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綽原本正低頭看手機,一抬眼,便與不遠處的女人眸光相接,在流水般的人群裡,在華燈初上的喧鬧街道中。
很神奇,連空氣中被光束投射出的細微浮塵都看見了。
謝綽原本要向左的腳步一頓,硬生生地拐向了右邊,也就是徐羨他們公司的方向。
他從容地越過馬路,頎長的身影後方是來來去去的車潮,他的肩上披著重重夜色和冬日的寒氣。白襯衫黑長褲,身姿筆挺,只遙遙一望,便能透過微弱的光線,勾勒出掩在布料底下優秀的身材比例。
徐羨見他往自己這邊走來,一時間有點懵然,不過都看見對方了,不打招呼似乎說不過去,何況他們還存在著合作關係。
「謝先生。」徐羨嘴角掛著一抹恰好的弧度,笑得很漂亮,也很客套。
「徐小姐這麼晚才下班嗎?」謝綽稍稍點頭示意。
「嗯,剛忙完,現在正要帶著實習生去吃飯呢。」
謝綽瞟了她身旁那個看起來有些畏縮的男孩子一眼,暗忖幾秒後,彎唇說道:「巧了,我也還沒吃晚飯,不如我們就一起吃吧。」
徐羨不禁抖了抖。
那微笑簡直跟夢裡一模一樣,漆黑狹長的眼眸,嘴邊輕輕彎起的弧度,風輕雲淡的從容,所有細節都與夢境中那道冷眼觀賞她的身影重疊。
她心底驀然浮現一個想法──會不會銬住她的人其實就是謝綽?
「怎麼樣,一起嗎?」謝綽漫不經心地轉了轉腕錶,將錶盤調整到手腕正中央,「一個人吃飯有點無趣。」
兩個男的明顯都在等待她的回答,徐羨抿了抿唇,不好拒絕。
畢竟她剛剛才跟吳樂廷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現在拒絕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她有些意外,謝綽看起來並不是喜歡跟旁人打交道的性格,原來也可以說約就約的嗎?
徐羨猶豫了幾秒,才頷首道:「走吧,既然遇見了就聚聚,畢竟人生見一次面就少一次……你說是吧,謝先生?」
聞言,謝綽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徐羨轉頭看向吳樂廷,見他又是一副緊張怕生的模樣,於是問道:「你可以嗎?如果介意的話,我下次再請你吃飯。」
「可、可以……如果這位謝先生……不介意的話。」許是謝綽給人的感覺過於疏離,看著就不好接近,吳樂廷磕磕絆絆地道。
「不介意。」謝綽把目光落在小實習生身上,如蜻蜓點水般,很快又移開。
吳樂廷被看得莫名其妙,卻也不敢再說什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初次見面的謝先生,眸子裡流淌著一絲絲的……敵意?
三人往美食街的方向前進,謝綽一個人走在前面,徐羨和吳樂廷則是稍稍落在他身後,隔著兩三步的距離。
「樂廷,不用緊張,謝先生看起來很冷淡,但其實人挺好的。」徐羨見吳樂廷仍舊一臉緊張,溫聲道,「你記得我之前被困在電梯裡的事嗎?當時跟我一起受困的人就是謝先生,我那時候嚇到了,但他很冷靜地安撫我,是一個溫柔的人。」
熙熙攘攘的人潮從身邊湧過,嘈雜聲沸反盈天,這句話的聲量不大,卻能穿破喧囂,準確又清晰地到達謝綽的耳邊。
溫柔?
