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箏再次遇到夏時初,是在一場畫展上。
在美術館門口,兩人隔著幾步距離對上眼,俱是一愣,多麼神奇,不過兩年不見,彼此的打扮和氣質有了相反的變化。
曾經總是西裝革履的夏時初,這會兒卻穿著比較休閒的常服,他本就臉嫩,這下看著更顯年輕,像個大學生。西裝反倒是顧箏在穿,一副資本家模樣。
有那麼一剎那,顧箏望著那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恍惚間還覺得對方下一刻就會像以前那樣衝著他賤兮兮地笑,半調侃地拖著長音叫一聲「大兄弟」或者「高材生」,然後湊過來吃他一把豆腐──但是沒有。
這一陣對望中,夏時初先回過神來,露出了一抹十分客氣疏離的淺笑,語氣不冷淡也不熱絡,像個並不熟悉的舊友,「好久不見。」
顧箏唇角不自覺抿起,有些生硬地回應:「嗯……很久不見。」
「過得好嗎?」
「還好。」沉默兩秒,顧箏硬補一句:「你呢?」
「就那樣吧。」夏時初彎了彎嘴角,「陶家人也都還好?陶小妹呢?」
「挺好的,託你的福,她已經開朗很多,每天……都有乖乖寫日記。」
夏時初點點頭,「那就好。」
這一段乾巴巴的你問我答沒有持續太久,一旁的工作人員出聲叫住了顧箏:「先生,進場麻煩先量體溫。」
顧箏扭頭,讓對方使用額溫槍,又掃了條碼、噴了酒精,再轉回來時,夏時初已經走開了。
一瞬間,顧箏很想喊住他,卻又不曉得喊住以後要說些什麼。也或許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再次相遇的時刻,對方依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哎唷,先生你好,要進來看展覽的是吧?」近日因疫情影響,美術館生意冷清,館長見難得有人進門,立刻殷切地上前問候一番,而後親自領著人往內逛,嘴上還興致勃勃地聊:「你真年輕啊,不容易、不容易,現在年輕人對這些感興趣的不多了。你比較欣賞什麼流派?有沒有特別喜歡哪位畫家?對了,你看那邊……」
其實顧箏就是個理工直男腦,對這些根本一竅不通,讓他評論藝術品,絞盡腦汁也只能乾巴巴地憋出一句「好看」,講不出其他所以然。他只不過是恰好出差,在這附近有場生意要洽談,早上簽約,晚上應酬,中間卡了一段尷尬時間,漫無目的地閒晃時,正好路過這間美術館。
一般來說,顧箏不是個會走進這種地方的人,但外面的宣傳橫幅上寫著──高瑋杉特展。
他對這名字有些眼熟,想了想,記起來了,以前夏時初曾說過,高瑋杉是他大學時期的油畫老師,是位頗有名氣與地位的藝術大家,人也挺不錯的,夏時初還滿喜歡他。
顧箏杵在外頭觀望一會兒,說不清是感慨或悵然,最後鬼使神差地買票進來了,打算隨便看看,消磨時間。
面對館長一副「你也是同道中人啊」的熱情模樣,顧箏有些招架不住。
館長沒發現顧箏的語塞,熱絡地介紹:「這段日子大家都不容易,多虧高老師資助這場展覽,才又挽回一點人潮。你也是慕名而來的吧?高老師的作品在最裡面,他有幾個學生很有才華,這次有幾幅不錯的畫作也一起展出來了……啊,高老師!」
兩人向前一望,一位約莫四十來歲的男子正好迎面走來,形貌舉止溫文儒雅,正是高瑋杉。
顧箏很確定自己不認識、也沒見過對方,但不知為何,照面的那一瞬,高瑋杉望見他的臉時,似乎微微愣了一愣。不過也只是稍縱即逝,短暫到他幾乎以為是錯覺。
下一秒,高瑋杉和和氣氣地笑著與他們打招呼:「你好,來看展覽的嗎?」
「那還用說嗎?大家都是衝著高老師來的吧!」顧箏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館長就樂呵呵地替他認了,又轉頭向顧箏介紹道:「這位就是高老師本人,抓緊機會啊,對作品有什麼好奇的都可以趁現在問……」
見有更專業的人帶著顧箏,館長沒再多湊熱鬧,回頭去忙了。
顧箏與高瑋杉二人肩並肩地沿著展覽品慢慢向前逛,一路上伴隨著有些冷場的尬聊。
聊沒幾句,顧箏把自己給尬笑了,主動坦白:「其實我對這些不是很懂,可能看不出什麼深奧的內涵。」
高瑋杉似乎並不意外他是個門外漢,不甚在意地笑笑,「也沒什麼懂不懂的,藝術品的存在意義就是讓人欣賞,你要是感覺好看,它就有價值了。」
