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最愛的缺點,或現代社會對完美的著迷
我是完美主義者,所以我可以把自己—─與別人逼瘋。同時,我認為這是我成功的原因之一。因為我真的在乎自己做的事情。──美國演員蜜雪兒‧菲佛(Michelle Pfeiffer)
一八四三年,在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故事《胎記》(The Birthmark)裡,名為阿爾默(Aylmer)的卓越科學家娶了名為喬吉亞娜(Georgiana)的女子,她是位無可挑剔、完美的女子,唯一缺陷只有左臉頰上的小胎記。喬吉亞娜的純潔臉龐與異色胎記呈現強烈對比,這讓完美主義者阿爾默心煩。他只看的到妻子唯一的不完美,「白雪上的深紅色汙漬」。
對於阿爾默而言,喬吉亞娜的胎記是她的「致命缺點」。很快地,他的強烈反感影響了喬吉亞娜,讓她也對丈夫創造出的扭曲自我形象感到厭惡。喬吉亞娜於是懇求丈夫利用他的科學長才,「不論任何風險代價」,治療她的不完美。
他們想出一個計畫。身為有才能的化學家,阿爾默利用一系列混合物進行實驗直到找到解方。他日以繼夜地實驗,但仍是無法調出完美配方。某日,阿爾默看著試管分神,突然靈光一閃,調配出神奇靈藥。喬吉亞娜急著喝下「來自天上噴泉的水」,接著陷入昏厥, 隔日醒來時發現胎記消失不見了。阿爾默為成功感到高興,跟此時變得無瑕的妻子說: 「你很完美!」
然而,霍桑的故事結局出乎意料。雖然阿爾默的藥水消除喬吉亞娜的斑點,成功的代價卻是妻子的生命。胎記消失了,而不久之後,喬吉亞娜的生命也是。
霍桑完成《胎記》之後不久,另一位哥德文學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也寫了同樣研究完美主義悲劇心理、令人不寒而慄的作品。在愛倫坡的短篇小說《橢圓肖像》(The Oval Portrait)裡,義大利半島上有名男子因受傷而進入一間廢棄宅邸躲避。他的僕人試著要為他的傷口止血,但最後卻放棄了。受傷的男子評估自己的情況後,覺得太過嚴重,因此自己躲入宅邸裡其中一間房裡等死。
他躺在床上顫抖且意識不清,卻仍被房裡牆上的許多畫作深深吸引。他身旁的枕頭上擺著一本小書,據說是解釋畫作的書。他調整燭台照亮書頁,看到了被藏匿在床柱後的橢圓畫框,裡面是一名年輕女子的肖像。男人深感著迷。他翻開書,找到有關該畫作的說明。
橢圓肖像裡的女子是一名很有天分卻很神經質的畫家的年輕妻子。她是「最罕見的美女」,但她的丈夫卻極度沉迷於藝術創作,忽略了她。某日,畫家問妻子,他是否能為她畫肖像畫。她欣然接受,因為她終於能與丈夫有寶貴的相處時光。她進入畫室,耐心地坐在幽暗高角樓的房間裡,畫家則將她俗世美貌畫成不朽畫作。
然而就像阿爾默一樣,這位畫家也是位完美主義者。「他非常熱衷於畫作,因此畫了一小時又一小時,一日又一日。」過了許多週,畫家迷失在畫作中而沒注意到妻子生病了。「他沒有注意到,落在這孤單塔樓的慘白光線讓他的新娘健康與精神衰敗,人人都看得到她日漸憔悴,只有畫家沒注意到。」
即便如此,她仍沒有絲毫怨言地臣服於丈夫的完美主義。畫家異常著迷於捕捉妻子的樣貌,讓他最終只盯著肖像畫看。「他沒看到用來畫在畫布上的顏料,是從坐在身旁的妻子其臉龐上而來。」又過了數週,畫家的妻子越來越虛弱。然後,就在那一刻,他在大作上畫上最後一筆,開心地說:「這畫作確實有生命!」
轉頭看妻子時,她已經死了。
用二〇二三年的觀點讀霍桑與愛倫坡的作品並不容易,他們的故事卻詭異地戳中我們的痛處。霍桑的喬吉亞娜可能就是那些為了追求完美身體,進行整形手術而受傷或死亡的男男女女。同樣地,愛倫坡的畫家與緊張銀行家或律師擁有一樣令人難忘的特質,即為了達成交易或簽成合約,犧牲與家人和朋友相處的時間日夜工作。
儘管這些故事有許多雷同之處,但從其中更能獲得啟發的是對比性。回到傑克遜時的美國,完美主義是流行哥德恐怖小說的基本元素,這是被用來嘲諷,更該避免的元素。今日,完美主義心理的焦點則相當不同。現在焦點比較像是名人的特質,是人們追尋、賞識的特質,代表勤奮工作與我們願意盡可能付出所有。