謝綽在心底輕笑一聲。他這輩子收到的評價不外乎就是陰沉、冷漠、孤僻……任何灰色調的負面形容詞都有,從沒有人說過他溫柔。
三人最後進了一家日式拉麵店,徐羨點餐結帳回來的時候,見謝綽的手機頁面停留在通訊軟體上與她的對話框──兩人並沒有任何對話紀錄。
所有公事的討論都是透過電子郵件,以及一個三人的群組,那裡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上次那位臨時有事沒辦法來開會的謝綽同事――Dennis。
群組裡主要都是徐羨和Dennis在討論工作事項,謝綽幾乎沒有說過半句話。
雖然表面上的負責人是兩個人,但其實謝綽在這個案子裡,擔任的是顧問的角色。當初上頭為了確保在這次的行銷活動中,產品特色能被準確地傳達,便決定從研發部抓個人參與這次的企劃,而身為主要研發人員之一的謝綽,好巧不巧就是那個倒楣蛋。
不過倒楣蛋也有幸運的時候,這下不就讓他遇見了九年沒見的「同學」。
「我的多少?我轉給妳吧。」謝綽的指尖停留在通訊軟體上「轉帳」的鍵上。
「沒事,這才多少錢,而且我都說要請樂廷了,不差你一個。」徐羨把勿忘草色的長夾放進手提包裡,接過吳樂廷幫大家倒好水的玻璃杯,「謝謝。」
「徐羨姐……不用請我的,我也不是付不起一餐的錢。」吳樂廷作勢要拿錢包出來。
徐羨連忙按住他往後背包裡伸的手,半開玩笑地說:「給我點面子吧,你這樣謝先生他就沒辦法欠我人情了。」
吳樂廷茫然地望向謝綽,只見謝綽的視線輕飄飄地掃過徐羨壓住他的那隻手,接著抬眼將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眼底透出幾分笑意,很隱祕,不仔細看根本不會察覺。
吳樂廷怔了怔,方才在公司前的那股敵意,果然只是他的錯覺嗎?
或許是因為剛剛在路上,徐羨和他說謝先生是好人,所以他現在才會覺得,謝先生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溫柔。
謝綽清冷話少,吳樂廷內向靦腆,幸虧徐羨一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她待在一起不怕遇到沒有話題的尷尬,餐桌上的氣氛意外的很和諧。
帶吳樂廷實習的人是王郁珊,因此他和徐羨在今天以前,並沒有太多互動。
他直到今天一起吃飯才發現,原來這個外表看著柔和恬靜,甚至因為氣質脫俗,而讓人有點不敢靠近的前輩,實際上是一個健談的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徐羨姐和謝先生都是。
吃完飯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三個人站在店門口。吳樂廷說他家在公司附近,向兩人道別後,便自己騎腳踏車回家了。
見吳樂廷離開,徐羨也和謝綽說了聲再見,抬步要往地鐵站走時,謝綽忽然出聲叫住她。
「妳怎麼回去?」
「搭地鐵。」
「我的車就停在附近,順便載妳回去吧。」謝綽說。
「你是來這裡吃飯的?」徐羨揚了揚眉。
「嗯,這邊比較多選擇,過來看看,反正也不算遠。」謝綽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抬起下巴往車子的方向點了點,「走吧,挺順路的。」
「你怎麼知道順路?」徐羨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跟上他的腳步,她思緒一滯,乾脆加快步伐與他並肩而行。
「妳不是說李前輩是妳鄰居嗎,我家住在他們社區附近。」
徐羨花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李前輩」,就是她家隔壁的「李叔」。
怎麼連這種小事都記得……
一幀一幀的街景化為模糊的色塊從眼前掠過,車子裡放著節奏藍調,慵懶的曲風讓神經鬆弛,每一個音符都好似落在靈魂上,沖刷世俗的泥濘,讓睡意再次復甦。
徐羨昏昏沉沉,意識隨著旋律漸漸進入混沌之境,直到突如其來的猛烈剎車,才把她從酣眠的狀態拉回現實。
身體因為慣性而往前衝,然後再透過安全帶的阻力重重摔回椅子上。
「沒事吧?」謝綽連忙側首看向她,只見徐羨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眼底還有未褪的迷茫。
「發生什麼事了?」
