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史河,愴然痛哭
一、這部小說的資料來源
長篇小說很難寫,歷史長篇小說更難寫。
難在,除了作者本身主觀認知、意志力、身心狀況、生命歷練之外,尤其必須蒐集客觀的文檔,才能書有所本,寫有所據。換句話說,那是絕對無法單憑作者一人之力,一己之願,可以獨自完成的。
而龐大的客觀文檔,說是「客觀」,其實也是另一種「主觀」;因為同一事件,有時說法並不盡相同,必須查訪相關人士,進行再次辨正,才能據以篩選採用。至於,篩選採用的資料,正確度又到底如何呢?大概也只有天知道了。
為了避免龐大資料的眾說紛紜,又因為故事主要場域是三峽,因而本書在重要時空點上,採用了《三峽鎮志》(王明義主編,三峽鎮公所發行)、《三角湧講古》(焦妮娜主編,三峽鎮公所發行)的記載為原則。在主要人事物上,採用了《藍金傳奇:三角湧染的黃金歲月》(林炯任著,台灣書房出版)、《三峽地區乙未抗日史料》(王天從著,王天從發行)的說法為主述;在次要人事物上,引用了《認識台灣地理篇:上天下地看家園》(徐美玲著,楊佩玲主編,大地地理出版)、〈三峽教會簡史〉(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總會編製),〈泰雅族在三峽大豹社〉(林照光口述,林茂成筆述)、《青姑》(徐國揚著,躍升文化出版)
、《大溪風情》(廖明進著,和平禪寺文教基金會出版)等書,以及〈抗日英靈與姑娘魂靈同祀的有應公廟─新北市三峽區「靈應六人公」小祠奉祀傳奇〉(許献平採訪,收錄於《有求必應》專集)等文內容,加以擇要為輔述。
此外,既然是小說,難免也會穿插虛構人物與情節。所以說,本書並非純粹的歷史小說,而是一部以歷史為架構,結合各種底層草根人物的全方位作品。
但無論如何,首先我必須向本書的這片山林,住過及埋骨在這片土地的諸位先民、先烈、先賢之靈,致上虔誠敬意。其次,我要向查訪過的先賢後裔、地方人士,向查閱過的相關神話、傳說、文史資料的諸家作者,致上爰引事件,惠藉構思下筆的謝忱。
先賢後裔方面,我訪問了李景暘、李景文兩位昆仲(李梅樹紀念館負責人、執行長,李梅樹的大公子、三公子),陳金燕教授(前彰師大教育學院院長,陳恒芳染坊開創者陳種玉、陳材洲後代),陳姓耆老(老街「元春大藥房」,老漢醫陳文章後代)。地方人士方面,我訪問了陳中州先生(基督徒,救生診所老醫師)、陳金福先生(六人公祠奉祀者)、林炯任先生(藍染研究學者,三峽文史工作者),陳欣怡老師(插角國小主任)、王姓夫婦(大豹社古戰場山農),與三峽里長黃宗祥、中埔里長李坊良、前龍埔里長陳志育、藍染博士王淑宜老師。
綜上各家引用者、受訪者,不敢怠慢特為列出的原因,乃係身為一介歷史小說的撰寫者,在逐章卑微引藉,逐節悲喜書寫下,禮當抱持的感謝心情與態度。換言之,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情節想像者,區區的故事整合者,如此而已。
至於,想像內容或有渲染之處,那便請大家多多海涵,小說書寫之必然。整合過程或有疏誤之處,也請大家多多指教,留待再版修正了。
二、這部小說的書寫說明
《鳶山誌:藍色三角湧》與《鳶山誌:半透明哀愁的旅鎮》,本來是合在一起構思的。
後因時距過於漫長,又因題材包含神話、傳說、野聞、生態、信仰、產業、政治、天災人禍,內容過於龐大,本人才情不克負荷,於是切割為二。