高瑋杉這人,藝術地位高,卻又溫和體諒、不拘小節……顧箏有點明白夏時初為什麼會喜歡這位老師了。
於是顧箏放鬆了心態,一路走馬看花,直到路過某一幅油畫,他才忽然停下腳步──那是一幅12F尺寸的橫幅畫作。
畫布上面的是海景,非常寫實,整個作品呈現濃烈的暖色調。畫中央有一幢木造矮房,老舊的木牌上隱約寫著一個「陶」字,灰色的牆面斑駁落漆,透露出陳年歲月的溫度,遠景還有兩棵棕梠樹,中間用童軍繩綁了一個簡陋的吊床。
對顧箏來說,這個場景太熟悉了,視線往下一看,果然說明牌上寫著創作者──夏時初。作品名稱看起來卻與海並不相關,這幅畫被命名為「桃花源」。
高瑋杉跟著停了下來,看看那畫,又看看顧箏,盡責地介紹:「時初是我一個很有天分的學生。他下筆細膩,用色大膽,最擅長的是風景與人物。」
顧箏有些愣神,半晌才問:「他現在……又回去畫畫了嗎?」
「差不多一年多前回來找我的。」高瑋杉笑了笑,「其實他大學時期我就很看好他,想收他為徒,但那時他似乎不打算走藝術這條路……還好,最後還是沒有埋沒他的才華。」
怪不得夏時初會出現在這裡。顧箏還以為他也是來看展,殊不知他是主辦方的人。
高瑋杉觀察著顧箏的神色,試探著問:「顧先生認識我們時初嗎?」
顧箏沉默片刻,指了指畫,「兩年前,在這裡認識的。」
高瑋杉面露訝異與好奇,「這麼巧呀,是旅遊偶遇嗎?」
顧箏通常不太樂意回憶有關夏時初的事情。這兩年來,他彷彿憋著一股勁地往前衝,生活重心一股腦兒地砸在了學業與事業上,每天忙得天昏地暗,讓自己沒空去想這個人。
然而高瑋杉的神情自然平和,他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一些零星往事浮現腦海,顧箏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已經能以比較平靜的心情去面對這個話題,去想起夏時初這個人,而不帶著滿腔的怨懟與怒氣……然後他想起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兩年前,在海島的一間酒吧,顧箏撞見了夏時初……出來約炮,約的還是4P。
媽的,想想還是好氣。
*
兩年前,暑期的小琉球還充滿人潮,到處都是來玩水踏浪的旅客,盛夏陽光將沙灘曬得熱氣蒸騰,整座島嶼都籠罩在熱情奔放的氛圍之中。
「現在記者為您播報的畫面是夏苑渡假酒店的開幕典禮。」
小島的某一角,五星級夏苑酒店的總統套房內,林柒和劉重光並肩坐在客廳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螢幕上正播報著本地新聞。
「值得注意的是,夏氏集團的太子夏時初,這次親自跨海出席開幕剪綵,由此可見夏氏集團此次對於離島分店的重視,或許將作為以後繼續往海外發展的跳板……」
林柒扭頭看了看緊閉的臥室房門,又轉回來感慨道:「老劉你看,少爺其實還是滿可靠的吧,能出什麼亂子?許特助為什麼讓我們看得這麼緊啊?」
年紀大一些的劉重光笑了一聲,「你剛來不久,所以有所不知,少爺可不是個安分的人。」
他們正是隨夏時初一起出差參與酒店的開幕典禮的員工,林柒是助理,劉重光是司機。
典禮已在上午順利結束,沒出什麼差錯,他們也該搭船回本島,去總公司交差。只不過夏時初表示有些累,反正沒急事,不如讓他睡個午覺,還指揮許特助去幫他買點心和土產,一伙人這才在酒店開了房間,小憩片刻。
「怎麼個不安分法?」林柒好奇地問。
「富二代嘛,哪有不亂的?」劉重光瞥了眼房門,壓低聲音道:「少爺從小就翹課、翹家,到現在變成翹班。還有夜生活,每天要不是泡夜店,要不就是和一些酒肉朋友開趴,玩得可開了!」
林柒聞言有些震驚,他對夏時初的初步印象,大致上是話不多、脾氣好,還喜歡隨口給人取綽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更深入的了解,「夫人都不管的嗎?」
劉重光笑了笑,「夫人日理萬機,又怎麼會管這些瑣事?他們感情不親厚,幾個月都不見得會見上一面呢。」
「這樣啊……」