「前面好像追撞了,這條路太昏暗,差點閃避不及。」謝綽把車子停到路邊,「抱歉,原本想說順路載妳,結果還讓妳受到驚嚇。」
「不是你的問題……」徐羨眨了眨眼,把眸裡殘留的睡意逼退,左胸失控的跳動頻率也逐漸趨緩。鎮靜下來後,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你呢,還好嗎?」
「沒事。」謝綽見她面色蒼白,於是道,「妳急著回家嗎?先停在這邊緩一下吧。」
徐羨點點頭,打開手機,見母親傳了訊息問她什麼時候回家,她面不改色地回跟沈醉在一起,晚點才會回去,不用等她。
徐羨和謝綽各自沉默了一會兒,直到一臺拔了消音塞的重機從旁邊倏忽而過,颳起巨大的噪音,謝綽才啟唇:「我從剛剛吃飯的時候就覺得妳臉色不太好,是哪裡不舒服嗎?」
淡淡的嗓音好似紅塵泥淖間的一股清流,破開人間。
他的聲音蠻好聽的,徐羨在心裡默默評價。
「只是沒睡好而已,別擔心。」她輕聲道。
「為什麼沒睡好?」
「因為……」還不是因為你。
確切來說,是因為夢裡的你。
徐羨發現自己差點把真實原因講出來,連忙把話咽了回去,訕訕道:「因為作了一些惡夢。」
謝綽得到回覆後,便也不再過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徐羨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超過九點。她解開安全帶,朝他彎起眉眼,「今天謝謝了,還麻煩你送我回家。」
謝綽盯著她的笑眼,單手搭著方向盤,勾了勾唇,「這樣算是還了人情嗎?」
徐羨微怔,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笑道:「本來也沒想讓你還。」
「要互相虧欠才能藕斷絲連。」謝綽骨子裡的劣根性忽而醒轉,嘴邊的笑意越發擴大,開始曲解她的原意,「懂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徐羨哪裡聽不出這是玩笑話,她狀作無奈地擺了擺手,「走了,有事再聯絡。」
豈料在下車的那一刻,她的手腕倏地被扣住了。她回頭一看,只見男人的半張臉隱在陰影中,半張臉被車窗外微弱的光源兜住,格外清俊,但也格外幽晦。
他似笑非笑,「聽說那天相親結束後,妳對我的評價是……不怎麼樣?」
晚風溶著月影,從行道樹的枝葉間掉到她臉上,再透過半敞的車門進入車內,兩個人身上都被潑上了相同的氣味,那種冬夜的冷洌。
徐羨當下第一個想法是──真想叫他別笑了,怎麼有人能笑起來這麼好看,卻又這麼懾人呢?
氣溫降得很低,他的手有些涼,體溫透過指尖渡到了她的手腕上,肌膚相貼,使她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徐羨看向他的眼睛,有些艱難地扯了扯唇,「我……」
李叔這消息也太快了吧,她昨天才說出口的話,怎麼今天就傳到當事人那裡了。
呂萍真女士怎麼可以通敵叛國!
謝綽望著她一言難盡的表情,想到今天午休時,李堂把他叫到辦公室,劈頭就問:「聽說羨羨覺得你不怎麼樣?」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堂又接著說:「你做了什麼事讓人家覺得你不怎麼樣?你是不是因為不想相親所以故意擺爛!我就說你當初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答應了,原來是想先敷衍我再另尋打算啊。」
謝綽表示自己真他媽無辜。
此刻他看著罪魁禍首,透過她心虛和尷尬的模樣,平復自己無端挨罵的委屈。見一向八面玲瓏的徐羨被堵得說不出話,一股沒來由的愉悅忽地湧上他的心頭。
「我……我是為了免除後患!」徐羨因為心虛,聲音明顯微弱了些,「你看,我們兩個都對找對象沒興趣,為了避免後續有什麼麻煩,所以我只能狠下心往最壞的方向講,這樣才能徹底斬斷希望──他們想讓我們在一起的希望。」
「原來是這樣。」謝綽點點頭。
她以為謝綽是來興師問罪的,豈料對方這麼輕易就接受了她的解釋。
「你不會……生氣吧?」
見男人沒有責難,沒有怪罪,面色沉靜地凝視著她,徐羨有點怕了。沒有人會喜歡別人對自己品頭論足,何況捅到謝綽面前的還是負面評價。
其實她根本沒有覺得謝綽不怎麼樣,只是單純想敷衍母親罷了。
「不會。」謝綽放開她的手,嘴邊揚起一抹細微的弧度,「杜絕後患,妳很聰明。」