前者,以「傳統寫實筆法」書寫,後者以「魔幻寫實筆法」創作;另因故事場域,大致都在三峽地區,於是便冠以共同地標的「鳶山」為主名,再各以副名區別之。所以說,因兩部作品共用了部分歷史資料與人物情節,應可視為是一對透過「外科手術」(書寫技巧)切割完成的「連體姊妹」,而分別鋪陳的兩部各擁面貌、血肉,各具命運、靈魂的「變體連作」。
切割完成的兩者,某些外在方面,難免都有相同處,例如時空背景、時代脈絡、歷史因果、地理場景等等。幾個章節的情節及角色,也難免都有重疊之處,例如大環境的墾荒、產業、改朝換代等現象,以及馬偕、陳種玉、翁景新、李三朋、林成祖、瓦旦•燮促、李梅樹等人物,與媽祖婆、祖師公、上帝公、濟公、耶穌等神佛;但因命運(創作主旨)、靈魂(核心價值)不同,初看之下的重疊處,演繹到後來都會分衍出,另一番各自迥異的文學意趣與人間況味。
其實,各自不同的命運、靈魂,早已存在於資料內,作者無法改變,只能整合重現;各自迥異的文學意趣與人間況味,作者卻可經由小說筆法來推疊。其中,在重疊處或分道揚鑣處,整合出各自命運的對應,重現不同靈魂的對映,是作者主要的書寫企圖;分衍出迥異的文學意趣與人間況味,藉以渲染讀者的閱讀興趣,達到「以史為鑑」的參考價值,則是作者必須付出的創作用心。
兩套小說筆法,以我的書寫經驗,簡單形容如下。
魔幻寫實,有如在跟天地下圍棋,在跟時空比氣長。表面上,天馬行空,落子叩叩,其實是在拼湊今古人事;透過黑白交錯,長軍絡絡,各自串連成一條世代長龍。《半透明哀愁的旅鎮》,在七千年縱切面中,選取相關橫切面,驅策夢願橫亙其間,不以此筆法演繹,小說便會難以為功。而天地悠悠,時空滄桑,族群競合頻仍;先民七千年來,以台灣北部為例,此書寫成了,舊族群整併了,但新族群不斷又來,舊夢新願糾纏。這就是台灣歷史,也就是台灣命運吧?
傳統寫實,有如在跟鬼神下象棋,在跟朝代比消長。表面上,風起雲湧,朝來代往,其實是在淘洗古今人性;透過堅壁清野,短兵陷陣,各自一將功成萬骨枯。《藍色三角湧》,在三百年橫切面中,經歷三朝十代,驅策夢願貫穿其間,不以此筆法見證,小說便會流於夢幻。而天災人禍,生民塗炭,朝代兀自更易;生民三百年來,以古鎮三峽為例,此書寫成了,舊朝代輪替了,但新氣象仍然曖昧不明,夢願將圓未圓。這條世途怎麼走,只能說鳶山斜影有多長,世代靈肉之路,便有多長吧?但無論如何,兩書都寫成了,這就謹供大家「以史為鑑」,「以事為師」了。
三、這部小說的閱讀建議
一部長篇小說的書寫,作者是不能只以寫出感人故事為滿足的。
我的小說,常從庶民視角切入,著墨市井情義,闡揚草根人性。
本書也是如此,從清朝咸豐時期,寫至民國李登輝執政年代。採用循序漸進的寫實方式,呈現清治、日治、民國的台灣歷史轉折;鋪陳三峽在地族群生態,投射台灣整體住民命運,並暨歷朝歷代的核心價值流變。
全書包括楔子與尾聲在內,共計十三章,每章都有一個以上的小故事,每個小故事,都有兩個以上的小亮點。此外,每個章節都可分別閱讀,每個亮點都可獨立欣賞;進而,全書串連成一部大故事,各章節串綴成一片大亮點。
這樣的寫法,因為是以時寫地、以地寫人、以人寫事,相互交叉運用,所以直到最後才會「圖窮匕現」。曾經就有讀過初稿者表示,看不懂我在寫什麼?
他們認為,我是在寫歷史,不是寫小說。
他們認為,我文言、白話夾雜,文字能力不足。
他們認為,我寫得很雜沓,阻礙閱讀。
他們認為,楔子、尾聲,畫蛇添足。
我則自我檢討,抽除歷史,「以史為鑑」、「以事為師」的意義,何在?
文言、白話夾雜,傳統布袋戲、歌仔戲,不就是這樣反映語言藝術的嗎?何況,一部全方位的小說裡,各階層人物都有,單一文字,哪足夠多元表達?