「吃驚吧?不只這樣,少爺有時會讓我接送,我看過的伴有男也有女,這些有錢人私生活精彩得很。夏老爺子前幾年不是去世嗎?大家都傳說是被少爺活活氣死的──」
「老劉。」一道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警告意味打斷了劉重光的話。
兩人轉頭望去,就見一位青年正好從外頭推門而入,眉頭微蹙,冷峻的面上隱有不悅。
林柒和劉重光立刻識相地閉嘴了,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許特助。」
許特助名為許謹文,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但已在夏氏集團任職十年之久。他能力出色、做事一絲不苟,本是執行長特助,在公司的地位相當不一般,最近幾年才被調到太子夏時初的身邊來。
外頭實在太熱了,許謹文提著幾個塑膠袋走進來,襯衫背後已被汗水浸透,塑膠袋裡是熱騰騰、剛出爐的點心,有起士捲和黑糖包子等等,都是夏時初午睡前指定要吃的在地名店,也不曉得是不是存心想讓許謹文排隊排到中暑。
許謹文倒沒什麼怨言,將點心一一擺到桌上,一邊對劉重光淡淡道:「管好你的嘴,再讓我聽見一次,你就不用待了。」
聞言,劉重光背後直冒冷汗,忙不迭連聲道歉。
許謹文沒再理他,「少爺還沒起床?」
林柒答道:「應該吧,一直沒有聽到動靜。」
許謹文看了看手錶,快三點了……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又問:「你確定他還在裡面?」
林柒被他說愣了,「不……不然呢?我們不是一直在這裡守著嗎?」
許謹文皺起眉頭,二話不說地撇下點心去敲門。門內遲遲沒有回應,他腦裡警鐘大響,直接拿鑰匙開了門──寬敞的臥房裡根本沒有半個人影,床上是空的,衛浴裡也沒人。
他走到窗邊向外探頭──只見外面的沙灘上有一串腳印,長長地延伸往遙遠的彼方去了。
三個守門人,都忘了房間裡有窗。
操!許謹文簡直氣到要心肌梗塞,他扭頭疾步走出房間,衝著客廳二人咬牙切齒:「少爺翻窗跑了!」
*
「……珊瑚可以分成軟體珊瑚跟硬骨珊瑚,像這個就是硬骨,叫作鹿角珊瑚,原本應該是粉橘色,只不過死掉以後顏色就變得比較白了,還有這一隻,我們叫作海兔……」海岸邊,顧箏領著一小群遊客,導覽著潮間帶生態,詳細介紹一陣子後,又說:「大家可以在附近稍微走走,看到什麼不認識的生物都可以問,小心別踩到海膽。」
結束導覽後,顧箏領著遊客們回到店裡。
這間店正是陶家開的,店名「陶潛」,主要業務是自由潛水與水肺潛水,聘有多名潛水教練,除此之外也提供一些簡單的套裝行程,包括浮潛、夜遊、潮間帶導覽等等,樓上還有青年旅舍。規模不算龐大,但可謂是五臟俱全。
散了團,顧箏走進店裡,來到了後方的休息區。
陶老闆正坐在櫃台旁整理一些登記資料,見他過來,熱情地喊:「小顧啊!回來了?辛苦啦!這陣子遊客多,會比較忙一點。」
「暑假嘛,很正常。」顧箏抹了把汗,不以為意,「陶郁齊呢?」
「在後面曬衣服呢。」
從窗戶往後院看去,果然見到陶郁齊正在屋外忙,且一旁還有個陌生青年在幫忙。
顧箏有些疑惑,「那是誰?新員工?」
「哦,對啊!」陶老闆跟著看過去,「他剛剛路過我們店,看到在徵打工換宿,就走進來應徵了。正好,我們最近缺人手嘛!來得可真是時候。」
陶老闆一邊說,一邊推了張紙過來,是填好的員工資料表。
顧箏低頭粗略一掃──夏時初,男性,二十六歲。
顧箏沒有細看,也沒什麼特別想法,只覺得這字跡十分乾淨工整,像是練過的字,與他們這些莽漢們可真不一樣。
「看起來是個挺乖的小伙子,你看,二話不說就上工了。」陶老闆樂呵呵地說:「不過他對這些雜務大概還不是很熟,你有空多照顧人家一下。」
顧箏爽快道:「行啊。」
後院裡,陶郁齊正在和夏時初科普一些日常知識。
「這是防寒衣,我們潛水時穿的,還有一些毛巾跟浴巾,」他站在堆成一大桶的衣物旁邊,拎起其中一件,披到了曬衣服的粗麻繩上,「都洗過了,沒什麼講究,直接掛到繩子上就好。」
「好的。」夏時初感到頗新奇,跟著從桶子拎起一件衣物。防寒衣本就厚重,且吸飽了水,比想像中還要沉一些,他將衣服往繩子上一披,沒披穩,眼看就要滑落下來。
一隻有力的手臂恰在此時從後方伸了過來,將衣服往上一提,穩穩地掛好了。
