳來。
「在找什麼?」
「沒什麼。」
我睜開眼,轉身打開櫃門,櫥櫃裡面有著好幾種口味的泡麵,舉棋不定之時,媽媽又開口了。
「那天是悠悠生日。」媽媽面有難色,「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就一起去吧。」
沉默好一會,悶悶的聲音從櫃子裡傳開,「學校有活動,脫不了身……」
媽媽一言不語,我想,她知道我在說謊。
應該會很討厭這樣的我吧?為什麼總是無法和悠悠好好相處?
撫心自問,我嘗試過,但內心總會莫名抗拒,是我不好,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問題。
我關上櫃門打消宵夜的念頭回到房間,可不料媽媽也跟著走進房。
我不想與她談話,可我無法將她驅離,一陣慌亂下,我拿起桌上的錢包和椅子上的外套。
媽媽疲累地揉了揉額頭,「這麼晚了,你又要去哪裡?」
「只是去便利商店吃個宵夜,妳早點睡吧。」
午夜時分,街道上行人甚少,商店陸續打烊,除了我家對面的便利商店。
我從不在深夜出門,可爲了逃離那場令人窒息的長談,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瞥見幽深的街角有不尋常的光影在晃動,各種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我快步走進明亮的便利商店。
門一開,睡意朦朧的店員被驚醒,他揉了揉眼睛的站起身,「歡迎光臨。」
我朝他點頭,走到泡面區域,原本已經想好要拿取的口味,但架子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新產品,頓時讓我眼花撩亂。新口味的誕生對我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我沉默注視了好久,最後還是選了不會出錯的舊口味。我從來就不求驚喜,只求安穩。
吃完熱呼呼的泡麵,心情頓時好了很多。我又坐了好一會,凝視著清冷的街道,猜想媽媽已經入睡才起身離開。
離去前,店員順手把傳單塞進我手裡,「豆奶買三送一。」
我不喝豆奶,但還是順從地接過傳單。
一走出門,一陣怪風襲來,手中的傳單被吹落地,我俯身撿起,赫然發現眼前站了一個人。
定眼一看,是方黎。
心神一晃的我再次鬆手,傳單隨著大風飄向遠方。
「真巧。」她的語氣依舊平淡。
「嗯。」
我佯裝漫不經心的樣子,可心裡不禁納悶,為何最近總是頻繁遇見她?在學校就算了,怎麼連在家附近,而且還是這種時間也會遇到她?
我瞇著眼打量,方黎心領神會地解釋,「我在附近找我的貓,牠這陣子總是往這裡跑,所以過來碰碰運氣。」
「哦?這麼晚了妳還出來找?」
「找不到我睡不著。」
「哦,那妳找到了沒?」
她輕輕搖了搖頭。
「哦,好吧。」
對話到此結束。
隨口問問的我正轉身準備回家,這時天空竟毫無預兆地下起大雨。
我僵直地站著,然後開始後悔。
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坐在便利商店那麼久,吃完泡麵就要馬上回家!還有那張該死的傳單也不該拿,就算拿了被風吹走也不該撿……不,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和方黎交談。
如今我們都被大雨困在便利商店門口。
暴雨襲擊,狂風四起,我側目看一眼身邊的人,頓時有種大禍臨頭的兆頭。
方黎很快地走進便利商店,我被雨水沾溼了大半身,最終也不得不跟隨她的腳步。
便利商店裡冷清至極,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坐在靠窗的高腳椅上盯著雨夜,方黎拿了一罐牛奶,結帳後坐到我身邊的位子。
因為沒有帶到手機,所以無法藉此掩飾,氣氛在過度安靜下變得尷尬。
我實在受不了,首先打破沉默,「我剛有在附近幫妳找了一下。」
她擰開著牛奶罐的蓋子沒有發聲,我摸了摸鼻子心虛道:「沒找到。 」
「哦。」
她淡淡地回,對話到此結束。很好,至少我盡力嘗試了。
我安分地繼續盯著窗外的雨,不料,她忽而開口:「找了這麼多天都沒找到,或許牠已經找到出路了吧。」
「什麼出路?」
「離開這裡的出路。」
「離開這社區的出路?」
「不是,離開這座虛構的城市。」
我不該繼續發問,我應該就此閉嘴,但我沒有,「什麼意思?什麼虛構的城市?」
「你不知道嗎?你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只是被模擬製出的虛構城市。黑暗力量的入侵,使得這裡的一切漸漸陷入沉睡……」
她凝視窗外的目光瞬時轉移到我身上,猝不及防的眼神交會,讓我清楚窺見她眼眸裡神祕的光彩。
我呼吸急促,瞥開視線,「妳……妳在和我說都市傳說嗎?」
雨越下越大,溫度降至冰冷,四周依舊沒有任何人,就連剛剛坐在角落打瞌睡的店員也不知去向。
「不是什麼都市傳說,你覺得匪夷所思,那是因爲你還沒覺醒,被黑暗力量控制著心竅。不過別擔心……」
我依然盯著窗外的雨景,樹葉被捲起,在空中越轉越高,狂風的倡狂可想而知,但我不害怕,比起留在這裡,我更想馬上回家,被雨淋溼也沒關係,大不了洗個熱水澡,從這裡跑回家,很快的,一分鐘,一分鐘我就可以到達屋簷下……
「你遇見了我。」
她空靈的聲音再次打斷我的思緒,我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那堅定不移的眼神裡沒有半點裝神弄鬼,這讓我陷入了迷惑之中。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她鍥而不捨地追問。
「溫、聿、珩。」
她念我的名字,一字字,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情緒。
我赫然站起身,一道閃電閃過天際,煥影在玻璃鏡面上。
「我該走了。」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狼狽的我一路狂奔,終於來到屋簷下。
我幾乎招架不住,可就算冷得渾身發抖,我仍不自禁轉身往回看。
即使隔著一條馬路,即使傾盆大雨,我依然看得見便利商店裡的方黎──她正在看著我。
我不自覺打了冷顫,直奔回家。
事出必有因,但方黎纏上我的原因是什麼,我一直想不通,也不想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