寫得很拉雜,我想我寫的,不是幾個主、配角,直通到底的單線故事;而是生旦淨末丑,神仙老虎狗,多重扮相、多層身段,協同演出的時代小說。楔子、尾聲則是首、身、尾的整體結構,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身則首尾皆應的文本賦義,統映民情史況,可供在野者鑑,可讓當權者懼的「畫龍點睛」。
至於,看不懂我在寫什麼?茲以下列六個層面,加以「總而言之」:
一、漢人在明末清初淪為「亡國難民」,偷渡台灣墾荒,將台灣當作安身立命的「夢土」。既已入墾台灣,對原住民而言,福禍相倚,除了帶來了福祉,也帶來了禍患。其互動磨合過程,漢人是悲劇族群,原住民更是悲劇族群;這種悲劇,甚至延續到現在,還留下了「尾大不掉」的歷史「夢魘」。一系列史塵,必須如何落定與廓清?
二、漢人入墾三角湧,平埔族解體後,命運就被漢人拖累了,其拖累情形如何?山區泰雅族,先後被清、日兩國所殖民,各自結合漢人、漢化平埔族的追剿過程,境遇如何慘痛?之後,泰雅族退居高山的世代命運,自由民主體制下的當權者,必須如何沉澱與善後?
三、三角湧大菁藍染,為何是沾滿憂鬱的「慘藍」?小暗坑樟腦的顏色,為何是沾滿夢願的「慘白」?大豹茶泡出的顏色,為何是沾滿血淚的「慘紅」?以三峽現象幅射整個台灣,現今所有的「台灣人」,又該如何看待?
四、漢神媽祖婆、祖師公、上帝公,洋神上帝、耶穌,路邊神「六人公」,各自都是什麼神,祂們是如何撐起慘澹民心,延續信仰價值,彩染灰敗願景呢?三角湧抗日義士,是怎麼慷慨赴義,大豹社泰雅族勇士,是怎麼犧牲護土的?先是清廷割棄台灣,後是台灣回歸「祖國」,日本、民國兩朝的反抗志士、變天順民及其後代,又是怎麼忍痛苟活,乃至合力共造現今民主台灣的?
五、與惡劣天地對抗,與暴戾政權對抗。鳶山,是如何看盡這一切的天災人禍,悲歡離合,乃至傳宗接代至今的?天地諸神,又是如何看盡這一切的族群競合、殖民統治,乃至台灣人的前仆後繼呢?
六、台灣人自古借助國際競爭局勢,累積歷史經驗與智慧。回歸「祖國」以來,已歷經幾度「政黨輪替」,三峽人與包括所有「本省人」、「外省人」在內的「台灣人」,又該如何鳳凰浴火重生,煉造一條什麼「世代靈魂」來面對,今後這個「生命共同體」的「歷史命運」呢?
以上主題,濃縮為六項要義簡述,單只關於三峽所屬的箇中情節,經過小說演繹展開,便已足夠讓人「面對史河,愴然痛哭」。身為作者,我就曾經在《半透明哀愁的旅鎮》序文中,如此寫出沉重心情。
當寫下《藍色三角湧》,最後一章〈尾聲:鳶山斜影〉時,我真想請出書中諸多患難先人,一起跪向雲端,再次大哭三句話:
袞袞鳶山神靈,哀哀三峽子民——
不此人神同燼,何來浴火重生——
不此浴火重生,何來百年典範——
私下,我曾將小說書寫主旨,區分為「象牙塔裡編彩虹」、「花前月下訴情愁」、「童言童語說星星」、「無心無願強作夢」、「國破猶唱後庭花」、「亂世提筆千斤重」,六個創作面向;六個面向的作者與讀者,全都無可厚非,這部小說則屬於最後者。史道上,人人歌頌成仁義士,卻不當義士成仁,世途中,人人享受戰後和平,卻不想捍衛和平成果;這就是我自認為台灣「百年典範」何來,這部小說「亂世提筆千斤重﹂的原因了。
現在,小說既已成書出版,無論評價、銷售情形如何,只要有人看懂區區這層人性矛盾與書寫沉重,這就夠了。