當然,和霍桑的阿爾默與愛倫坡的畫家不同,我們並非全然無知。我們知道完美主義附帶的損害,包括無數小時的努力不懈、數不清的個人犧牲與大量自我強加的壓力。但這就是重點,不是嗎?完美主義是現代文化裡自我犧牲的徽章,隱匿截然不同的事實的榮譽勳章。
這也是為什麼工作面試尤其能夠顯示我們擁抱完美的意願。所有磨難帶來的危險之中,我們學到很多關於自己想要被如何評斷的方式,以及得戴上用以說服面試官自己真的值得投資的面具。
而在交叉詢問中最發人省思的部分,總是那道致命問題的回答:「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我們的回答總能揭露我們認為社會能接受的弱點――能證明我們適合這份工作與非常值得雇用的弱點。
「我最大的弱點?我會說是我的完美主義。」
這個答案已是陳腔濫調。確實,根據調查,招募人員通常將「我有點完美主義」列為工作面試中過度使用的老梗。但撇開陳腔濫調,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而以這種方式表達適任性是完全合理的。畢竟在高度競爭、贏家獲勝的經濟裡,當個普通人就像髒話。承認你只願意做到夠好,即是承認你缺乏提升自己的野心與決心。而我們也認為雇主找的是完美的人。
我們認為社會要的是完美。與霍桑與愛倫坡的時代不同,現代世界裡的完美主義是必要之惡,一種光榮弱點,也是我們最愛的缺點。生活在這樣的文化裡,我們如此投入於完美主義的荒謬之中,使我們不認為它很荒謬。然而靠近看,霍桑的阿爾默與愛倫坡的畫家都是對將生命花在登上完美閃耀頂峰的真實代價,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警示。在本書裡,我們將揭露完美主義是什麼、是否真能幫助我們、盛行於現代的成因,以及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開始吧,現在回到理性層面。因為我們這樣做的話,就會了解追求大名鼎鼎的完美主義這事完全是非理性的。就定義而言,完美主義是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我們無法衡量完美,因為它常是主觀的,而且對血肉之軀的我們來說,完美是永遠無法達到的。矯治心理學家艾許•派契特(Asher Pacht)曾開玩笑說:「真正的完美只在訃聞和悼文裡。」這是轉移焦點的手法,徒勞無功的作為。因為完美不可能達到,而追求完美全然是無望之舉,試圖要這樣做的人必定得付出相當高的代價。
那麼為什麼追求完美變成了成功唯一的途徑?我們這樣想是對的嗎?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得要回到二〇一三年一月十七日。坐在皮製高背椅子上,一臉被嚇壞的藍斯•阿姆斯壯(Lance Armstrong)望著寬廣、老派的閱覽室。他雙腿交疊用力呼吸,雙手不安地來回碰觸大腿和臉。好像他已經知道這會成為美國電視史上最多人觀看的訪談。
訪談人歐普拉(Oprah Winfrey)是位很厲害的主持人。與大多數的訪談不同,她沒有直接面對著他,而是以精心安排的角度坐著,讓阿姆斯壯得要刻意轉頭面對她。歐普拉問了幾個簡單問題之後直接切入重點,且刻意地停了一下,視線從筆記往上移,盯著阿姆斯壯看,冷靜地請他承認七次環法國賽得獎都受到表現增強藥物的幫助。
阿姆斯壯肯定地說:「是的。」他是服用禁藥經驗豐富的人。
歐普拉接著請阿姆斯壯解釋。這時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他的神態舉止完全改變, 他挺直背抬起下巴,已經等待此刻許久。他直視歐普拉的雙眼,堅定地告訴她,他「不是為了獲勝才服禁藥」。他認為服藥只是為了讓比賽公平競爭。他大膽地對她說:「風氣就是如此,這是競爭的時候。我們都是成人,而我們會做自己的選擇。」
阿姆斯壯之所以服藥是因為大家都這樣做。