徐羨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總覺得他不是真心在誇她聰明。
「那就……再見了。」徐羨咬了咬下唇,驅逐心頭那微妙的怪異感,隨即換上一貫溫和的笑容,「今天謝謝你,回家小心。」
「嗯,再見。」
徐羨逃也似地進了社區大門,走得飛快,步伐凌亂,以往顧及的優雅和體面全都被踩在腳下,隨飛塵湮滅。
謝綽見了覺得有趣,輕笑一聲,可下一秒,那笑意便倏地消亡。
他拉開副駕駛前的置物櫃,從裡頭翻出一盒菸,抽出一根旋在指間把玩,正要拿打火機點燃的那一刻,卻又突然把手上的東西都丟回櫃子裡。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徐羨望著那些拿菸頭燙他的不良少年們,輕聲說了一句:「不要抽菸,對身體不好。」
少女的臉上沒什麼情緒,隻身站在一片狼藉的男廁前,像是誤闖惡林的羔羊。可她身上那股乾淨高雅的氣質,並沒有被眼前的混亂汙染,連沒什麼表情地提出的忠告,都像是出於關心的溫柔叮囑。
年少的他有時候會幻想著,她用那樣漂亮的姿態對自己溫柔耳語,像對待一個情人那樣,每字每句都是愛的呢喃,在晦暗髒亂的小公寓裡,在萬籟俱寂的黑夜裡,在深沉又泥濘的夢境裡。
附屬品是某些不可言說的心思,以及手裡黏膩的慾念。
謝綽望向那灘在樹梢上的白月光,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長長吁出一口氣,重新啟動汽車,往前方一片厚重的夜色駛去。
徐羨等電梯的期間,看了看自己方才被謝綽握住的手腕,想起那場夢裡,手銬在她肌膚上刻下的紅痕。
同樣的位置,不同的禁錮。
「羨羨?」身後傳來一道溫厚的嗓音,徐羨回過身,是剛溜完狗回來的李堂。
「李叔。」徐羨笑道,看了一眼被他牽著的秋田犬,「帶秋崽出來散步嗎?」
「是啊,這小孩最近精力旺盛,不帶牠出去跑跑都對不起牠。」
徐羨很喜歡這隻秋田犬,親人又憨厚,看起來有點傻,有療癒他人的魔力。她半蹲著摸了摸小狗的腦袋,「秋崽,你是不是胖了?」
「汪!」
「你也知道自己胖了,吃這麼多。」李堂笑呵呵地捏了把牠的脖子肉。
兩人進了電梯後,李堂問道:「羨羨,妳剛剛跟謝綽待在一起嗎?」
「嗯?」徐羨還在跟秋田犬眉目傳情,愣了幾秒才道,「對的,你怎麼知道?」
「我剛剛看到那小子的車停在社區門口,不過那邊路燈壞了,他應該沒注意到我。」李堂說,「他送妳回來的?」
「嗯,我們下班後偶然遇到就一起吃飯了,他說順路送我回來。」
「這小子……我今天問他跟妳相親的狀況如何,他還跟我說不怎麼樣。這人的嘴果然不能信,表面上一點都不在乎,誰知道回頭就紳士地送妳回家了。」
徐羨思緒一滯,「不怎麼樣?」
「對啊,他說他對妳一點興趣都沒有,現在也沒有談戀愛的打算,讓我別再給他介紹對象了。」
徐羨無語。不怎麼樣?一點興趣都沒有?
想起謝綽方才理直氣壯地質問她對他的評價,而後還佯裝大度地接受了她的辯解,徐羨整個人都氣笑了。
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過往接觸的異性,大多在認識她一陣子後,就會開始追求她。就算沒有明目張膽地行動,也會有意無意地表達出對她的好感,甚至是若有若無的試探。
通常她都是四兩撥千斤地打發掉,識相點的還能當普通朋友,可若對方非要死纏爛打,那就只能慢走不送了。
奇怪的是,謝綽和他們都不一樣,他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對她完全沒興趣,讓她覺得這人能來往。她不喜歡魯莽越界的交際,而他懂得拿捏分寸。
跟謝綽相處時,她總感覺被一層沒來由的安全感包圍,可有安全感的同時,隱隱之間也有股不服輸的心情支配著她,使她萌生出想要讓他臣服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在夢裡被他控制的感受過於強烈,讓她的自尊心受到打擊,她才會想要反將一軍。
佛洛伊德說夢境是潛意識的體現,若真如此,那她打從心底鄙視自己。
她不該被誰制約,她屬於她自己,她在自己的世界占地為王。
思緒至此,徐羨發覺自己很矛盾。她既期待謝綽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是帶著強烈的目的走進她的世界,卻又希望他同那些人一樣,對她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