夏時初回頭一望,在八月盛夏的陽光裡,與顧箏四目相對。
看慣了被日光曬得黝黑的粗曠男人們,這會兒乍一見到夏時初,顧箏只覺這人真是白皙得過分,眉眼清秀斯文,戴著一副細框眼鏡,如陶老闆所說,看起來挺乖。
陽光下,夏時初對他微微點頭,「謝謝。」
「不客氣。」顧箏爽朗一笑,「這位哥哥,你不熱啊?」
他們其他人都穿著統一的寶藍色短袖T恤,背後印著大大的「陶潛」二字,可謂是毫無美感,但至少輕薄涼爽、吸濕排汗。夏時初身上卻是正兒八經的素色長袖襯衫,風格有些格格不入,顧箏光是用看的就感覺快中暑。
「員工制服剛好沒他的尺寸了,新的還要幾天才能做好。」一旁的陶郁齊探頭過來解釋,又和夏時初說:「不好意思啊,再忍耐幾天吧。」
夏時初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沒事。」
「你只帶襯衫來啊?看起來真不像來玩的。」顧箏跟著幫忙晾起衣服,一邊提議:「要不然我先借你衣服穿啊。」
「不用了,謝謝。」夏時初客氣笑笑,「就當防曬吧,反正我比較耐熱。」
顧箏點點頭,只覺得這人比較靦腆講究,便沒再多說什麼,轉而與陶郁齊閒聊起來:「這幾天生意也太好了吧。」
「嗯,旺季都這樣。」
夏時初在一旁認認真真地曬著衣服,然而動作並不俐落,皺成一團的布料也不知道甩一甩,看上去就像個五指不沾陽春水、不大熟悉家務的小少爺。
顧箏和陶郁齊都發現了這一點,不過他們待人向來寬容,倒也不太介意這些,索性在閒聊之間順手幫著弄完了。
夏時初初來乍到,不需要接待客人或處理潛水事務,只被分到簡單的房務或雜事,工作並不繁重,可以說今天的主要業務就是曬這一批衣服,接下來便都是自由時間。
衣服曬完以後,陶郁齊先去店裡幫忙了,顧箏則領著夏時初去認識一圈環境。
「前面那邊是店面,接待潛水的客人,後面這邊是生活區,有廚房和交誼廳,樓上是住宿的地方。」顧箏一邊說一邊比了幾個方向,「洗手間和澡堂是公用的,二樓走廊走到底,左手邊就是了,對面有一台飲水機……」
夏時初乖乖地點頭。
顧箏又好奇地問:「看你的模樣,應該已經出社會了吧?怎麼會有空來打工換宿,是換工作嗎?」
「啊……」夏時初慢吞吞地說:「倒也沒有,算是……自己給自己放個假吧。」
「哦,請假出來玩嗎?那也不錯。」
實際狀況當然不是請假這麼單純,但夏時初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笑笑回答:「是挺好的,可以轉換一下心情。」
轉換心情。顧箏覺得繼續問下去,就有些交淺言深了,便轉個話題,「你打算待多久呢?」
夏時初聳聳肩,「不好說,過一天算一天吧。」
他說得含糊,像是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時期,整個人氣質都有些喪喪的。
或許他是生活過得有些壓抑不順心,所以暫時溜出來轉換心情吧,顧箏猜想著,不由得就對他更友善了,又詳細地介紹了一些當地人文風情之後,哥倆好地環上對方的肩膀,拍了拍,「之後如果還有什麼不懂的都能問,在這裡可以放鬆一點,不用有壓力,之後有空帶你一起去體驗潛水。」
夏時初盯著顧箏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何,目光似有打量意味。
顧箏一瞬間彷彿在他眼中望見了某種捕獵訊號,被看得莫名有些不太自在。
半晌之後,夏時初只是微微一笑,「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顧箏「哦」了一聲,自報名姓,又說:「直接叫名字就行。」
夏時初點點頭,輕聲重複了一次:「顧箏。」
他的唇型很好看,薄而立體,帶著海鷗一般的弧度,沒表情時也像有兩三分淺淡笑意。他語速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恍若有一種格外認真……到近似於說著情話的感覺,讓人聽著就不自覺耳朵一熱,然而當時的顧箏並沒有多想。
只見夏時初又笑了一下,態度乖巧,「嗯……你人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