我們的作為受到他人作為的影響。我們喜歡認為自己跟鳥一樣自由,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與周遭大多數人不同。但事實上,我們一點也不獨特。就像阿姆斯壯對歐普拉所說, 我們的基本直覺是像羊群般行動。我們最不想被迴避、被排擠或是被趕出群體。因此不論是否有無意識,我們每日皆小心衡量自己的舉止是否在社會可接受的「正常」範圍裡。
社會風向驅動著我們的思考、感受與舉止,而非神聖的個體性。當我們在工作、教養、讀書或在社群媒體上發文時,尤其是在充滿恐懼或懷疑時,而近來的確滿懷以上的感受,我們一般會跟著群體行動。甚至當群體作為非常不健康時,我們仍會遵從,就像阿姆斯壯的例子。因此當大家看起來都是完美的,我們即會認為完美是成功唯一途徑,斷然認定這是合理的。
我們很難逃離這樣的文化。最近研究顯示我們不論是在工作、學校成績、外貌、教養、運動或生活方式上,都有點無法接受不完美。引用精神分析師卡倫•荷妮(Karen Horney)的話,不同處「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有些人比較無法接受,有些人較能接受,更多人是在兩者之間。而身在完美主義範圍中間值的一般人隨著時間快速增加,本書後面會談到速度多快。但現下,我們得談群體爭奪完美背後的事物以及是否我們得該為此擔心。
我是位大學教授,也是世界上少數研究完美主義的人。這些年來,我研究各類問題, 像是找出完美主義顯著特點、與完美主義相關的事物,以及找出當代關鍵特質。在這過程中,我聽了現代世界裡許許多多的臨床醫師、老師、經理人、父母與即將成年的年輕人的故事。以第一線的觀點呈現出完美主義是新時代精神。
我在二〇一八年驗證了這項事實,當時名為雪柔(Sheryl)的女子寄了封電子邀請函寄到我的收件匣。她代表TED聯繫我,想要知道我是否想到加州棕櫚泉參加即將到來的會議。雪柔跟我說,完美主義是TED會員們非常感興趣的議題。她說:「我們的會員在生活中感受到完美主義,孩子的生活裡也有,以及一同工作的同事的生活也是如此。」她希望我能在會議上談完美主義是什麼、對我們的影響,以及普及的原因。我跟她說:「我很樂意。」於是,當月我與TED寫稿員一同撰寫題目為「我們對完美主義的危險迷戀」的十二分鐘講稿。
我很驕傲自己完成這場演講,但我變得不喜歡這個題目。它太個人化了,將責任置於個人身上,在我們對完美的著迷之上。在本書的書寫過程中埋首於整理思緒,用簡潔短句書寫,然後修飾、濃縮成讓他人能讀懂的簡單內容等艱難技藝,其實幫助我釐清思緒。透過寫書,我發現自己不知道的思想缺口。我開始在資料裡與周遭見到之前沒注意到,抑或是看不到的事情。
完美主義並非個人迷戀,但它確實是文化迷戀。一旦我們長到能夠解讀周遭世界的年紀,我們開始注意到完美主義的無所不在,在電視、電影螢幕、告示牌上、電腦與智慧型手機裡;在我們父母使用的語言,新聞編撰的方式、政客的話語、經濟運作方式,以及構成社會與城市的制度之中。
飛往在棕櫚泉舉辦的TED會議的班機是從希斯洛機場嶄新的二號航廈起飛。二號航廈又稱女王航廈(Queen’s Terminal),以伊莉莎白二世命名,她在一九五五年啟用了希斯洛機場女王航廈,舊航廈於二〇〇九年時拆除,並建造造價達三十億英鎊的全球門戶。
女王航廈是令人讚嘆的商業建築。根據《衛報》(Guardian)記者羅旺•摩爾(Rowan Moore)所言,該建築中央等候區同於「柯芬園(Covent Garden)室內市集的大小」。對於旅客的視野來說是相同的。建築師路易斯•維達爾(Louis Vidal)說,它會是「很棒的社交聚集空間,就像廣場或大教堂」。行走穿越女王航廈,的確會有這樣的浪漫情懷。從沿著建築物邊緣的藝廊,其頂端的廣闊空間,中間穿插大範圍曲線,邊緣俐落,顏色明亮的廣告看板與大片落地窗。
在這超級建築物裡,真實與虛構的界線相當模糊。廣告是罪魁禍首。即便就現代標準來說,女王航廈的廣告為是相當微妙的企業藝術。「超越傳染的思考」是IBM招喚擺脫偏見的乘客的口號,這些乘客應該會在疫情期間搭乘飛機的路上看到此標語。微軟(Microsoft)告訴我們,它的雲端服務能將「混亂變為規律」,而匯豐銀行(HSBC)好意安慰跟我們說「氣候變遷沒有國界」。
然而,女王航廈裡最令人感到驚訝的商業行銷策略,則是將品牌以生活方式呈現。其中一個廣告看板展示了一名穿著西裝、打扮得體的男子,靠著讓人喜愛的共享車子應用程式的協助,讓他能勇敢漫遊於各個目的地。另一則廣告展示露齒微笑的女性商務人士手提著昂貴的行李箱,由非常樂意協助的航空公司櫃台人員愉悅地接待。從廣告看板到高級流行品牌過季銷售店,一路到滋味太美好的完美主義者咖啡店(Perfectionist’s Cafe),該航廈是人們所讚頌特質的縮影:誇大、達不到的理想完美生活與生活方式。
可是,我坐在完美主義者咖啡店,卻不禁一直想著此處鼓吹的幻想理想主義。因為從真實世界的嚴苛眼光來看,這棟建築物變出我們認不出的超越功能性的美好之地。我面前的電子廣告播送著穿著西裝、無懈可擊的男子,不像從航廈外距離約需行走三十分鐘的停車場趕過來的樣子。女商人露齒微笑的臉龐看起來近乎嘲弄,尤其當你一路波折地通過海關,才發現班機延遲的時候。
完美主義者咖啡店的咖啡完美無瑕嗎?其實它的咖啡甚至不是熱的。你的登機門終於開始登機,但是卻是在走下手扶梯,接著在滑行跑道上走兩公里的航廈另一端。走到那裡才發現沒有座位,還有一排怨聲載道的旅客,隊伍蜿蜒排到走道上。疲憊並急需一杯烈酒的你找到了一個地方坐著,開始自問這場會議是不是乾脆就在線上開會好了。
停在那想一下。這棟建築散播的理想主義跟現實差異非常大,很嚇人,不是嗎?渴望成功的標語、完美形象的影像、跨大西洋旅程的火花──所有一切都指向一個橫溝,不僅在此處可見,而是普遍存於文化之中。房子、假期、車輛、健身方式、美妝產品、飲食、教養祕訣、生活教練、生產力祕訣──所有你能想到的都有,我們生活在一個無法達到的完美全像投影裡,必須要不斷提升我們的生活與生活方式,以尋找不存在的無瑕極樂世界。
我們只是人。在內心深處,我們知道人是有缺點與侷限、會犯錯的生物,遠甚於我們願意承認的。全像文化愈是擾亂現實感,愈是鼓勵我們對抗最人性化的錯誤和大自然的緩步前行,我們的完美主義就愈會讓我們陷入虛幻的追求──健康和幸福一落千丈,令人不知所措。本書稍後將會談及完美主義對各個面向的影響。於此,還是先回到女王航廈,讓我告訴你一些我自己與我們最愛的缺點的搏鬥過程。
回到完美主義者咖啡店,我耐心等著班機開放登機,我為了安撫脆弱的神經,試著在筆電上點閱幾場最受歡迎的TED演講。正式上TED演講前,我大概看了幾百場的演講且仔細研究,尋找祕密方程式。最優秀的講者看起來散發著無懈可擊的自信,彷彿說故事跟吃飯或喝水一樣自然。我一點都沒有自信。如果我沒有上台的勇氣呢?如果忘了稿子內容?如果在觀眾面前,突然驚慌失措了呢?
像我一樣的完美主義者通常以過度思考應付焦慮。我們認為考慮到每個可能面向是掌握事情最萬無一失的方式,卻忘了過度思考本身就是種焦慮的障礙形態。我從來沒有用過度思考的方式搞砸報告──但過度思考,也從未讓我在報告時有一流表現。年僅二十九歲,克服種種困難,我飛往加州擔任TED大肆宣傳的「思想領袖」。在演講者群的紅色圈子裡,我必須看起來像值得入場費五千美元的人。
我最大的掙扎是無法舒服地站在成功身旁。我會認為是幸運抑或偶然,而非讚揚,因為我深切明白自己不值得這一切。那種不足思考的不安全感,可能是完美主義最有害之處。當你持續努力追求更多成功──不必說極度恐懼失敗──即便是相當高階的成就,可能也會感覺非常空虛。事實上,比空虛更糟的是完美主義暴露我們的夢想不過是死路一條。對完美主義者而言,成功是無底洞,在追逐完美的過程中消耗我們,然而對更為深層的問題「我夠好嗎?」,其答案總是在地平線的另一端。
就像地平線,我們一靠近它就往後退。
經常感到不足會讓人疲憊不堪地度過人生。儘管我有顯著的成就,儘管在某個層面上我渴望過著開明、富有同情心的人生,但總是覺得不夠,意味著我永遠不會感到滿足。於是我遠離人群、避開難以應付的情況,最後變成一個古怪、不可靠與有承諾恐懼症的人。我感到焦躁、坐立不安,擺盪在相對穩定與復發服藥之間,容易有自我懷疑與自我批判傾向,糾結於我是誰,困在追求身分認同成功的成功卓越迴圈裡,在心裡深處,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就我看來,在生命中尋求完美與成就是讓我們遠離自己,更糟的是永遠找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